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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日暖暖君臣谈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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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狠了的人往往反而睡不着,元熙现在就是这样。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忽觉鼻端萦绕着一段似有若无幽香,说不出是什么香料的味道,却异常的沁人心脾,元熙抬头想看看这幽香从何而来,这一找,香味不见了,头落回枕上,那淡淡的香气似又在鼻端氤氲不去,缠绵旖旎,元熙心中一荡。
侧耳听听,外间静悄悄的,咦,郦君玉不是说要查医书吗,难道睡着了不成?咳嗽一声,郦君玉没出声,倒是权昌探头:“皇上可是要吃茶?” 元熙一摆手,指着外面:“你出去看看。”
郦君玉真是在查医书,他天生的过目不忘,心里把书翻得哗啦啦响,只是别人听不到而已。听见元熙的话,忙问:“陛下有何吩咐?”
“呃,”总不能说就是看你睡了没有,元熙灵机一动:“那天你给太后用的那个偏方是哪里来的?太医院竟也不知道?”
太医院不知道的偏方多着呢,郦君玉心想。一方面有些偏方是近来才有的,再一个,这些流传于民间的偏方往往组方简单,用药不多,太医院就算知道也未必愿意用,就怕出了纰漏上面怪罪说没有用好药材,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去留心收集了。
“臣也是偶然得来的。”
“哦!?”元熙来了兴趣。
“旧年里臣在城外帮人一个小忙,那人就把这方子做谢礼给了臣。”
“噢——”旧年城外四处是流民,元熙知道他先是筹措银两,而后又亲自出城给流民熬制汤药的事:“你帮人什么了?他这方子这么药到病除,想来是个秘方才对。”
“也没什么,那人身边跟着个孙女,他孙女被——嗯,跟人有些口角,我帮她说了几句话,本是举手之劳,那人却谢了我这张方子。”
只怕不是这么简单,跟人口角,别人帮个忙,就要把家里藏得秘方都送了他,大概的情况元熙猜也猜到了。想那郦君玉连刘捷的儿子都敢对上,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还不是很正常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朕还当你调戏人家闺女,逼着人把方子给你的呢。”
权昌瞠目结舌,什么时候见过元熙这样玩笑的呢,亏那郦君玉还微微一笑:“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臣倒好试试看。”
那句话,元熙是脱口而出,一说出来就知道说错了。天子是世人表率,怎么能出口轻薄,要是在老臣面前,哪怕刘捷、祁成德这样谄媚逢迎的,他也免不了受通教导,如果是个道学先生那就更不得了。眼前这位年纪虽不大,却是三元及第的圣人门徒,给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人说上几句,面子可真是挂不住了。不想郦君玉也说了句玩笑话,轻轻松松化解了他的尴尬。
元熙心里的笑意按耐不住地浮到了脸上,“照你这么说,流民里的能人还不少?”
想想也是,兵荒马乱的,能千里迢迢一路从辽东到京城,必然要有些过人之处,或是身强体壮,或是心思敏捷,又或者有一技傍身,再不然就是家资丰厚,至少是运气比别人好才行。
“昨天兵部来报说在流民里募兵的事,可惜都是些病弱的,一再放低标准,也只征募到了不到七千人,后面陆续还能招点,也不会太多了。”
郦君玉轻轻“哦”一声,表示没走神,等着元熙的下文。
“定下九月初开始操练。只是还没有接手练兵的人。”
“陛下何出此言?” 好歹普天之下亿万子民呢,不至于真是一个人也找不出来,只不过是不能用,或者不想用罢了。
从来做皇帝的,最怕武将拥兵自重,元熙当然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元熙不由得皱了眉头,刘捷跟朱奎是亲家,朱奎做兵部尚书的时候,他往兵部伸了不少的手,加上他家武勋起家的背景,刘奎光、刘奎璧两兄弟的人脉,刘捷早就隐隐是武官的靠山了,前面罢了朱奎的官,转头开始募兵,几个将军就托病或是托事,含含糊糊地总归是不愿练兵的意思,元熙暗暗心惊,难道刘捷在武将中竟有如此威望,倘若日后尾大不掉……
不止这些,想武将大多出身勋贵,这些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为了各自的利益,他这个皇帝且要靠后排。还有那些因军功升迁,一步步走上来的将军,多半背后也找了靠山,这其中自然也是为了一个“利”字,他们又不比勋贵之间几辈人的情分,为了投效,自然只能唯人家马首是瞻。
因此上,元熙就想借武举的机会,为自己招揽一批在朝中毫无根基“门生”,让自己成为他们的靠山,让他们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对自己尽忠尽责。
只是远水不解近渴,武举从行文全国,再到各地应试武生聚集京城,怎么也得小半年的时间,所以会试定在十月初,再加上考试、阅卷、放榜的时间,这帮人就是马上能用得上,也得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中间这段时间怎么办?
看着眼前的人,元熙忽然笑了。是了,这人入仕才三个来月,倒有两次临危受命,而且两次都没有让自己失望,看来真是能者无所不能,这么说,练兵的人选也不用为难了吧。
这些人召过来也不是第二天就能练的。食不果腹一年多,能活下来也就剩一口气了,怎么也得让他缓上两天吧。郦君玉正好就能腾出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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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还都不是什么好事,元熙许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总是睡不着,睡着了也是多梦、易醒,起来就觉得昏昏沉沉,没有力气。没想到今天和郦君玉说着话,不知不觉就睡沉了,黑甜一觉,等醒来神清气爽,朝窗外一看,日头已经斜斜地沉在屋檐下了,算一算竟然睡了将近一个时辰。权昌急忙上前说太后已经醒了,知道他在郦君玉这儿,命人不许惊动,让他好好歇一歇。
元熙赶紧起身,伺候他的内侍、宫娥早在外面候着了,忙忙地洗漱更衣,赶到慈庆宫,郦君玉正从里面出来。
匆匆说过几句话,元熙带着人往太后的寝殿里去,郦君玉一路想着心事回到他暂住的值房。
住在宫里,郦君玉最大的感受就是不能抬头,除了在自己的屋子里,到哪儿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也就是能趁行完礼起身的功夫悄悄向左右瞟上一眼,谁知道,今天这一瞟,竟然看见一个他万万没有料到会遇到的人——皇甫长华。
郦君玉对皇甫母女近况的了解,还是过年的时候听唐文潜说的,说是去了宫里的针绣房,之后郦君玉也没再打听这事,怎么皇甫长华会在太后的寝殿里?虽是远远的站在一个不打眼的地方,但是郦君玉自信没有认错人,而且皇甫长华应该没有认出他来。
只要过了最凶险的时候,太后一天天见好,然而元熙还不论真心假意,都得做出一副担心焦虑的样子来,不然就又该有人唠唠叨叨,扯出孝道这面旗了。
听见元熙过来了,太后命人扶自己坐起来,背后垫了软枕靠在床上和他说话:“你难得好好睡上一觉,既然累了,还跑过来做什么,天底下哪件事不要你操心,我这儿已经好了,再把你熬垮了可怎么得了,我刚让人叫文潜进来陪我说话,闷不着的。”
元熙笑道:“您今天气色好了许多,看来精神也比前些日子旺盛,有精神叫文潜说话了。”
“郦君玉倒还真有点本事,”太后靠在床上笑道:“说起来也是运气,要不是今年你取中他,哀家这一关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去。”
说到郦君玉,元熙仿佛又问道那段让他心神摇荡的幽香,忙掩饰道:“等您大安了,赏他就是了。今儿怎么不见他?”
“我刚刚让他回去了,你没遇见?这几天他也没落着个清闲,可怜见的,比文潜还小两岁呢,搁他家里,他爹娘知道了该心疼了。”又问派了哪个小宦官去服侍。
元熙早忘了名字了,含含糊糊道:“您放心,他是来给您治病的,儿子总亏待不了他。”
说话间,唐文潜也来了,请安,问过太后病情,顺便又说到郦君玉,太后笑道:“我才和皇帝说郦君玉看着是个娇惯着长大的,让皇帝找个伶俐的人服侍他。”
元熙正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盏茶,手背试试水温才端给太后,也笑道:“能给您治病是他的福分,治不好才要治他的罪呢。”
“这样的玩笑话可不敢说,当心人听见寒了心。他又不是太医,那天他要是说个治不了,你能把他怎么样。”
“是,母后教训的对,儿子下次不会了。”元熙本来就是逗着太后开心的,又玩笑道:“儿子还不知道郦君玉怎么就入了您老人家的眼,这么操心他,文潜都要靠后了。”
唐文潜也笑:“多亏郦君玉是个男子,要是个姑娘家,太后要把他留在宫里了。”
元熙眼光一闪,看向唐文潜。唐文潜却没留意到这个,太后正伸出手指朝他点点,笑道:“什么话都敢乱说。不过这郦君玉长得是太过俊秀了,我听说民间有人家没儿子,是有把女儿当男孩教养的。”
后宫本是美人云集的地方,太后在这儿几十年,由妃子而皇后而太后,春兰秋菊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细细想来,竟然没有一个及得上郦君玉的——如果郦君玉也穿上宫装的话——这样的绝色之人,竟然是个男子!
元熙和唐文潜都笑了。元熙道:“刚才还说了我,您这个传出去更不得了。郦君玉前两天刚成了亲,娶得就是他老师梁鉴的女儿,都说宰相女嫁状元郎,是难得的佳话呢。”
太后自知失言:“还不是你俩引得我。”一指唐文潜:“我看郦君玉比你更像探花呢。”
唐文潜笑道:“那是太后您没见过他写的文章。”
元熙也笑道:“儿子总不能因为他长得好,本来该中状元的,硬让他做了探花吧。”
太后连连摇手:“不说了,不说了,我本来就头晕,给你俩绕来绕去越发晕了。” 又对元熙道:“皇帝在我这耽搁了一下午,回去看看吧,万一有什么事,别耽误了。文潜且留一下,郦君玉比你小都成亲了,我说崔家姑娘快该除服了吧。”
这是要问唐文潜的婚事了。他自小就和表妹订了亲,两人年貌相当,再好没有的姻缘,偏偏临到快成婚的时候,姑娘的父亲突然亡故了,崔姑娘做为在室女要为父斩衰三年,所以拖到现在。
元熙一笑,告辞出去。
太后收起笑脸,对唐文潜道:“你知道我今天叫你进宫来是为什么?”
“难道不是问臣的婚事?”
“那有什么好说的,横竖等到日子就是了。我今天找你来是要说另外一件事。”
唐文潜露出专心倾听的神情。
“你数过这两天你来宫里的次数吗?”见他张口要说话,太后摆摆手无力地说道:“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病了,皇帝叫你进来的。以咱们唐家的家世,你不必费心苦读也能在六部三司混个位子,不过既然你自己要走科考这条路,那就和世家子弟不一样了。要是走荫补的路,能和皇帝熟惯那是最好不过的,你却不同。你知道朝廷里什么人最多,势力最大,最不能得罪?”
当然是文官了。
“如果你不是自家考的探花,这话我不会说,你看刘捷,他和你一样勋贵子弟,天子伴读,两榜进士,你再看看他现在在朝中的口碑如何?这当中有他自己做事狂傲的缘故在,但是这样的人难道只有他一个,为什么就他的名声坏了?你想想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能考中探花的当然不是傻子,太后不说,唐文潜之前也想过这些了。他现在科举进身、入职翰林,理应归为清流。清流文人最为厌恶的人除了宦官就是外戚了,而他偏偏就是太后的亲侄儿,这时候再往元熙跟前凑,不是提醒别人呢么。
“你这样的身份做事情要比别人谨慎才行,特别是跟皇帝,宁可疏远一些。唐家风风雨雨能够与国同长,根基是祖宗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后来的路却是一辈一辈的人小心地走出来的。”
旁的人跟皇帝走得近了,被器重了,那叫君臣相得,换到他这儿只怕就要被骂成婉佞邀宠了。
“是,臣明白。男子汉建功立业凭的是才学抱负,臣必会给唐家争气,堵上那些人的嘴,让他们不再拿臣的出身说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