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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听槐轩丞相教婿 ...

  •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因康氏夫妇在原籍,梁素华暂无舅姑可拜,反而是郦君玉同她一道,大早起来去与梁鉴夫妇请安。

      八月里夜还不很长,他两个昨夜说了半宿的话,好像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新婚夫妻睡过了头,是要闹笑话的,哪怕再累,也得早早起来.

      先将衣服穿戴好,才开门放两个陪嫁丫头进来服侍盥洗。

      梁素华早知道嫁的丈夫是孟丽君的,哪敢让一堆人围在身边,要不是怕梁夫人起疑,这两个她都不想要。粱夫人想的却是,他们小两口虽暂时住在府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去分门立户另过,郦君玉正经说来算不得康家的人,日后还得靠他自己,以他的俸禄,人给多了反是麻烦,倒不如多给些房子地这样的生息之物。

      郦君玉简单,无非是洗漱,梳头,着冠,不一时即收拾停当。梁素华就不一样了,到底是新婚第二日,虽不用凤冠霞帔,满头的珠翠是少不了的,两个丫头忙了半天才弄好。梁素华一边对着镜子端详,一边对身边的那两个丫头道:“时候不早了,去看看老爷夫人可起身了。还有,咱们屋里没有碧螺春,我记得茶房里有明前,去取一些来。”

      平时姑娘吃的是龙井,今天特地要碧螺春,显然是给姑爷准备的,大清早的,急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吧,妆都来不及上就让去取。看这样子,是不想跟前有人的意思,两个丫头抿嘴而笑,既然姑娘不想人打搅,咱们也不是没眼色的人,笑着退出来了。梁素华不知她俩心中所想,要是知道非得喊声冤枉不可。

      郦君玉见妆台上各色脂粉螺黛,他是许久不曾动过这些了,一见之下不禁手痒,反正没有旁人,掀起一个小小的影青八棱瓷盒的盖子,里面果然盛着胭脂,心里不觉一动:“这制胭脂的法子,还是古书中记载的。”正是他在闺阁时曾做的。伸手挑了一点在指尖,笑道:“今天就让我来为娘子点绛唇。”

      “你行吗?”当初你做女子的时候,也没给别人擦过胭脂的。

      “放心,小生别的不敢说,最善画的就是美人图,还能把娘子的樱桃小嘴画成血盆大口不成?”

      丫头小鸾进门时看见的便是姑爷右手指尖一点嫣红,左手扶着姑娘香肩,两人在镜中相视而笑,小鸾只觉得眼前有如桃李绽放,灼灼芬华,没由来就红了脸。他二人听见有人进来,各自回身,脸上都有些讪讪的,见她手里端的茶,郦君玉顺势在一旁坐下,咳嗽一声:“有劳姐姐了。还未请教姐姐芳名?”

      小鸾福了一礼,脆声道:“奴婢叫小鸾,刚才那一个叫静鹤,都是一直跟在姑娘身边的。”

      说话间,静鹤回来了,梁素华也装束停当,两人起身,往上房给梁鉴夫妇请安。出门时,郦君玉回头看了一眼,见门上匾额写着“弄箫厅”三个字,该是梁鉴的手笔,心中微微一笑,他先前偶然听人说过,粱丞相德高望重,却是位性情中人,看来所言不虚啊。

      梁家住的宅院最初是一座王府的花园,那位王爷犯事抄家,一座府邸分作几处,那时梁鉴正是在朝中崭露头角,先帝知道他在京城还是赁屋而居,就把王府花园赐给了他。

      郦君玉小时候随孟夫人来过梁府多次,不过那时她来做客,都是在厅上陪着两位夫人说话,梁鉴没有女儿,就没有同龄的小姑娘能带着他四处玩耍,所以弄箫厅一带他还是第一次来。

      和梁素华一路走一路看去,果见小桥流水,奇石玲珑,亭台花榭皆粉墙青瓦,清幽古雅,颇有江南园林之意境。此时辰光尚早,太阳还没升起,薄薄的晨雾中除了几人轻轻的脚步声,远处有人扫落叶的沙沙声,便是枝头的呖呖鸟啭,越发衬的园中幽静。梁素华一路上和他介绍府中的方位布局,免得他回头走错了地方。

      梁鉴夫妇一早就等着了,听见丫头来报说姑爷姑娘来了,便命请进来,早有丫头打起帘子,郦君玉跨步而入,梁素华跟在后面。

      梁夫人抬眼看去,只见郦君玉身穿大红洒金团花袍,足蹬玄缎粉底小朝靴,头上白玉束发冠,腰间五色丝绦坠着龙凤呈祥羊脂玉珮,一进来,竟让人生出满室生辉的感觉。梁素华则是身着大红绣金百子袄,银红暗绣折枝花卉百褶裙,全套头面。一个风流秀雅、俊美无畴,一个朱唇皓齿、意态聘婷。真真是一对璧人。

      四五年不见,郦君玉已从孟家小女儿一变成为新科状元郎,梁夫人却还是旧时样貌,与梁鉴含笑端坐在上首。

      郦君玉和梁素华双双下拜。梁鉴早年丧子,不曾想竟还能有女有婿,重享天伦之乐,老怀大慰。一时行过礼,奉过茶,一家人坐下说话。梁夫人不知怎的,见了郦君玉只觉得说不出的亲切,明明是初次见他,倒好像是见了远游归来的自家孩子一般,不知该怎么心疼他才好。郦君玉已经出仕了,外面的事梁夫人插不上话,只好在衣食等事上关心他,因问道:“君玉是湖广人,来了京城饮食可还习惯?在咱们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合意的只管说出来。现家里都是素华管家,你只和她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郦君玉欠身谢过,心里感激梁夫人细致体贴。

      说了一会儿话,梁夫人便命家中下人拜见过新姑爷,郦君玉也命荣发和苏宝成拜见梁鉴夫妇,又见过梁素华,荣发偷眼看去,见那梁素华果然是苏映雪,却做妇人打扮,端端正正坐着眼睛弯弯的满是笑意,荣发赶紧低下头,心下好笑,好好的主仆硬是成了假夫妻,看你们以后怎么装。一时拜完,各有打赏不提。

      梁鉴又道:“明堂,你的外书房也收拾妥当了,吃过早饭去看看还有哪些要添减的,也好把你带来的书册安插好。”

      说是书房,梁鉴给他准备的书房也是小小一处院落,匾上提着听槐轩三个字,郦君玉见了不由止住步子,心想不知这“槐”字是应了三槐九卿,还是南柯一梦,但愿是前者吧。

      进到里面,只见一溜三间房屋,一明两暗,小小厅堂,当地一张云纹乌木八仙桌,旁边各立着一张灯挂椅。桌前左右相对各两张官帽椅,椅旁设有高几,看来是为郦君玉日后待客所设。

      西边内室设有床榻,东边室内则是全套的紫檀书柜依墙而立,桌椅画案设于小轩窗下,案上笔砚俱全,窗外几竿修竹,一窠芭蕉,窗边粉墙上挂着宋人张训礼的《春山鱼艇图》,估计是当初王府旧物。另有小琴桌上置七弦琴,桌角博山炉里焚着荀令十里香,青烟袅袅。

      郦君玉正四下打量,忽听外面荣发说:“相爷来了。”郦君玉忙迎出去,梁鉴已笑呵呵地进来了:“怎么样,这书房还合意否?”郦君玉躬身谢过,荣发奉上茶,梁鉴接过茶,轻啜一口,一指旁边的椅子:“你也坐下,咱们既是翁婿又是师生,却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呢。”

      荣发见梁鉴有话,自退出去,梁鉴方道:“你在翰林院呆了三个月,又去鞑靼出使一趟,可有什么心得,于修、齐、治、平这四点上都说一说。”

      殿试之后还有这样一考。还是在人家新婚第二天!

      郦君玉毫无准备,只能先说句空话给自己争取点时间,“小婿略有领悟,不当之处还请岳父大人指教。”

      梁鉴轻轻一笑,点点头。

      “小婿此番出使顺利,皆因库登诸子兄弟阋墙,才被国朝抓住了破绽。小婿以为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固然是君子之道,然则仅止于修身或可为一隐士,若居庙堂之上,纵使自身淡泊沉静,小心谨慎,却不束家人、杜绝细小,则终不免遗祸无穷,史上霍光便是一例。故而君子当修身亦当以修身之道齐家。然若又仅止于修齐,家国多事,不能出谋划策,力挽狂澜,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世上多有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故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郦君玉也是从皇甫家一事上方对家国一体有所体会,此时且不敢说这个。

      梁鉴不动声色:“再说说文死谏,武死战。”

      “小婿以为文死谏,武死战,在谏在战,而非在于死,是指文臣当有进谏的决心,不可因怕触怒皇帝而心生畏惧,明知朝政有瑕仍逢迎主上。武将应有死战的勇气,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可因敌军强大而临阵退缩。并非文臣定要死于进谏才算得上忠臣,武将必死于战才称得上是勇士。

      劝谏君王是臣子的本分,然则主上岂有必须对一个臣子言听计从的,且不说所谏之事是对是错,也不管百官是否是各说各话,只要皇帝不听自己所言,就以死相逼,或挟迫主上听命于己,或至主上落得个昏君之名,此绝非臣下所当为。世人推崇直言极谏的诤臣,小婿倒觉得直言犯上固然忠勇可嘉,但是如果只是为了一个邀名忠烈之名,言辞激烈,竟逼得君王开杀戒,他这死于朝廷天下并无益处,也只能算是轻于鸿毛了。反不如留下有用之身,徐徐劝导。

      至于武将,征战沙场应该将生死置于度外,果真马革裹尸也是死得其所,但是如果能侥幸逃生保全自己,即使是战败,小婿觉得也未必非要以死明志。知耻而后勇,日后卷土重来,纵使不能重上沙场,也可将一刀一箭拼杀出来的经验传授后人,可免得多少后来人血染黄沙,也算的为国尽忠。

      是故,非不能死,而是不为也。”

      梁鉴微微点了点头,严肃道:“你说得不错,但我怕你年轻气盛,锋芒太露,说得到未必做得到。”

      见郦君玉张嘴准备作保证,梁鉴抬手止住他,接着道:“我听说最近陛下常找你过去,你俩都是年轻人,难免血气方刚,记着你刚才说过的话,做忠臣,以你的年纪做诤臣还早了点。事缓则圆,千万不要跟陛下呛起来,时时刻刻记着那是皇帝!!切忌仗着恩宠就失了分寸,把陛下当做同僚、朋友一样的说话办事!!你知道不可莽撞是好事,但知易行难。须知狷介刚直写到史书里或可博后人一声褒奖,在朝为官却是大忌。

      另外,陛下面前固然不可一味刚硬,但绝不可巧言谄媚,或是一味圆滑以求自保,失了读书人的品格,这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

      不可因得陛下青眼就骄纵妄为,狂言乱语,以管、乐自居,如今陛下登基未久且正逢多事之时,为政当稳健,你常在陛下身边,不可引着陛下好高骛远。君子如玉,端方自持,日后少不了你一展抱负的机会。”

      “是。”郦君玉以为梁鉴说完了,忙肃容应道。

      不想梁鉴接着说道:“还有在外面决不可妄议朝中重臣。京中百官之间盘根错节,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你得罪不起的人,就算人家卖我个面子不与你计较,心里少不得也要记上一笔,能在朝廷做官的就不会是傻子,我护得你一时,护不得你一世。这几十年,我亲眼见过多少人仗着几分小聪明处处设计,最终机关算尽,身败名裂。给人挖坑之前先掂量掂量,不要自己挖坑埋了自己!!

      我说的这些话你或许一时还不能领悟,用心记下来,好好想一想。”

      郦君玉肃手而立,连应了几个“是”。

      梁鉴见他像学堂里的弟子一般,神色肃穆地等着听教诲,不觉莞尔;起身拍拍他肩道:“咱们翁婿难得没人打搅地说说话,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也别绷着了,若是觉得书房里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只管跟素华说,她现在管着家。要是没事,早点回去陪陪她,新婚呢,不要冷落了妻子。”听这语气,不像是对女婿,到像是跟儿子说话。

      说完,梁鉴起身出了听槐轩。

      不是他不通人情世故,非要今天教训女婿,他也很无奈。按常理,以郦君玉的资历,这会儿正该在翰林院看书、喝茶、作诗顶多是修修史,连面圣的机会都少,等熬上一二十年,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时候,这些事不用教,他自己就悟出来了。

      可是郦君玉不一样,他入仕不过三个多月,已经出使过鞑靼,还立了功回来,更要命的是元熙时不时的就把他叫过去。而且他现在的官职是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修撰,修撰本身就不是个实职,左庶子更是翰林们的迁围之阶,换句话说,元熙这是要提早给他授官,所受官职不会低于正五品,即使不是要职也不会是闲散职位。

      想到这些,不由的梁鉴不心急。身为丞相,说他每天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闲教导女婿,不见缝插针地找机会,难道要等他闯了祸再说?

      梁鉴这里提点女婿,梁夫人也没闲着。见小夫妻都是眉眼含笑,心想郦君玉也没什么不称意的吧,不过仍不放心,毕竟这婚事是自家使了手段强求来的,忍不住问梁素华:“姑爷带你可好?”

      “很好啊。”

      梁素华答得干脆,全无新嫁娘的羞涩,梁夫人本来放下的心又不安起来,这两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看向梁素华身边的两个丫头。

      小鸾抿嘴一笑:“姑爷对姑娘可好呢,姑娘今早的胭脂都是姑爷亲手擦的呢。”

      梁夫人也笑了,又止住,向小鸾、静鹤道:“你们嘴里的称呼也该换换了,什么姑爷姑娘的,以后你们院子里的人就叫相公娘子好了。”又对梁素华笑道:“君玉初来乍到,肯定有许多不便之处,你要多体谅他,早点回去吧。”

      却说郦君玉送了梁鉴又转回听槐轩,将方才梁鉴所言细细揣摩一回,才慢慢踱回弄箫庭院。
      梁素华带着小鸾、静鹤两个丫头接出来,笑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敢是收拾的不合心意?”

      郦君玉微笑摇头:“是你看着布置的吧,费心了。刚才岳父过去和我说了些话。”

      原来是这样。梁素华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我看你那书房里没人看着也不好,刚才我跟娘说了,以后就让你那小厮叫荣发是吧,让他住那儿吧。”

      郦君玉“呀!”了一声:“我本想着这事儿,结果跟岳父说了一会儿话就忘了,多亏你记在心上。小生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说罢,玩笑地冲梁素华做了一个长揖,引得房中一片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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