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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喜从天降遇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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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是人生四大喜事。马上这些喜事,郦君玉就全都要见识一遍了,只是到了他这儿,喜事全都变了味。
先说这久旱逢甘霖。去年西南大旱,紧接着连日大雨,正好把他阻在路上,不过因此结识康信仁,并认为义子,从此没有了后顾之忧,称得上是件好事。但剩下的三件,简直是不提也罢。
这故知嘛,皇甫少华是郦君玉早就知道的,算得上是“故”知了,可惜他俩一个欺君,一个潜逃,没一个敢说出自己真实身份的。再有,如果梁小姐真是苏映雪,倒是他乡遇故知了,可惜却是假凤虚凰,误人青春。这和洞房花烛夜算是一回事。
至于金榜题名,那是郦君玉用欺君之罪换来的,这是自己选的路,他从没有后悔过,但从此必须隐藏身份小心翼翼。尤其是眼前成亲这一关,如果梁小姐另有其人,洞房花烛夜,一个不好有可能就是他万劫不复之时。
有道是光阴似箭,眼看着可能被一箭封喉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时间就过得格外快。
往年八月里天气已经转凉了,谁知今年偏偏热得很,梁鉴专门托钦天监的人算的日子就定在这时候,荣发、苏宝成连带俞家一干帮忙的人各个忙得汗流浃背,不过这是给状元郎办喜事,有多少人想占这个喜气还占不上呢,倒也没人抱怨。郦君玉也不是不谙世故的,不会让他们白忙乎就是了。
一直这么热着也不错。郦君玉不由苦中作乐地想,要是梁小姐大热天里凤冠霞帔地中了暑,自己那洞房就躲过去了。
刚这么想着,转天就下了一场大雨。
元熙近来新有了个习惯,有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要把郦君玉找过来,骂人也好,发泄也好,倾诉也好,分享喜悦也好,总之有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郦君玉,私心里,倒有点放下君臣之分把他当朋友看的意思了。
人和人之间投不投缘,真是个玄妙的事情,不然怎么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呢。元熙跟唐文潜既是中表兄弟,又打小一起读书,熟归熟,心里却也没有这么亲近,自有了郦君玉,唐文潜更是退后一步。朝廷上有一干小人只等着看他两个争宠的笑话,就连元熙一开始也担心唐文潜心里不痛快,谁知道他一派云淡风轻,根本没放在心上,与郦君玉相处和睦。
前头是久旱不雨,天气又干又热,直隶、山西一带秋粮有可能减产甚至绝收。好在国朝的粮食主要是靠江淮、湖广、江西、安徽等地,北方受灾损失有限,万幸的是江南等地老天开眼,总算是风调雨顺,朝廷居中调度,这一关还不算难过。
这些事,元熙少不了把郦君玉私下找去说一说。郦君玉如今的官职是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编修,本来轮不到他插口,但既然元熙有问,他自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久旱逢雨这样的好事,元熙心里一高兴,想都没想就命人去召郦君玉。婚娶这种终身大事,照例是有假的,郦君玉成亲当天自然不会在翰林院里待着,偏生元熙身边管事大太监权昌公公没在跟前,小内侍不知是害怕惹皇帝生气,还是真不知道他今天要成亲,反正得了口谕,直接出宫门就往俞智文家来。
却说郦君玉一早起来,荣发服侍梳洗沐浴后,仍穿了家常衣服,带荣发去上房谢过俞智文照拂之情,奉上谢礼,彼此谦让一番,才回房来。
他虽不是入赘,但毕竟婚后要在梁家暂住,吉礼也是在梁府行,再说他是客居俞家,也没个长辈在京城,俞智文又非缙绅,来了宾客连招呼的主人都没有,所以喜宴干脆一并在梁家办了。
这时候来了个小内侍,郦君玉也有几分摸不着头脑。这两天朝中没有什么惹元熙心烦的事呀,而且哪怕是皇帝也不至于在人家大喜之日,把人叫过去弹琴、下棋、说闲话吧。
还真是下棋。郦君玉心里叹气,自己这个洞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又来一个添乱的。
郦君玉心不在焉,走不上几十手就被元熙杀去了一大片。元熙奇怪:“你今儿是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郦君玉尚未答言,刚回来的权昌倒是代他回道:“皇上忘了,今儿是郦大人和梁丞相掌珠的大喜之日。”
“哦,”元熙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朕。相门女配鳌头客,倒是一段佳话。来人,赐郦君玉金、玉如意各一柄,大红瓜瓞绵绵宫缎十匹,算是朕给新人贺礼。”
这两柄如意还有宫缎对这梁、郦联姻的婚礼可谓是锦上添花。本来嘛,就像元熙说的那样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相府千金,就是人人羡慕的好姻缘,再加上皇帝赐下的贺礼,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眼红。
不过眼下没人眼红,倒是有几个急红了眼的。马上吉时就要到了,新郎官连个人影也看不见,虽然知道他是被召进宫去了,可是这时候还不见出来,唐文潜和乔恒两个做傧相的都有些发急,唐文潜掏出怀表看看,心想再过一刻钟要是不回来,说不得,就要进宫去抢人了。
还好,就这当口上,郦君玉带着宫里的小内侍回来了。和唐、乔匆匆见过礼,又命荣发给捧如意的小内侍塞了个重重的荷包,俞智文就催他入内换衣服。
郦君玉进了房先问荣发:“可等急了。”
荣发撇嘴:“我倒情愿你今天别回来呢。一会儿去了梁府你可一定当心。”
“哈,这话可不敢乱说。我大喜之日住在宫里头,亏你想得出来。”郦君玉在他头上轻敲一记:“不独是我,你也留心。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听见里面声音不对,趁乱混出去。”
荣发想都没想,张口就道:“要走咱们一起走,不然就都留下。我怎么也不能让你独个儿留在这。”
“放心,没了你这个拖累,我倒还好脱身些。义父好心收留咱们,不能让他被牵连,你早去报信他们或许还能有些准备。之后你就回昆明找我。”
“你肯定脱得了身么?你一个人回昆明行么?”说话时两眼泪汪汪的。
郦君玉忍不住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你想想咱们一路上,是你照拂我多还是我照拂你的多。好了好了,我不过是说说,以防万一,哪里就真到这一步了。快收拾一下,不然出去给人看见还以为怎么了。还有一件事,今晚保不定会遇见我爹,你先心里有个数。”
说话间装束停当,郦君玉一身大红吉服施施然走了出来。虽然之前唐文潜、乔恒还有来帮忙的沈星,都知道他生得好,三人人还开玩笑,说他这一换衣裳不知何等惊艳,等真见郦君玉出来,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都呆住了。
还是唐文潜先回过神来,掩饰地咳嗽一声,催促:“你换衣裳时间也太长了。赶紧动身,不然怕要错过吉时了。”
俞峰早带了下人等在门外,唐文潜也带了家仆来充场面,郦君玉骑一匹彩辔雕鞍鞑靼骏马打头,身后跟着唐文潜和乔恒,再后面是沈星和俞峰捧着如意,押着两家下人,荣发和苏宝成在最后押队。一行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地往梁府而去。
换做是别的新郎,若是成了亲还得寄住岳家,心里或许难堪、不快,郦君玉完全没有这个感觉,一路只在想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新娘可一定要是映雪啊。
梁家这边早就是张灯结彩、贺客盈门了,可眼看时辰就要到了,却不见新郎官上门,虽然得了信,说是被元熙召进宫里去了,可时辰不等人,梁夫人不免着急。梁府的管家派人在路上张望了许久还没看见迎亲的队伍过来,宾客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时间越来越晚,梁鉴也坐不住了,孟士元陪在他旁边,心里简直比梁鉴还要煎熬,之前是担心、焦虑,生怕女儿这一关过不去,这会郦君玉该来却没到,又想着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想了各种不好的事情,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
众人正没个主意,郦君玉踩着时辰点到了,宾客里有见过他的,还有些没见过,反正各个赞不绝口。
照理新人成亲,新郎少不得要被娘家人刁难一番,郦君玉这时候还有心思暗想,要真是刁难的厉害闯不过去,这亲没结成,梁鉴是该怪起哄的人呢还是怪自己?不过他这边文有唐、乔两傧相,武有身手利落的沈星,再说了女家虚张声势,无非就是告诉男方我家的姑娘可不是容易娶到的,以后可要珍惜善待,并不是真要坏人姻缘,所以唐文潜等人一身本事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已经过五关斩六将到了行嘉礼的正厅。
郦君玉当中站定,众丫鬟喜娘拥出一位凤冠霞帔的新娘来。遮着盖头,只看出她的身量举止与苏映雪相似,稍稍放下心,有喜娘将红绸的一端交到他手里,拜过天地,又被簇拥着入了洞房。
可怜郦君玉儿要不是前面有人导引,他这个新郎官连洞房在哪儿都找不到。
要是真的少年人大登科后小登科,洞房春暖该是何等旖旎风光。郦君玉这时候只觉得心如擂鼓,一屋子钗环袄裙也不知道都是什么人,喜娘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笑吟吟地递上一根结着彩绸的秤杆。郦君玉哪还顾得上听什么琴瑟和鸣,早生贵子呀,只盼果然能称心如意,这盖头底下的人便是苏映雪。
抖着手接过秤杆,郦君玉狠狠心,把盖头轻轻挑起来,屏息看去,只见珠围翠绕的一张瓜子脸,绣眉弯,秋波浅,不是苏映雪却是哪个!
梁素华眼前骤然一亮,慢启秋波,向郦君玉粲然一笑,显然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郦君玉心中一阵狂喜——这一年多来最痛心的事莫过于映雪之死。再说,这几个月来,成亲这件事如同头顶上悬的一把剑,生怕到了洞房就照着他落下来。要知道这是一件闹不好就可能血溅洞房的事。如果新娘是个性子刚烈的,想着反正也误了终身,一怒之下杀了他也不是没可能的。如今两件事同时烟消云散,郦君玉心里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两个人喜不自禁地对望,全忘了周围还围了一堆的人,郦君玉不留神被喜娘推了一把,打了个趔趄,众人哄堂大笑。喜娘哈哈笑道:“新姑爷见了新娘子高兴的话都不会说了。”众人又是笑成一片,间或对郦君玉打趣、恭喜个不住,喜娘催着郦君玉去厅上招呼客人了。
一年来对苏映雪投湖的悲恨愧疚一扫而空,数月来悬着的心落回原处,今日花烛台前欣逢故人,真可谓是平生第一件快慰之事了,走到门口,郦君玉不禁回头一笑,梁素华也是一笑,其余众人见状各个抿嘴,喜娘笑推郦君玉:“姑爷不用恋恋不舍的,早去早回,外面来道喜的老爷们可不好怠慢的,再等一会儿不见你出去,他们该打进来了。等你送客回来……”停顿的意味深长。
出来,正遇见荣发带人搬东西。荣发见他眉开眼笑的,就知道新娘子一定是苏映雪了,放了心。郦君玉匆匆嘱咐他:“一会儿有人领你去下房安歇,你自己当心,有什么事等明日再安排。”
说完便由梁家的下人引至前面厅上。
相府嫁女,热闹自不必说。京城大小官员能来的大概都来了。翰林院掌院学士陆尚友引着郦君玉挨桌敬酒,先从年高位尊者起,第一个自然是孟士元。
孟士元一听说郦君玉要和梁鉴家姑娘成亲的事,就悄悄让人打听梁素华的来历,心里也猜测她很有可能就是苏映雪,只是没有亲眼见过,不敢确定。见郦君玉递过来一个“放心”的眼神,知道猜对了,微微一点头,饮下他敬的酒。
除了孟士元和梁鉴,六部尚书还来了两个,加上各部侍郎,都察院、大理寺、詹事府、国子监等处的堂官,加起来也有十好几人了,即使没人故意为难,一桌一桌喝下来,也着实喝了不少,他又不好在老前辈面前掉花枪。
再有一等公候勋贵,最擅长饮酒作乐,逮着郦君玉哪有不狠灌的,好在唐文潜人面熟,插科打诨拦了不少酒,实在拦不下的,就有沈星顶上,沈星豪爽酒量又好,出头替他喝了不少,饶是如此,等到了翰林院同僚这边,郦君玉脸都已经红了。
敬完这一桌,后面就没什么人敢灌他了,眼看任务完成,唐文潜忍不住起了玩心,居然倒戈,打趣他道:“那天还推三阻四的不肯上前接彩球,今儿怎么又这样了。大家瞧明堂这满面春风的,敢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说的是新郎官啊。”
众人哄然,见唐文潜这样说,就有人跟着起哄的:“新人进了房,连傧相都不放过你了,咱们还有什么客气的。来来来喝酒。”“明堂讨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多喝几杯都便宜他了。”
如花似玉是不假,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有千里眼,隔着盖头也能看见?郦君玉腹诽。
别人可不管他想什么,各个上来灌酒,好在大家看在梁鉴的面子上,不敢把他女婿灌个酩酊大醉,耽误了洞房花烛,沈星尽职尽责地跟在郦君玉身边,另外徐琛几个为人忠厚且素与郦君玉交好的,也明里暗里拦着,剩下实在躲不过去的酒,郦君玉只好装作醉酒的样子喝的泼泼洒洒,总算把人都送走,回到房里时只是稍有些昏沉,尚未大醉。
郦君玉和梁素华不似寻常新婚夫妇间生疏,但想起方才两人对笑,也不免讪讪的。吃过合卺酒,郦君玉坐在桌旁,慢慢吃了一盅茶,停片刻才道:“有三更了,大家辛苦一天都去歇了吧。”等人散了,亲自栓上门,反身向梁素华身边去,梁素华已迎了过来,二人自是“执手相看泪眼”。
一会儿,郦君玉止了泪:“想不到今世还能再见到你。”
梁素华也拭泪道:“可是呢,我到现在还觉得是在梦里的。”
二人坐下各自说一年多的经历,不免又互泣互叹一番。
听了梁素华一番哭诉,郦君玉叹息道:“让你代嫁刘家是我对不住你,可是刘公子……当日我娘、嫂嫂都夸赞过的,我只以为即使不情愿,你也会认命嫁过去,万万没想到你当天就投了水。”这是他一年多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都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
“你可知道那些天老爷夫人为什么又愁又恨又伤心,阖府就和头顶上压着乌云似得?”梁素华黯然道。
郦君玉那会儿心乱如麻,终日坐在房中暗自筹划逃婚的事,知道父母伤心难过,但刘家确实不是她的良配,再说许过人的姑娘另外嫁他门,不是什么脸上有光的事,对于书香门第的孟家来说更是如此,因此也没多想,但现在给梁素华一提就觉出不对。
刘奎璧不是孟士元夫妇心里称意的女婿,但是如果真如孟夫人和章飞凤之前以为的那样,刘奎璧本人品性、才干、相貌都说得过去,加上刘家的门第,两家结亲至少面子上看来也不算是辱没了孟丽君的,可是那会儿孟家上下哪有一点办喜事的样子,分明是要亲手把她推到火坑里的感觉。回想自己和刘奎璧打过的两次交道:“难道刘奎璧……”
“唉,姑娘你是有所不知。”梁素华叹口气,把刘奎璧放火的事说了出来。
郦君玉呆住了。他绝没想到刘奎璧一个十六七岁,上有父母兄姊呵护又没有亲身经历过险恶的少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将人命看的这样轻,要知道皇甫少华可是总督的独子,在他眼中尚且如此微不足道,换做其他人,只怕都不值得让他抬抬眼皮了吧,也难怪他家的下人宁可帮皇甫少华呢。
“我虽不知道这件事,让你嫁入刘家却是我铸下的大错。我害了你,如今又来做你的丈夫,耽误你的青春。”郦君玉说着,深深一礼。
“姑娘何必说这样的话,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也不和你说虚话,只一句,你做一天男子,我就给你做一天妻子。”梁素华掷地有声道,说完又忍不住笑了:“姑娘,你这身打扮,这样做派,倒真真看不出是女子了。”
“咱俩之间的称呼也得改改了,还有荣兰,现改名叫荣发,明天就要拜见你。为今之计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咱俩的夫妻还得做上一段时间,待日后,我总要为你选一位如意郎君,总不会辜负娘子大恩的。”
“你这一年可不得了,学会这么些昏话,有的没的就乱说你。”梁素华脸上一红,说道。
郦君玉却想起一件事:“你来京城也有一年了,可见过梁家亲友女眷?”
梁素华正剔烛花,住了手,回头道:“见过几家,我想着夫人小姐不要紧,就怕她们跟前的丫头媳妇,不知道有没有见过我的。”
“就知道你是个仔细的。不妨事,成了亲总要和人交际,以后见人的时候多着呢,还能养在深闺人不知?放心好了,你是梁丞相的女儿,郦翰林的妻子,有人请你吃酒看戏,回了岳母,只管去就好,你越是大大方方,那些人就越不敢起疑心,只是等我娘上京以后,与她们来往小心些就是了。”
“这个我也想到了,”梁素华皱眉道:“咱俩都是犯下大罪的,我要事冒冒失失一回去,肯定被人认出来,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
“难为你了。”想到她和苏嬷嬷不能相认,郦君玉歉然道。
“却又来,要说是你难为了我,那又是谁难为你的?”
正说着,架上自鸣钟当当两响,郦君玉抬头一看:“竟这个时候了,有话明天再说吧,且歇歇,明儿还要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