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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漫漫驿路初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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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君玉这次出使,一则是赶时间,再一个也是为了万一被扣下,不会闹出太大的议论,因此轻车简从,他只带了荣发,蔡羽带了一个小旗,几个校尉,另外还有一个通事,就是上次石轩出使时的那个,被库登放回来就留在大同,郦君玉到那同他汇合。
路途遥远免得路上横生意外,几人的官服都收在行囊里,身穿便装,一大早就骑马出城而去。就在出城门的时候,路窄人多阻了一阻,郦君玉看见前面路边走着两人,因为是背影,只见一人身材魁梧,另一人是颀长身材,都穿着半旧布衣,即使如此,也难掩轩昂气度,让他在来来往往的人丛中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两人手里各牵一匹马,随意地边走边说着话,似乎也是刚刚出城的样子。
等到第二天中午,在路边野肆里打尖,荣发拿了郦君玉洗脸的残水出去泼,才出门,就听见“哎呦”“咣啷”接连两声。哎呦出自荣发之口,咣啷则是水盆落地的声音。郦君玉和蔡羽赶忙出去看,原来是荣发掀帘子,正好有人往里走,荣发躲避不及差点摔倒,手里的盆子带水全飞了出去,好在对方身手快,不但躲开了盆和水,还顺手扶了荣发一把,只是背上搭的一个长长的包袱泼上了不少。
郦君玉先看荣发,见他没事,忙转身替他道歉。才转过头,就是一怔,这人分明就是昨天两人中那个颀长身材的,那会儿虽没见他正脸,但身材、衣服没有变,往前一看,果然另一人正在拴马。
蔡羽跟在郦君玉身后,一出门就惊笑:“友鹤!”拴马的人听到这声,急回头,也惊喜道:“这不是广泰吗。”说话间两人已走到跟前,执手而笑,蔡羽道:“这么巧,竟会在这儿遇见你。”
看的郦君玉心里直皱眉头。他一个书生,出城门的时候都注意到这两个人了,锦衣卫作为专司缉捕的朝廷耳目,最是耳聪目明的,岂会对眼前的熟人视而不见?这番做作无非是做给自己看。蔡羽是元熙特意交代了唐文浩定下的人选,孟士元和梁鉴对他也都有过评价,武艺或许不高,忠心是不需怀疑的。再一想,他要是想对自己不利,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也没必要再找两个帮手吧。既然不是害自己,那就好说了。
正想着,那个“友鹤”道:“我和我的结拜兄弟正要往大同去一带游历,怎么你这是……”
蔡羽道:“这个一会儿再说。”说着拉了“友鹤”过来,向郦君玉介绍:“这位是咱们老签事的二公子,姓熊名浩字友鹤。他大哥也在咱们衙门当差,已做到千户了,如今被陛下派到南边的。”这段话是要去郦君玉的疑心。
蔡羽毕竟是粗人,虽然号称谨慎细心,知道要给郦君玉解释一下,但你空口白牙说他是谁就是谁了吗?要不是有孟士元和梁鉴作保,郦君玉未必会相信他,即使这样,心下也暗自留意,只面上仍笑的春风和煦,与熊友鹤相互见过礼。熊友鹤又介绍与他同行之人乃是他的结拜兄弟,名叫王华。
熊浩和蔡羽都是身材魁梧,虎背熊腰,一望而知是常年习武之人,所不同的是蔡羽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唇边微髭。熊浩个子比蔡羽还能高出二指,国字脸,目光如炬,隔着衣服也能看出钢筋铁骨。王华则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仪表堂堂,温文尔雅却又丰神俊朗。郦君玉暗忖若以相貌论,此人可谓平生仅见(如果不算照镜子的话)。又见他双手手指修长,若是细看,即可看出手掌、指腹皆有老茧,显是身怀武艺之人,郦君玉心中一动。
郦君玉打量熊、王二人,他俩也往郦君玉这边看,一看之下都是一惊——这人年纪太小,模样又太好了,粉妆玉琢的一个少年,竟然是朝廷命官!熊浩先回过神来,见王华还在发呆,咳嗽一声,王华这才醒过来,悄悄红了脸。
蔡羽邀熊、王二人同坐,又叫小二另备菜肴饭食,因为还要赶路,就没有叫酒。说话间,蔡羽同郦君玉商议,既然大家都是去大同,干脆结伴而行好了。郦君玉点点头:“可以啊。”不然还能怎么样,蔡羽能跟他商议,已是给他面子了。宽宽的官道,又不是郦君玉开的,你说不行,好,你前脚走,他后脚跟着,你能把他怎么着。
蔡羽没再说什么,一行人用过饭,又上马赶路,此时离京城渐远,早已不再是繁华富庶的景象,路边有时能看到连片的庄稼地,地里长的不知是稷是麦,但多半是无边无际,长满野草的荒地,黄昏时分劲风吹过,风吹草低,即使现在是夏天,也不由让人心生寒意,若是有人想要劫持,这倒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正这么想,远处一个小小山岗上,一伙人手挥刀棒,喊杀着冲了下来。郦君玉心头一紧,想起上一拨出使最后不知所踪的人。蔡羽等人各自下马,抽出兵刃迎战,锦衣卫不用说,使的是绣春刀,熊浩和王华里手持佩剑,将郦君玉和荣发围在中间。
荣发脸色苍白,仍力持镇定,护着郦君玉,眼睛紧紧盯着打斗的众人。郦君玉初时也吓了一跳,转瞬就想明白,这伙人顶多是强盗,和劫持使者的绝不是一路。自己这一行不连熊、王就有十来个人,上次出使人数也不会少于这个。要想悄无声息地劫走十来个人,而且是其中还有身怀武艺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山匪草寇之类的,更有可能的是鞑靼中不希望库登和大齐达成共识的人,顺着这个思路想,如果大齐和库登翻脸,受益之人大概就是这件事的主谋了。当然,不论主谋是谁,能让十几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至少实施劫持的人是十分冷静而有经验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连自己这样的一介书生都看出来可以设伏,还要从山坡上冲下来。冲就冲吧,还喊,怕人没做好准备吗。
想通这个,心就放下来一半,堂堂锦衣卫不至于连江湖匪类都对付不了吧。郦君玉负手看双方打斗,越看越觉好笑,这哪是什么山匪呀。兵刃相击,呼喝声声,每个人似乎都拼尽全力要至对方于死地,就这样打了一炷香功夫,“强盗”被打跑了,郦君玉留心看去,两边人一个没伤着,更没人死,蔡羽这边两个校尉挂破了衣服,对方一个喽啰的胳膊,被王华的长剑浅浅划了一条口子,血都没有掉几滴。就是同门兄弟比武过招,难免还有个失手,这戏也做的太假了吧。
郦君玉嘴角噙笑,款款上前几步,谢过熊、王仗义相助。熊浩、王华见他不惊不忙闲庭信步的样子,心知这事没糊弄过去,被他看出来了,熊浩胡乱应付几句,王华更是红了脸,眼睛不敢看他。蔡羽见状忙打圆场:“咱们别说客气话了,赶紧赶路,到前面找个客栈投宿是正经,这荒郊野外的,别再真遇上个什么……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说着翻身上马,余下众人也各自上马,紧赶慢赶总算在天将擦黑时到了驿站。蔡羽亮出锦衣卫腰牌,驿丞不敢怠慢,急忙收拾出饭菜,有荤有素,看得出来是把能拿得出手的菜蔬都送上来了,就这还怕这帮大爷不满意,寻他晦气,一面端菜,一面点头哈腰:“不知大人今天大驾光临,小人预备不周,请大人您见谅。”说完又忙着打酒,被蔡羽叫住了:“酒就免了。收拾几间上房,备好热水。”。
郦君玉、蔡羽同熊浩、王华坐了一桌,其余人另坐一处,蔡羽不好意思再提刚才“遇险”的事,只和熊浩说些武功招式,间或向郦君玉赞叹熊父当年英武,又拍着王华的肩膀:“想不到王兄弟斯斯文文的,身手实在了得,要不是亲眼看见,说给我,我是不信的。”这句话倒是真的,哪怕是郦君玉这样的书生,也能看出来王华剑如流星,他的武艺绝非花拳绣腿,不但如此,王华右手拇指指腹处的厚茧,说明他不但擅长使剑,而且擅长使箭,箭法应该也是苦练过的。
“蔡大人过奖了,不过是微末功夫,还要向大人求教呢。”王华朗声笑道。
“见外了不是,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我字广泰,你就叫我表字好了。王兄弟,我是个粗人,不会弯弯绕绕,我看你的身手——不是我奉承你——别说我们哥几个,就是放咱们锦衣卫里也是头挑的了,这么混着岂不可惜,你就没想着谋个出身?”
“老兄倒是先给我谋个职啊。”熊浩一伸胳膊搭到蔡羽肩膀上:“你别眼睛光看见我义弟,你老弟我功夫也不错,只可惜报国无门啊。”
蔡羽先“切”一声:“你要来咱们衙门,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家老大人余荫尚在,令兄也是数得上的人物,是你自家看不上罢了。”
蔡羽的话说对了一半,锦衣卫侦缉官民,在外面名声是不大好,有爱惜羽毛的世家子弟,宁可做白丁,也不进锦衣卫的。除此之外熊浩还有一个缘故,他自小喜读兵书,一心向往领兵出征,冲锋陷阵的生活,熊家也正想办法给他在边军谋个职位。
“你这话传出去,我可是要吃家法的。”熊浩嬉笑道。话题从王华怎么不去谋职,转到熊浩为什么不进锦衣卫上来。
吃过饭,各自归房,三间上房好分派,留两个校尉值夜,其余人住在厢房里。
今天的事,是按事先安排顺顺走下来的,但蔡羽就是心中不安,躺床上想了想,又起身,往郦君玉住的屋子来,正要敲门,只听里面荣发的声音:“明天还要赶路,公子,早些歇下吧。”
郦君玉懒懒的声音:“不急,等蔡百户回去再说。”
蔡羽吃一大惊,敲门进去,荣发见是他,又是惊又是笑。蔡羽也笑:“郦大人难怪中状元,瞧这神机妙算。”
“我神机妙算还不止这些呢。”郦君玉要笑不笑地看着蔡羽说道。
蔡羽心道之前小看他了,连连拱手:“下官知错了。”
“这事不能全怪你。”郦君玉冷冷道,言下之意是要怪也要连上你背后的人。
蔡羽越发吃惊,这事的确是唐文浩的授意,不然他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您放心,我们唐指挥使已经和陛下提过了。”
这次出使事关重大,一个不好,就有可能使国朝面临两面作战的境地,说事关国运也不为过。此外,元熙对郦君玉的看重,郦君玉作为丞相爱婿的身份,还有他和唐文潜的交情,都令唐文浩绝不愿郦君玉出什么闪失。可问题是,如今锦衣卫里朱勇那样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倒是一抓一大把,真正有勇有谋,武艺精妙的也不是没有,嗯,有是有那么几个,但是还轮不到郦君玉用。
“哦?那还何必官盐当做私盐卖?”
“这个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唐文浩这里要用人,熊浩这边又希望能有个授官的理由。
熊家找门路要给熊浩谋个武职,这要是换做一年前,凭熊老大人的面子,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自孟士元起复以来,节约财政,第一件事就是严卡荫补入仕。既然不能荫补,那就先立一件功,因功授官,于是两下里一拍即合。
“那位王公子呢?”他到底是不是猜测的那个人?如果是,郦君玉心里算了一算皇甫敬和刘捷的履历,他俩十五年内没有在一处做过官,皇甫少华和刘奎璧是在云南认识的,刘奎光那时已在大同,他两个应该没有见过面。但凡事就怕万一,谁敢说刘家有没有哪个家人从云南到了刘奎光身边的呢?
“王华我虽不认识,但是熊老大人荐来的,又是友鹤的义弟,您只管放心。”蔡羽拍着胸脯保证。
据说王华是早年熊老大人的恩公的儿子,寄住在熊家。带上了他不是为了立时谋官,只为给以后打个底子。至于那位恩公嘛,复姓皇甫,单名一个敬字。这个蔡羽是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袖手旁观。荣发,磨墨。”不可能蔡羽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郦君玉打开一本空白奏章,文不加点,提笔立就。写完,吹干,将奏章交给蔡羽:“蔡百户看可还有要修改的地方。”
他写的时候蔡羽就在旁边看着,见他写道途中遇险,熊浩等人出手相助。蔡羽心里一挑大拇指,写的句句都是实话,任是谁都挑不出错来。但比如说匪人来的蹊跷他就没写,自己因此少不得落他个人情,就是日后对出来,他也可以一句没看出来推脱过去。还有,虽然只两个人,却只褒奖熊浩一个 ,对于不知底细的王华就一个等字,却又因这个等字,为以后留下余地。
“今天下午的事……”郦君玉虽没问,蔡羽想了想,还是主动招认比较好。
“蔡百户不必说了。”郦君玉伸手止住他,想也知道,无非是见自己年少,就以为必然轻狂,看不上身怀武艺的侠士,觉得他们以武犯禁。索性演一出戏,吓唬吓唬自己,好让自己知道厉害。“只是下不为例。须知假戏做多了,以后就算是真事,旁人也只当是假的了。”
“是。”蔡羽恭恭敬敬道。
郦君玉端然宁色,说不出一种威严又令人信服的气度,别看蔡羽少说也比郦君玉大出十岁,依旧对他诚心拜服。
“两位公子既然要与我们同行,总得有个身份才好。”总不能跟刘奎光说,我们路上遇见两个人,顺便就带过来了吧。
“就说是您的常随,您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觉得这两个人象常随吗?”熊浩身高体健,赳赳武夫,王华更是贵介清华,布衣粗服难掩气韵,说是随从,你当别人是傻还是瞎啊。
“别的事不敢说,这件事咱是敢打保票的,明天早上包管人你认不出他两个来。”蔡羽有几分得意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