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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四宜园几番较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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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能露一手的,结果露了马脚,劫后重生的梅朝成恨得要命,首先要做的是挖出背后的主使者——几年都没闹倭寇,钦差一来倭寇跟着就杀到,要说是巧合,梅朝成是不信的。
倭寇战死的不少,有些是打斗的过程中被大齐军民打死的,还有些是眼看大齐来了近千的援军,自己这边输定了,索性一刀把自己捅死的,还是皇甫少华和蔡羽下死力拦住两个真倭,这才留下了活口。
另一些早早缴械投降的人,不用问,自己就招了“我等本是大齐子民,是被倭寇掳了去,不得不替他们卖命啊,求求大老爷绕我们一命……”话没说完,就被狠狠踹了几脚,押到大牢里去了。
梳洗完换了衣服,梅朝成第一件事就是要亲自审讯这几个俘虏,却被蔡羽客客气气地拦住了,“您上了你年纪,刚经过这么大的事,该好好休息休息,有什么事交给我们办就得了。”
梅朝成一口老血好险喷到蔡羽脸上,你才上了年纪,你全家都上了年纪,但锦衣卫乃是天耳目,干的就是巡查缉捕、提审刑狱之事,要提审倭寇合情合理,不让他插手也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可不乐意的,但万一他们审出来的结果是之前的太平盛世是假象可怎么得了!以锦衣卫的手段,甚至于都不用审出什么,只要是想要的口供,他们就有办法拿得到。
梅朝成有点心慌了。
至于梅朝成要怎么自救,给蔡羽多少好处,郦君玉就不关心了,他只是对蔡羽似笑非笑道:“你该不会说我也上了年纪吧。”
蔡羽本来是想把郦君玉隔过去的,不说他年纪大,但瘦弱是明摆的,劳累啊,惊吓啊,难道不该休息休息吗。如果现在还是早年出使鞑靼的时候,蔡羽肯定会说这是锦衣卫的职责,不劳外人插手,但今时不同往日,郦君玉早已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哪怕唐文浩也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何况是他。
倭寇的首领已经死了,皇甫少华箭法一流,火铳使得也不错,倒不是不能留活口,但当时如果不把人打死,万一赶上那人硬气一点,很可能带伤指挥,那就不但不能压制住地方的士气,反而是鼓舞士气了,所以一出手就干脆利落地要了那人的命。
首领都死了,底下人即使知道一些,也不会是最核心的机密,比如他们是受什么人指使,拿了多少钱之类的。所以审出来的结果很可能并不是真相,只是一个锦衣卫想要的结果而已。郦君玉倒不是真想插手,他只想让蔡羽还有他背后的唐文浩明白你们想捣鬼,可以,但也别把别人当傻子,别把梅朝成牵连上就好。
最后审出来的结果是这帮人收了杜萱荣的钱,替他拔掉郦君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听上去倒还合理。
好大的手笔,郦君玉心道,就为了要自己一个人的命,杜萱荣找来几百号人,这得出多少钱啊。
事情的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梅朝成的责任就降低到几乎没有,同时正可以以此将杜萱荣等人拉下马来,而且一旦朝廷准备好,向海寇宣战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正可谓一举三得。
紧接着,就收到谢平传来请郦君玉急赴苏州的消息。郦君玉猜测,这是准备对杜萱荣动手了。
杜萱荣与高平大长公主之间有再多的矛盾,他也是皇亲国戚,打狗还要看主人面呢,你敢给驸马治罪,绝对是落了皇家的脸面,而不动他又不行,不拿他立威,别人怎么知道谢巡抚的厉害,怎么会老老实实地配合市舶司,该抽份抽份,该交税交税呢。
所以谢平是想借郦君玉钦差的身份,来减轻他身上的压力。
皇甫少华当即也想到这一点,道:“这位谢巡抚想要杀鸡骇猴,他自己杀就好了,何必要拉上恩师一块得罪人,依学生看,您不如就推了算了,横竖咱们是来祭海的,不是来拿人的。”
“你是见过大长公主的,你觉得谢巡抚可是她的对手?”郦君玉哂笑道。
高平大长公主的手段皇甫少华是亲身领教过了,当然,大长公主不至于一样的招数用两遍,但撒个泼放个赖,谢平又能奈之何。而郦君玉去了,则可以以苦主的身份要求杜萱荣到案。这时候谢平还不知道郦君玉揣着一个对付皇亲国戚的秘密武器呢。
元熙并非不知道江浙一带富家大族私自造船出海往来贸易的情况,以前也就罢了,市舶司开后再要是这样,岂不是跟皇帝跟朝廷抢钱,怎么可能乐意呢。而且杜萱荣对妻子连最基本的敬重都没做到,元熙有岂能眼看自家人被他欺辱?
再说了,在朝为官,只要想做点事必然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不然你就得选择尸位素餐什么也不干,就目前来看,那样得罪的就是皇帝了。你说怎么选吧。
谢平和郦君玉约定好时间,同时到达苏州府,不独是他俩,唐文浩也已经提前一步到了,他手里有从杜萱荣原配侄儿手中拿到的孔培文通倭的证据,并且已经密奏皇帝,因此二话不说现将其拘捕了,孔培文也不是什么忠肝义胆的人,没等用刑就招出了杜萱荣。
有了孔培文的供词,再加上蔡羽从倭寇嘴里审出来的口供,谢平、唐文浩、郦君玉三人碰头,谢、唐二人的想法是手上这些证据足够杜萱荣搬到诏狱,下半辈子也别想出来了,直接去四宜园抓人就好。但郦君玉却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杜萱荣指认办的这些事都和高平大长公主有关,他们又该如何,难道要连连大长公主一起逮了?没有皇帝的明旨,就他们三个人是不敢动大长公主的,但如果不抓她,她能让你们轻轻松松就把杜萱荣带走了吗?
好,就算你真把人逮了,也审出口供了,岂不是打皇帝的脸,前年刚出了个柴克俭谋反,紧接着他亲姑姑姑父又私通倭寇!?这皇帝当的得有多糟糕啊,自家人都受不了了,往深里说,享受诸多特权的皇亲国戚都过不下去,平头百姓是不是更应该造反了?皇帝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不好,那么就只有是底下大臣的问题了,为了一个杜萱荣从皇帝到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值得吗?
当郦君玉提出这个问题后,谢、唐二人不免也踌躇起来,谢平道:“这个——不至于吧。”唐文浩比他更了解元熙,没想到的时候也就罢了,一被点出,立刻就想到很有这样的可能。谢平看向唐文浩,见他的表情就明白了,心有不甘“难道就这样收手!?”
“难道杜萱荣只有这一桩罪过?”郦君玉道。
一语提醒了谢平和唐文浩,对呀,杜萱荣尚主之后还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还弄出了个孩子,还把这孩子认给公主,往小了说只是私德不修,往大了说这可是混淆血统的大罪!高平大长公主是睿宗血脉,她的子女那是皇帝的表亲,你从外面弄出个野种让皇帝认作表妹?这是欺君好不好!
就是这个理由了,三人达成一致,到时候证据也交上去,明面上却是杜萱荣帏薄不修的名义,皇帝面前还能落个知情识趣的印象。不错不错。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杜萱荣捉拿归案。
想的很好做起来很难!
别管高平大长公主与杜萱荣之间有多大的矛盾,但多年的夫妻,生有一双儿女,利益也早已捆绑到一起了,怎么可能眼看着杜萱荣被抓,当郦君玉、皇甫少华、与带着锦衣卫骑缇的唐文浩,还有带着衙役的谢平,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四宜园拿人的时候,就看见她高坐正厅,身后雁翅般地两溜健壮仆妇,厅外还站了一圈手拿大棒的豪奴,别管真的动起手来是不是锦衣卫的对手,起码是摆明了态度——谁也别想把杜萱荣带走。
一看这阵仗,四人交换一个眼神上前见礼寒暄,
高平大长公主却完全不接这茬,一眼扫过去,冷笑一声,“几位大人这是做什么,好大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儿藏了反贼了呢。”
这件事上谢平算是主帅,另几位是给他摇旗助威,因此他先站出来道:“有些小事,想请驸马去府衙一趟。”
“小事?我倒要听听是什么小事劳动你们几位一块到我这府邸来。”
“公事。”谢平当了几十年的官,摆官威摆成习惯了,对上大长公主也一时收不住,言简意赅道。
“我家驸马可在衙门里没有公事。你们找错人了。”高平大长公主掀掀眼皮,对谢平冷淡地说道。
谢平被高平大长公主噎得有一瞬间说不出话了,愣了一愣才道:“是有件事需驸马协助,呃,说起来倒是驸马的私事。”
高平大长公主心里有鬼,听见说是驸马的私事,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恨之色,旋即道“驸马身为外戚,不便参与你们的‘公事’,至于我家的私事,也轮不着别人插嘴!”一副秉公持正的态度,顺便还捎带了皇甫少华。
唐文浩估计是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妇人,眉头一皱,很是看不起杜萱荣,都是他无能,才放任老婆如此凶悍,又想难怪查来查去,他不过是个跑腿的伙计,大长公主才是幕后是主使,可惜为了皇家的脸面,追究也只能追究到杜萱荣就得停手了。
许是他脸上的不满太过明显,高平大长公主不待谢平回话,转过脸对唐文浩道:“梦川,你是大忙人,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今天到我这儿要是寻常走亲戚,我这就让人备头等的席面,要是别的什么,就免提了。”
唐文浩公事公办地一拱手,“些许小事,劳驾驸马往衙门里走一趟罢了。既然大长公主动问,或许您还不知道,要不然咱们先跟您说说?”只要你不怕把你家的丑事捅出来。
高平大长公主纵横商海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根本不理唐文浩的威胁,只问“哦?走一趟?什么时候回来,我身体不好,这家中的琐事还得靠驸马打理。”
唐文浩的气势是在锦衣卫磨练出来的,岂能被一妇人压住,“既然如此,好叫大长公主知道,孔培文通倭,他供出了元熙驸马的私密之事,说出来怕气着您,因此先请驸马去衙门与他对质。”
哐啷一声,是高平大长公主手里的茶杯被掼到地上了,瓷片飞溅,郦君玉心想这姑侄两人怎么都有乱扔东西的坏毛病呢。只听大长公主拍着桌子大骂,“放屁!孔培荣算个什么东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好好好,来人,让账房给我写状子,就告这四个人,”伸手一划拉把郦君玉四人都包括进去了“告他们恣意狂傲,凌辱皇亲。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要给他们自己过过堂。呸!就算过堂也是糊弄人的。”又指着唐文浩的鼻子大骂“锦衣卫不过是我们皇家的鹰犬,狗倒敢咬起主人来了。”
就连元熙都没这么骂过唐文潜,这老娘们算什么东西!唐文浩心里暗骂,换个人,老子有的是办法让她闭嘴,但是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都不适用于眼下的情形,唐文浩攥拳攥的骨头磕巴响,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一时间对这个打不得骂不得的人还真有点束手无策。
郦君玉此时很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再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也能如同市井泼妇一般破口大骂的。既然前两位都败下阵了,现在只有他顶上去了。“大长公主且请消消气,既然驸马,呃,行止得宜,就去衙门与孔培文对质又如何,说不定孔培文造的谣言此时已经传遍姑苏城了,正好趁此机会说清楚了,还驸马一个清白,也好堵住传谣人的嘴。”
“郦明堂,你这话说的可真是好听。我还不知道,锦衣卫是什么地方,人进去了还不是由着他们捏圆搓扁,什么口供!他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口供!”家丑都被你们捅出去了,我的脸面岂不是被你们扔在地上踩,更何况你们现在说得好听,谁知道到了衙门里会是什么样,孔培文都把杜萱荣供出来了,杜萱荣那个软蛋还能不供出我!?
不得不承认高平大长公主说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实话,但那是对一般人好不好,你是天子的亲姑姑啊,都不用上疏朝廷,只要写封家书让你家随便哪个亲戚送给皇帝,诉一诉苦,除非谋反这样的大罪或者皇帝有意治你于死地,不然的话,锦衣卫最是要揣摩上意,怎么可能扯到你呢。
可惜这些话不能明说。
郦君玉便道:“若是大长公主不放心,也可以一同去衙门,亲自看着谢巡抚问话如何?”
一点也不如何,高平大长公主哭骂道:“你们这是想连我也抓到牢里不成!?好大的胆子!我要上京面见皇上、太后,我要告你们藐视皇家,欺凌皇亲之罪。”
谢平几人都没说话,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随便告。
高平大长公主心里忽地一沉,难道是皇帝要对她动手?不会不会。
要知道高平大长公主所倚仗的不只是大长公主的身份,她住在苏州,离海商走私出海的港口不过数十里的距离,既方便将丝绸瓷器等货物贩卖至东西二洋,又同时掌握走私过来番货的来源,有这样的便利条件,想分一杯羹的自然要与她搞好关系,几十年下来京里京外的皇亲高官多少人因此和她因为利益。结成一张紧密的关系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要是倒了,这些人也会被牵连进去,因此不至于眼看着她被人坑了,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周铨。
两家本来就是亲戚,而且周铨掌管着工部,没当上尚书的时候,做的是都水司的官,那可是管着织造的差事。大齐京城内外皆设置织造局,内织造局负责上用,归宦官管,外织造局又称工部织染所,主要生产官用的绸缎绫罗,归都水司管理。
苏州、杭州都设有织造局,从来就有将残次之物倒出来拿去贩卖的事,说是残次品,谁知道,最初还是有点漏针跳线或者色泽不太合适的,后来干脆就直接把正品当次品弄出来。织造局除了备各种官服、制帛所用的绸缎外,还要准备宫中各种赏赐之用,颜色种类花色繁多,且官用之物比绝大部分民间织房出来的要精细许多,加上流出来的数量少,还沾上‘官用’两个字,多少财大气粗的富商皆以身穿官用绸帛为荣,于是这些所谓残次的绸缎就成了多少人挤破头想拿到金贵东西了。
当时睿宗皇帝还在世,高平大长公主正是顺水顺风的时候,挤掉了前一个人得了这桩巧宗,睿宗对女儿女婿和内侄私底下的小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先帝登基,高平大长公主和周铨的日子不比睿宗朝风光,两家更要紧紧抱成团,先帝对这个同胞妹妹也算不错,高平大长公主此时已经开始和杨端本做起了生意,直接把拿到手的官用绸缎越洋买到吕宋,获利比在国内高出几十倍,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倒出来的绸缎毕竟有限,不然自己找人织造。
高平大长公主自小生长在宫中,眼界那是一等一的高,气魄也大,除了自己的盈利,给周铨等人的回报也是格外丰厚,除了这些,京里京外该打点的也从不吝啬,当年元熙和太后还被杜贵妃母子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高平大长公主也都是一碗水端平,从没有表现出对寿王的偏爱,每年进上的东西有寿王的也有元熙的,从人情上来说,以当时的情形,这和雪中送炭也没太大的区别了,总之,是元熙母子欠了她的人情,更别说元熙上台这些年,高平大长公主对嫂子对侄儿更是没少孝敬,还有各王府、公主府每年走礼都是一大笔开销。
结交的人非富即贵,该做的都做了,高平大长公主不信皇帝真会为了出海这点事就不顾皇家脸面,再说还有周铨等人可以从中圆转,至不及也该透个信来啊,石家也没听说一丝风声。而且市舶司都开到苏州了,这不是不是明明摆摆要开禁了么,皇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拿她开刀杀鸡骇猴呢。
一定是眼前这几个人捣鬼!
这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