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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刘奎璧守备大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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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本来就静的早,郦君玉这时候还没回来,把荣发急的坐立难安,拉上苏宝成在门前等着,不住的往两边张望。等了许久,才见一辆车朝这边慢慢过来,终于停下,帘子一掀,不等郦君玉弯腰从车上下来,荣发先一步窜过去:“可算是回来了,都快把人急死了。快进去吧,姑老爷和俞员外都在厅上等着呢。”
“没想到出去这么久,累你们担心了。”说着别过乔、蒋二人进了俞家,不及回房换衣裳,先往厅上去。
果然吴道庵和俞智文都在,郦君玉先赔不是,俞智文笑道:“我说无妨,君玉是个伶俐的,又是在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呢,你姑父还是只管着担心的不行。”
“聪明伶俐是不假,可他小小年纪,头次来京师,这么晚还没回来,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吴道庵想起临行是舅兄的顾虑,真怕郦君玉给人引到邪路上去,遂道:“以后出门还是带上人,有事起码能打发回来送个信。”见郦君玉应下,又问他吃过饭没有。俞智文已一连声叫人去厨房说,做几个菜再做碗汤:“大冷天,就是外面吃过,回家也要再热热的吃点东西,不然身子暖不过来。”
郦君玉这里把今天的事说了,只不提和刘奎璧斗口的事。
吴道庵听说,笑道:“眼看天越来越冷,朝廷也急了,刚你俞世伯才跟我说,前两天已有户部的官员召见各商会的人,劝令捐银捐物,今天刚敲定每家捐多少银子,多少东西,听说还要让流民筑堤修渠什么的,施与衣食之外,也是给他们找点事来做。”
商人逐利,这句话在郦君玉看来是有失偏颇了,逐利的何止是商人呢,但看饱读圣贤书的文人,一旦有机会,比方说有了官身,没几个手里干净的。不是说商人不逐利,而是金银珠玉人人都爱,但凡有个是金钱如粪土的,那就是圣人了,圣人于芸芸众生中到底是凤毛麟角。
这次各商会这么快就答应捐银子捐东西,想来也有缘故。不便问俞智文,郦君玉私心忖度或许是与皇店、和买有关。
说起来,这所谓的皇店乃是先帝为生财获利所设,设于商贾辐辏﹑交通便利的城镇。店房或来自查抄的权贵店辅﹐或来自官店﹐或为强拆民房后所建,由皇帝直接委派太监提督。初时不过或为茶酒店﹐或为牙店﹑塌房(货栈)﹐或用作娼优所居的花酒铺﹐有的则用来征收商税。至后来经手太监官员则凭借权势﹐随意拦截商贾﹐横征暴敛﹐巧取豪夺。皇店周围皆设巡逻﹐凡“负贩小物﹐无不索钱﹐官员行李﹐亦开囊检视”﹐商贾舟车﹐亦皆有税﹐”这些关卡税吏一朝权在手,怎么会客气,想方设法敲诈勒索,商户负担愈重,不用说牟利,有时候本钱都赔进去了,总之弄得怨声载道。①孟士元曾屡次上书奏请“革皇店,管店太监回宫听用,校官军门俱回本卫所。”
后来郦君玉留心看去,果见京城各皇店大门紧闭。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至于和买,原是指官府经过议价,从民间购买物品,两厢情愿、公平交易,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大约每朝每代开国之初,和买两字还能名副其实,到后来能“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就是好的,名为和买,实则签派。国朝也不例外,太、祖、太宗及之后的三四位皇帝尚节俭,商户尚能勉力负担,到了后来,尤其是先帝在位期间,骄奢无度,所需之物益发繁琐,于是征所纷纭。商人一旦被签办,随之而来的就是倾家荡产。
和买不比皇店,不可能完全取缔,但是日子过得简朴些,少用奢靡之物,必不可少的东西也省着点,还是做到的的,太、祖太宗不就这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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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捐银的事,郦君玉这几天少不得多往湖广会馆走几趟。这天郦君玉带着荣发刚过来,迎面就遇见刘奎璧也带着几个人往这边走。狭路相逢,郦君玉微笑着客客气气一拱手:“刘公子。”
“郦解元。”刘奎璧倒是一反之前的倨傲,笑问道:“你住这儿?”
郦君玉摇头笑道:“过来办点小事。”
“那天我喝了些酒,言语间多有冒犯,还望郦解元海涵,啊~”
听了这句话,郦君玉还没怎么,倒把刘奎璧身边的几人吓了一跳——眼高于顶的刘二公子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过的?!转眼一看郦君玉唇红齿白,俊俏无俦的模样,几个人又恍然大悟了,不是说刘公子有龙阳之好,不过见了长得好的人,赏心悦目之下,难免都会心情愉悦,要想板起脸来恶声恶气也就不那么容易了,不信你换个人来试试,看刘奎璧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耐心。
不提这几个帮闲心里转什么念头,刘奎璧还在那儿礼贤下士:“你我虽不过一面之交,我却觉得是一见如故。这样吧,看你哪天得闲,我在寒舍略备薄酒,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怎么样。”
不怎么样,郦君玉心说。口中却笑道:“小生先谢过刘公子抬爱了。还未请教公子台甫,府上何处?”
等的就是这一问,不劳刘奎璧说话,他身边一个书生昂然挺胸代答道:“这位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弟,刘候刘丞相的二公子。”没说刘奎璧姓甚名谁,又没说他住哪,似乎在这人看来,刘奎璧已经著名到了只要说明他是刘家二公子,天下人就都该知道他的名讳、住所的地步了。
郦君玉心说托大了不是,要说天底下还就有一位不用说人就都知道他的名讳、住所的,那人不是别个,就是他刘奎璧的姐夫,住在宫里的那一位,刘二公子还没到这个境界呢,也就是自己恰巧知道罢了。
刘奎璧满意地看见荣发吃惊地倒抽一口气,可惜郦君玉依旧不卑不亢,温文尔雅道:“失敬失敬。”
“郦解元看是那天便宜呀。”
“这个……”郦君玉轻蹙眉尖道:“近日登门似有干谒之嫌,令尊大人知道了只怕要怪在下不通世故,不如等到来年三月后,到时刘公子若还记得小生,若有相招,小生定然前去。”这就是不肯去了,虽然话说得委婉动听,意思还是那个意思。
刘奎璧立时就冷下了脸,这人怎么这样不识抬举。自己耐着性子陪他磨了半天嘴皮子,居然还不领情,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朝身后使个眼色,就有一人越众而出,郦君玉观其服色应当也是个前来应试的举人,只见他冷笑道:“听郦解元的意思,明春必定金榜题名了,在下倒想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份笃定。”
郦解元做吃惊状,道:“兄台何来此言呀?在下的意思是说,如今天寒地冻,城外饥民嗷嗷,边关将士苦寒,刘相乃朝中柱石,当此之际未免心忧焦虑,倒不如等来年三月,春暖花开,到那时小可登门,就算刘相知晓,那时心情和煦,未必会怪罪吧。”硬生生让他把话转了回来。
刘奎璧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哪会被他三言两语就哄了去,脸上带了三分的薄怒,“这么说郦解元不是不肯赏脸,是因为顾忌家父了,好说,咱们就在外面吃,京城别的不敢说,酒楼还能少了?前面的文君庐就不错,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他自小可谓是众星捧月,被人奉承着长大的,经过之前的事,本来对郦君玉有几分恼火了,实在是奉了刘捷的命,今日才对他折节相交,不想却连番被下了面子,早就一肚子火没处发,这会儿更是堵上了气。
听他这么一说,后面跟着的人都围了上来,郦君玉轻轻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冲荣发一使眼色:快去叫人。荣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落在后面。郦君玉心想离这儿最近的是蒋仲仁,要是他能把唐文潜这尊菩萨搬来就好了,怕只怕他头脑一热,带着荣发就冲过来。
才正想着,就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不是刘公子么,你这是当街强抢——呃——抢解元吗?难道你有妹子要许人?”
这人真是孟士元教出来的学生吗?郦君玉长吁一口气,才有心思腹诽。
刘奎璧脸色更黑了几分,冷冷道:“这才大清早的,我看唐相公是喝多了吧。不过没关系,你就这么醉醺醺地回去,也没人能对你动家法。”
郦君玉扶额,今天算是见识了,所谓世家公子吵起架来,姐妹父母也是要受连累的,这到底是公子还是泼妇啊!
唐文潜父母早丧,给刘奎璧说得脸上变了几变,这才皮笑肉不笑道:“我这不是新得了功名,一时忘形嘛。刘公子早早来这儿,是改了主意,也要捐点银子不成?”说着用下巴指指前面:“这是湖广会馆,走错路认错地方了?云南会馆还得过了前面路口往左拐,不过你要是想给咱们直隶出分力,直接把银子交给我就好,不劳你再跑趟腿。”
刘奎璧正要反唇相讥,忽见急急忙忙跑来一个小厮,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刘奎璧点点头:“知道了,就回去。”说罢对郦君玉道:“有点小事,这酒咱们只好改天再吃了。”
“不敢误了刘公子的大事,你请自便。”郦君玉恭送如仪。
看着刘奎璧带人走远,唐文潜回复了正色,皱眉问郦君玉:“你怎么好好就杠上了他。”
“是他找我麻烦吧。”郦君玉摊手道:“那日之前我可是见都没见过这位,今天和他遇上实非我愿。”
“倒也是。你可知他这么急匆匆地走了,是为什么?”唐文潜忽然凑近郦君玉小声笑道。
郦君玉往后闪了闪:“为什么?难道唐兄知道不成?”
“我表字悦微,这么唐兄、郦兄的太过生分了吧。”
“悦微兄。”郦君玉从善如流道。
“你说会不会是刘捷重病不起呀。” 显然不会是这个,刘奎璧走得虽急却不慌张,还有心思跟郦君玉说什么改天吃酒的闲事,唐文潜也就是嘴上刻薄罢了。
至于刘奎璧为什么被叫回去,这事还得从前两天说起。
元熙帝自即位就没过过什么安生日子,照理说愁着愁着就该愁惯了,可这饥民就在城外,眼皮子底下的事,说句不好听的,几万人一块扯起嗓子吼一声,宫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你说元熙怎么敢睡个安稳觉。因此听说有举子自发捐献,元熙精神振奋——要知道读书人乃是风气所向,举人们的这一举动,在元熙看来正是民心可用的佐证。欣喜之下立时把唐文浩召来,让他查查是怎么回事,谁牵的头。
这还用查吗,唐文浩顺口将那天得意楼的事说了,元熙先说郦君玉年轻气盛,又说刘奎璧:“少年心性,灌上几杯酒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了,该把他放到他大哥跟前历练历练。刘相事多,寻常不见得有功夫管着他,我看他来了京师大半年,该给他找点事做了。”
其实是元熙因孟丽君新婚投水,刘、孟两家结亲不成反结仇,心里对授业恩师不免愧疚,连带的对刘奎璧也有几分不耐烦了,听说他对孟士元不恭敬,碍着刘皇后的面子,不好越过他亲爹出面管教,索性给了个五品守备的衔,把他打发到大同,他大哥刘奎光现为大同总兵,长兄如父,既然你爹不管,这个弟弟就交给当哥哥的来调、教好了,元熙如是想。虽然刘皇后在元熙面前哭了几次,——刘皇后心里,刘奎光是长兄,和刘捷一般都是她自小倚仗惯了的。刘奎璧就不一样了,他是幼弟,又是从小和刘后一道在刘夫人身边长大的,自进宫后,有四五年没见过他,在刘后心里,还是当初孩童模样,怎么舍得他去那个烽火不断的地方。
怎奈元熙心意已决,反说:“他又不是个姑娘家,以后终究是要顶门立户呢,老把他拘在家里,一年二年的能有什么长进。再说又不是让他去别的地方,就在他大哥跟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怎么,大同奎光去得,他就去不得了不成?”又道:“成日家让给他个差事,如今给了他个守备,又不用他上阵杀敌,还怎么着。你这里哭天抹泪,你知道奎璧自己怎么想,真换个差事,奎璧知道了说不定还埋怨你。好了好了,擦擦泪,你要再伤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哭了。”说的刘皇后噗嗤一笑。
今天刘捷得了消息,赶紧派人出来找刘奎璧。
刚正正经经说了两句话,唐文潜又是一副嬉笑的样子了,郦君玉不会因此就认为他是狷狂浮浪之人。因他和孟嘉龄相熟,郦君玉在家的时候,有意无意听孟士元说起他示人轻狂实则谨慎,只看他今天明明知道刘捷把刘奎璧找回去是什么事,却是一个字都没说,有这份小心就知道他实则是个谨慎的人。至于他为什么几次替自己出头,那就说来话长了。
唐家和刘家都是早年因军功封爵的勋贵,起家至今百来年了,梁子也不知是哪一辈人结下的,总之互不服气,得空就要掰掰腕子。到了先帝朝因储君是立长还是立爱,如今的唐太后越发记恨上刘捷,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婆媳不和,所以连带唐文潜和刘奎璧见面总是要斗斗口角的,郦君玉不至于以为唐文潜这是特地替自己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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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十八布政使司,得意楼那天没那么多省的人在场,余下的郦君玉等并徐琛、唐文潜少不得一一游说,好在举子多数都是年轻人,还没进入官场,心中热血尚存,听说之后,岂有坐视之理?人人踊跃,就算有一二不以为然的,架不住参与的人多,也意意思思的捐上一点,不然不但显得小气,更怕成了众矢之的,被人说没有恻隐之心。
一开始郦君玉他们还想因得意楼一番口舌,云南的举子们或许对此不予理会,或者干脆唱对台戏,鼓动大家对郦君玉群起而攻,没想到因今年科场案,弄得人心浮动,云南来的这几十多位拧不成一股劲儿,又因科场案一事,大家心里憋着一股气,生怕被别的省小看了,反而争先恐后,于是乎十八省一个不落全算上了。
举人们捐的钱虽不多,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大家商议了,议定每天三个省,各拿三十两银子买米施粥,六天一轮,看哪个省坚持的日子长。为防有人作弊,各省派人监督,以免有人中饱私囊,或者省下银子以期多施几次粥为争面子。
各商会除捐银之外还有捐物,至于捐什么,就看你做的是什么生意了,卖粮食的就捐米面,买布匹的就捐布匹,药店捐药材,甚至于有捐木料、石材以便让流民修渠筑墙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只看你有什么就捐什么,实在用不上的,比如做珠宝生意、绸缎生意的就捐银两。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各领流民或修堤开渠,以备明春农事,或建造房舍以供他们自己居住——虽简陋,总好过露宿在外。剩下老弱妇孺就让他们裁制衣裳。为防有人生事如拈轻怕重,或者多挣多占,朝廷又特从京营调来军士。
因天气寒冷,不少饥民染上伤寒,要不是在天子脚下,想来就是把这些人隔离开来,令其自生自灭了,这时尚不至于如此,隔开肯定是要隔开的,既然有人捐药材,就有郎中自愿出城为灾民诊病制药,吴道庵听说这事,也同郦君玉加入其中。乔恒、蒋仲仁、徐琛、唐文潜等人也不时出城,或监看施粥,或者给吴道庵、郦君玉打打下手。除此之外,那几个云南来的举人偶然也能打个照面,这时刘奎璧已动身去了大同,几人和郦君玉见了面也是和和气气的。别管心里怎么想,大家至少面上是笑脸相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