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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姑苏城茶香车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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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门上传来轻轻的敲叩之声,在静夜里听来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进来。”郦君玉裹着件石青色刻丝斗篷独自坐在桌前,桌下放着一个炭盆,雪白的炭灰下埋着通红的木炭,桌上是一局没有下完的棋局,他两根玉雕般的手指间捻着一粒乌黑的棋子,正独自弈棋以为消遣,听见叩门声头也没有抬起来。
皇甫少华轻轻推门,门果然没锁,知道他是特意为自己留的,心中不禁一荡,嘴里不由自主就说了句:“夜深了,还没睡?”
郦君玉将手上拈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抬头、挑眉,看着他不说话。
皇甫少华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笑:“是我来晚了。”怎么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急忙又补上一句“刚刚蔡广泰找我商量接下来人手分派的事……”
“这些事你们安排就好,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接说就是了。”郦君玉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过来找我,是想说今天的唐签事说的事吧。”
“嗯,”皇甫少华点头,“他给你的那几张纸上写了什么?真的很棘手吗?”
“你自己看吧。”郦君玉从袖子里把纸张拿出来交给他 。
皇甫少华将尤带体温的纸张攥在指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轻轻松了口气,还好,除了补充一些细节,基本上就是那些事了,人口失踪以及很可能与此有关的杜家、石家。
即使如此,也很麻烦了。
“三口之家尚有嫌隙,只要涉及到利益,谁都要为自己打算的,杜家、石家也不可能铁板一块。”皇甫少华说出自己的思路,同时也是给两人打气。
“不错,”郦君玉表示赞同,“接着说。”
“……”这一瞬间能想到利用对方内部矛盾就不错了好不好,接下来具体怎么做根本没来得及考虑呢。皇甫少华卡壳了,翻了翻手上的纸张,想能不能从里面看出点蛛丝马迹。
“高平大长公主和驸马育有二女一子,只是后面这一子一女年纪相差极近。”
郦君玉说话的时候,皇甫少华也翻到他说的那几句,“这么说,这一子一女里边很可能有一个人不是公主亲生的?”
“那你猜猜那个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应该是儿子吧,公主自己有女儿,没必要再抱一个回来。”这些内帷阴私不是皇甫少华擅长的范围。
郦君玉一笑,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公主代表皇家,即便下嫁也是君,驸马一家子都得给她行礼的,完全用不着靠儿子才能在婆家站稳脚跟,而且当时公主年纪尚轻,就算想有一个儿子,也没必要急急忙忙抱个孩子回来,那么到底是什么打动了公主,让她接受了这个孩子呢?
“你知道在与公主成亲之前,杜驸马是娶过一房妻室的,听说还有一个女儿,只不过现在那个女儿是记在杜萱荣兄弟的名下了,后来嫁给了石慧琳的侄儿。”郦君玉道。
“哦——”皇甫少华恍然大悟,郦君玉这是想顺着这个裂隙把参与其中的人都搅进来,然后再因势利导,把裂痕撕得越来越大。
郦君玉没有他这么乐观,“不过你我知晓这些只怕也没什么用。总不能指望驸马对咱们开诚布公,一见面就不打自招了吧,公主就算心有不满,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表示,只怕不会对着咱们两这种从没见过的外人诉苦。”
“这——陛下给大长公主颁下赏赐,想来总能见到公主。” 皇甫少华的语气很不确定。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杜家既然将这一儿一女都记在公主的名下,自然是要将真相死死捂住的,怎么会授人以柄,让他们加以利用呢,就算见到公主本人又如何,到时候杜萱荣自然也是在场的,除非被杜家逼迫到极点当场爆发控诉驸马的罪行,否则这一面见了和没见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区别你呢。
想公主当年与驸马那可是一见钟情,两人成亲也有二十多年了,换句话说就算当初是看走了眼认错了人,这二十多年都过下来儿女都有了,得多大的仇恨才要置枕边人于死地?
而且他们现在说的这些都基于一点,就是高平公主三个儿女中,有一个人不是她亲生的,并且她对此幽愤满怀。但也许高平公主贤良淑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呢?或者根本就是他们想多了,根本没什么移花接木的事呢。
再说了,就算公主真的和杜家恩断义绝,想置杜家于死地,杜家和海盗勾结的事她也未必清楚,未必有证据。
郦君玉伸手在棋盅里抓着棋子,石质的棋子被他抓起又轻轻松开,清脆的哗啦啦声在房内响起。“不管怎么说,总是个机会。天越来越冷,水上潮寒,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皇甫少华一愣,旋即明白了这是让他装病,以此为借口留在杭州。低头看看自己这健康挺拔的样子,“我这身子骨早就好了,怎么看也不像有伤病的人啊。”
“我可是刚病好,你总不能让我再病一场吧。”郦君玉笑道:“伤痛,你说疼谁知道不是呢。放心啦,我不会给你开很苦的药的。”
皇甫少华被他明媚的笑容笑乱了心神,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一拍胸脯答应了,也是,只要有用,装个病怎么了,自己做丈夫的岂能躲在妻子身后,事事都让他打头阵的?
“江南的情况咱们都是听来的,其中虚实轻重终究比不得亲眼所见,这次能在苏州耽搁多久,就全看你的了。”
“我不过是装装病,筹谋策划却是要靠你来费心思的,你可千万注意身子。虽说江南阴冷潮湿,这屋里的炭盆待会儿一定得熄了,不然会有烟气,晚上还是用汤婆子的好。”
“好了好了,你师母不在,改成你来唠叨了。不早了,回房休息吧。”正事说完了,郦君玉毫不客气地赶人,语气中有他自己不曾察觉的亲近。
皇甫少华脸一红,忙告退出来,转身又送了个灌好的汤婆子进去。
他倒是想赖着不走的,但是有贼心没贼胆,不说旁边蔡羽等人名为护卫,其实也起到监视的作用,就只说郦君玉,别看皇甫少华也算得上身经百战的将军,到了他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人面前,半分英雄气概也没了,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就是让他摘天上的星星,他也不敢说自己个子低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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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疆域辽阔,南北地形气候差距极大。就拿冷来说吧,南北两地就很不一样,北方的冷阳刚,明火执仗;南方的冷阴柔,无孔不入。皇甫少华、蔡羽这些血气旺盛的男子还不觉得什么,郦君玉自入冬以来就时常手脚冰凉,尤其到了晚上越发觉得冷得厉害,一开始,他怕被人取笑文弱还硬撑着,后来实在冷得不行也就顾不得许多了,白天捧着手炉子,晚上搂着汤婆子。
沿江顺流而下一路到了应天,郦君玉一行停船靠岸,新任江苏巡抚谢平特地请郦君玉在巡抚衙门小住两日。
谢平是在梁鉴、孟士元和薛劲松三人力荐之下由右副都御史调任,此前他历任山西大同府知府、福建福宁府知府、陕西布政使,谢平精明干练,有着一颗不安于现状急切的想要出人头地的心,之前在山西、陕西这种民风彪悍的地方做官,为政便被锻炼出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风格,他又在福建建宁呆过几年,有同海匪倭寇周旋对战的经验,最妙的是他与浙江巡抚梅朝成还有一层师生关系,当年谢平乡试正是梅朝成点中的他。
找来这样一个人出任江苏巡抚,内阁也是煞费苦心了。
如果不和郦君玉比,谢平在官场可也是是平步青云了,放眼看整个大齐,四十出头的年纪就坐到巡抚位置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谢平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郦君玉的年轻、显贵,好在他俩都是有极强进取心的人,在打击清剿海匪倭寇这一事情上,又有着相同的立场,因此到能抛开成见,开诚布公地地分析商议。
“江南大族几乎都与出海做生意有些关联,只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若是必得将其全部剿灭,怕只怕一则朝廷花费太大,再一个也极易死灰复燃。”谢平坦言道。
郦君玉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如果真要做到一劳永逸永远不再受海寇的困扰,除非把沿海所有适合做港口的地方全部填塞捣毁。先不说大齐万里海疆,人力物力根本做不到,就是真能做到,朝廷也不会犯这个儍。国家兴盛的标志有很多,万国来朝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如果港口都没了,什么暹罗、古里、真腊、三佛齐等等几十个海外藩国的使臣也就来不了了,使臣来不了,那些藩属果所产的奇珍异宝、香料药材自然也就到不了大齐了。
“陛下命大人在苏州设市舶司,除了苏州,明州也将设立。”郦君玉道。
他话没说明白,但谢平听懂了。朝廷这是不愿看着大笔的贸易收入白白便宜的海寇番商,打击海寇是为了开关做准备。
对于并不直接造船出海的商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才对,与走私海商地底下交易是没有保障可言的,曾经就出过因取走货物后拖欠货款,而发生灭门惨案的事。和海盗做生意还是和官家做生意,看似是一个不用考虑的选择,其实不然。
首先,正是因为海禁严格,番货才能物以稀为贵,如果开了关,谁都能出海了,番货也就不值钱了。再一个,有能力和海盗做生意的人,都是当地世家望族,不是出现极端的情况,海盗们也不敢太过分,大家有钱一起赚,所谓盗亦有道就是这个理儿。反而是和官府打交道,被克扣盘剥是免不了的。
谢平还有一层顾虑:“这些人家在京为官的子弟不少,听说还有家里出了嫔妃的。”别我这里劳心费劲得罪人,那边枕头风一吹,别说更进一步,罢官流放也是有可能的。
“我等既然读圣贤书,为天子臣,便要上报朝廷下安苍生,岂能趋利避害,明知有利于社稷江山而退缩不前。此言与谢大人共勉。”郦君玉挑眉一笑,“再说了,陛下圣明,三位丞相也不会让大人的苦心付之东流的。”
前面的话,谢平全当没听见,只有最后一句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是说三位丞相都和他绑在一根绳上了,为了自保,也不能让他出事。
好,谢平下定决心准备大干一场。
过了应天,江面明显地开阔起来,船帆林立一派繁盛的景象。郦君玉等因带着有元熙和唐太后给高平大长公主的赏赐,便在苏州靠岸登陆。苏州知府孔培文得知消息,一早带着属下官员在码头上迎接。
一番扰攘,孔培文一一为郦君玉介绍在场众人,驸马杜萱荣没有亲自到码头上,只派了儿子杜欢前来。听说是他,郦君玉和皇甫少华不免暗中打量起来。不用费劲,只要一眼看过去就知道皇甫少华多半是猜错了。
这是个不到二十的青年,身材略有些瘦弱,五官和元熙有五六分相似,尖下颌,脸上的线条却仍是柔和的,郦君玉看他同皇甫少华相对而立有如琼枝对玉树,毫不逊色,真是一个俊秀人物。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杜欢和元熙如此相像,看来不见得能利用他的身份做文章了。
皇家的事自然最重要,郦君玉只是在码头上匆匆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便与杜欢、孔培文蹬车,前往公主与驸马的府邸四宜园。
车外已经的寒冬了,车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不仅点着暖炉,熏着甜暖的鹅梨香,座椅上铺着软软的锦褥,当中还有一个小小的乌木桌,桌面镶嵌一块刻着《西厢记长亭惜别》戏文的白铁板,桌上一套精致的官窑茶奁,郦君玉心想这茶壶茶杯底子下定是安着磁石,即使车子走起李颠簸摇动,也不会杯倒壶翻,茶水狼藉。
苏州古来便是商贾云集,阀阅遍地,这些人家有钱又有闲,多余的金钱和精力便放在园林、衣食等等一切生活中动用的物品上,各家无不争奇斗巧,因此苏州城里颇有些装饰豪奢的宝马香车,饶是如此,公主这辆车在苏州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孔培文心想自己这是托了郦君玉的福才坐了一次,也亏了这是这辆车,挤了三个大男人还宽宽敞敞的。
杜欢为郦君玉和孔培文斟上茶水,“郦大人一路辛苦,这是极品狮峰龙井,水也是家父特地命人从杭州虎跑泉打的,大人且先润润喉。”
郦君玉接过茶盏,先看汤明色绿,一旗一枪上下沉浮,浅啜一口,笑道:“果然甘冽醇厚不同凡响,可惜路上不能仔细品味,倒有些辜负好茶了。”
孔培文放下手中的茶盏笑道:“郦大人雅人深致,这样的好茶到了下官嘴里就叫做牛嚼牡丹,这才真叫做浪费了好东西。”
说得大家都笑了。
杜欢道:“郦大人若是觉得这茶还使得,学生家里还有一些。”
“好茶有如美食美景,是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我怕是没有这个闲情了,倒是杜公子,青春年少,正该诗酒趁年华。”
杜欢有点赧然,“家父一直盼着我能早得功名,每天读书作文,虽不比大人们案牍劳形,也颇不得闲呢。”
孔培文打个哈哈,“杜公子天资卓越,令尊对你抱有厚望啊。”
杜欢看郦君玉一眼,欲言又止,他不是不爱读书的人,只是不爱做八股文,偏他爹因做了驸马,辛辛苦苦考来的功名一点都没用上,所有的不甘心便都压在儿子身上了,杜萱荣越逼杜欢就越是学不进去。公主对独子难免骄纵溺爱,加上觉得儿子便是不考那劳什子功名,也跑不了一辈子的富贵,既然如此,何必费那股劲,夫妻俩因为儿子颇有龃龉。
杜欢一方面不愿父母因自己而有矛盾,另一方面又实在是做不了束手缚脚的八股文,他知道郦君玉不仅是状元,而且三元及第,八股做的必定上佳,推想他多半是个古板无趣的人。
江南自古就盛产美人,杜家在苏州是上等人家了,因此杜欢见到的漂亮人物——不拘男女——多得数不过来,但凡事最怕比较,一见到郦君玉,原来那些美人立刻就变得不过尔尔了。虽没有说几句话,但也能看出来他并非一个死板无味不苟言笑的人,既能三元及第,言谈之间还能颇有风趣,杜欢很想在学问上向他讨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