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归路晚清风》杏花风小

122、柳色青青乱人心

　　如果不是枝头绿莹莹的柳条提醒他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郦君玉几乎忘了现在已是元熙六年的春天了，自己又一次离家在外辞旧迎新，不知家中现在如何。

　　他前两天染了点风寒，还好不算重，紧着吃了几服药也就过去了，这时却在心里假意抱怨，那几天打喷嚏说不定不是伤风，是给素华、荣发念叨的。自己不在，不知道她俩过年除了到亲友家吃酒拜年，还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到孟家去？

　　想到此处，郦君玉忽然惊觉在他心里，“家”这个字代表的已经不是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了，纵然假凤虚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和素华，还有荣发成为更紧密的一家人，嗯，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

　　一时间归心似箭。

　　与郦君玉不同的是，王华这个年过得格外舒心。父亲从敌军中救了出来，母亲回到家中，姐姐说起来算是得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归宿，而他自己的罪责也有洗脱的可能，从此可以光明正大行走于世，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更令他感到甜蜜的是那天除夕守岁。

　　军中虽然简陋，也置办了酒菜，除了轮值带队守卫的军官，数得上的将领都来了，大家聚在一处，人多屋子小，只能紧挨着坐。他是主帅，郦君玉是主帅的恩师，两人自然坐得最近，地位的原因，又与别人稍稍有点距离，使得两人之间别有一分与众不同的亲近。

　　说完了场面话，大家坐下喝酒吃肉。酒是个好东西，壮胆，王华放开了平时的拘束，借着地利之便亲自给郦君玉斟满酒，向他恭贺新春。郦君玉大方旷达，拼却醉颜微红，与他满饮了三盅屠苏酒。

　　这头一开，了不得。底下人有样学样，谁不想和这位貌若仙人的状元喝杯酒呢，他们都是武将，和文臣打交道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今天这杯酒可是以后多少年吹牛的资本呢。于是你也来我也来，一杯一杯复一杯，即使每次只喝小半口，郦君玉很快就不胜酒力。王华眼看这样不成，挺身而出替他挡下十几杯酒。

　　好在大家虽是粗人，却不是笨人，过一会儿也都看出来再闹下去主帅就该翻脸了。一想也是，这还打着仗呢，自己这边就有趁着除夕打了王昌一个措手不及的先例，谁知道王昌会不会依样葫芦也来这么一把，闹了一会儿，就都散了，三三两两找相熟的人猜拳聊天，酒——想喝也没有了。饭菜管够，就可不能放任你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万一敌军偷袭呢，尝个味儿就行了。

　　郦君玉思维清楚明白与平时无异，却又头晕眼花昏昏欲睡，心想糟糕，难不成是醉了？又奇怪他酒量虽浅，也不至于才几杯酒到了这个地步啊，他哪里知道，军中饮的都是烈酒，不是他在京城喝得荷花蕊、秋露白可以比的，就是屠苏酒里都兑得有烧刀子。

　　王华见他虽强撑着，然而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溜到椅子下面去，忙问：“恩师可是不大舒服？学生先送你回去歇息一下可好？”

　　郦君玉也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右手撑着头，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慵懒得甚至带有一丝妩媚的鼻音，听得王华骨头都酥了，定一定神，小声和熊浩打了声招呼。熊浩坐得不远，也瞧见郦君玉样子不对，说：“老师看着是酒有点多了，你先送老师回去歇歇，我就让人做了醒酒汤送过去。”又问要不要多叫几个卫兵过去服侍。

　　郦君玉正后悔不该大意，以至于醉酒。闻言无力地摆摆手，心里大恨，要不是身上这身男装，倒能请韦勇达去帮帮忙，现在弄得这不尴不尬的。

　　打开门，郦君玉给冷风一激，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往前栽了过去，王华的反应是战场上枪林弹雨中锻炼出来的，眼疾手快，探手一带，揽住他的腰把人给扶住了。第一个感觉到的是手下纤腰盈握，柔若无骨，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皮裘，这种感觉也清晰地令人无法忽略。

　　王华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魂魄飘飘摇摇直往灵台之外飞去。他自己就是男人，又在军营里呆了这么几年，男人扎堆的地方嘛，天热了，喝高了，或者说几个人比划比划，脱光上衣在正常不过的事，男人什么样，不管他是不是有意反正见了不少，就没有这样的给人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的，难道只因为他是文弱书生？

　　或者……会不会……王华的心一阵狂跳，如果没有韦勇达，他做梦也不会想这样荒唐的事，可是看似荒唐的事明明已经发生了，有一会不会有二？

　　王华抬眼向郦君玉的耳垂看去，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只有屋檐下两只被夜风吹得不住晃动的灯笼投下些许昏暗的光亮，忽明忽暗的光线照的郦君玉面如冠玉，眉目如画，王华的眼睛好似被糖黏住一般，盯着他再挪不开，又见他的耳珠浑圆可爱，让人恨不得含在嘴里吮着抿着，灯光昏暗，看不清是否有什么痕迹。

　　到底不敢凑近了细看，王华心里给自己找证据，想韦勇达比恩师身量还要高些呢，不也是个女子吗，然而数年的军旅生涯，早已将他训练的即使是在神魂飘荡之际仍能保有一分冷静，过人的好记性又清晰地记得郦君玉耳上并无耳洞或者伤痕，理智更是清楚而明确地告诉他此事绝无可能，恩师是有妻室的人啊，怎么可能是女子！

　　不要抱这样不切实际的期望，哪里会有这么不合情理的事情，真是昏了头了，竟然会起如此乖谬的念头。王华在心中怒斥自己，可心里又忍不住地期望着，祈盼着。

　　郦君玉不知道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王华的心情上天入地转了几个来回，站直了稳一稳身子，“走吧。”不说自己这样一个人走不走得回去，就是能走回去大约王华也不会放心，所以郦君玉也就懒得费口舌了。

　　心猿意马之下王华也不敢再扶着他的腰，生怕一个把持不住，嗯……王华确信自己哪怕就是被人下了药也绝不会冒犯亵渎他的恩师，但是再要扶着他的腰，又有些唐突了，王华到底是正人君子，左手托着郦君玉的胳膊，右手把自己的氅衣解下来给他披上，提醒道：“恩师当心脚下，雪虽化了，路边上还有些冰，莫要滑倒了。”

　　郦君玉没带小厮，喝了半碗熊浩让人送来的醒酒汤，便把人都打发出去，王华不放心他，只是出征两年了，这两年死了多少兄弟，除夕夜，活着的人还能聚在一起，他身为主帅也不好逃席太久。有心叫了个亲兵来照顾，又被郦君玉以有生人睡不着为由拒绝了。

　　第二天，郦君玉就因染上风寒起不了床了。王华十分着急，就算在京城有名医有好药多少人还因为伤寒转成重病，甚至因此送了命的，郦君玉是他老师，没什么好顾虑的，除了每天早晚探望，汉城最好的大夫本来就被他找到营了，正好让他给郦君玉诊治。

　　可惜的是郦君玉对此毫不领情，嗓子哑，鼻子囔，还发着烧，依旧拒绝的果断干脆：“不过是酒后伤风，些须小毛病，我自己的医术足够对付了。”

　　多少人都是这样，倒不一定是讳疾忌医，有时候就是爱面子，勇毅营里就有不少这样的人，生怕被人说羸弱娇气似得，有病也不肯治，好像非如此不足以显示男子气概一般。以前对付这种人，王华根本不费脑子，骂一顿，如果还不吃就强行灌药。

　　明显的，这两招王华怎么也不会用在郦君玉身上。

　　“都说医不自医，恩师为什么不愿意让大夫看看呢，是怕……别人开的药苦吗？”说完就后悔，就算是，他肯定也不会承认的，直接说有蜜饯就好了。

　　要不是病的没力气，郦君玉绝对翻个白眼给他看看，“你当我是小孩子吗？伤风常用的药也就难么几味，谁开的方子味道都差不多。只是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吃什么药用多大量何必要听别人的？”

　　好像也有道理。

　　郦君玉接着赶人：“几万人都要受你的节制，且忙去吧，不要误了正事。”

　　王华到底看他吃了药睡下才离开。

　　过了年就意味着天气转暖，大军休整了将近一个月，再守在汉城不动，朝廷那边难免就有人要怀疑为何龟缩不前了。王华确实也忙了起来，部署下一步进军的方向，谁做前锋，谁来策应，还有粮草的押运，等等等等，都需要由他来布局谋划，整日和熊浩等人商议部署。

　　郦君玉这一病到正好避开麻烦。他是王华、熊浩的座师，韦勇达是他受命招安来的，算是受过他的恩惠，他还是兵部职方司的郎中，你说商议军情的时候要不要请他去参详参详呢？

　　不叫他参与不合适，如果请他去，郦君玉哪怕不出主意，总得对他们的意见表个态吧，如果几个人意见一致还好说，要是不一致呢？

　　仍是然那句话，自己人知道自己事，对于战事从大方向上来看，比如说这一仗该不该打，打之前要做什么准备，打起来提供什么样的支持，郦君玉自信在大体上他是有正确的把握的，但是说具体到某一仗该怎么打，一方面他对将领不算了解，谁擅长什么有什么缺点，知道的不如王华充分，敌方情况就更不清楚了，怎么敢贸然开口。

　　正好，生一场病让他躲过去了，省得大家都为难。

　　在床上躺了将近十天，王华这边也布置好了，皇甫敬、卫焕也将养的差不多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了，周兴的船队已经停在港口，万事俱备，分别的时候到了。

　　王华一推门，正好看见院中对着柳枝发呆的郦君玉，柳丝依依，更添别绪。王华轻轻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满怀别情：“恩师，这是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同我一样，不舍得分开？

　　郦君玉总不能跟他说我在想你师母呢，于是神色严肃地说道：“听人遇上说灾荒年景，贫苦人家常有拿树叶充饥的，我们这些做官的人应该尝尝树叶的味道，才能记得百姓生活之艰辛。”

　　“那——等会儿学生让人摘点下来？”王华迟疑道。

　　郦君玉点点头，忍不住笑道：“吃完记得跟我说说什么味道。”

　　撩人的春色中，郦君玉的笑颜越发生动，王华几乎被他眼里的调皮晃花了眼，怔了一怔才笑道：“学生哪敢抢先，自然是先服侍恩师用过后学生才敢享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