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界》小雨初歇

57、第五十七章

　　孔淑珍是在腊月二十七这天下葬的。早晨起来的时候还下着雪，到了中午却是云开雾散，出了太阳。下葬那天，江渔碰到了点小麻烦。江家老一辈的祖宗听说江渔将孔淑珍葬在了外边，老爷子一大早的就领着江家的子孙后辈将江渔堵在了路上。老祖宗有七十几岁了，是江宝业的堂叔，按辈分江渔要叫声堂爷爷。老爷子身体健朗，拄着拐杖，抖着花白的胡须骂江渔“不孝”。
　　江渔知道按着江家祖制孔淑珍要葬进江家坟茔，待江宝业百年后是要将夫妻二人合葬的。在周村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就算是离异的夫妻，百年后都是要合并在一起的，这就是所谓的生同寝死同穴。孔淑珍不葬在江家坟茔，只能说明江家在孔淑珍活着的时候被薄待，这在村子里是要被笑话的。
　　江老太爷执意要江渔将孔淑珍葬进江家的坟茔，并且威胁她“要葬在外边也行，我这就将她的名字逐出族谱。让她成为孤魂野鬼，被所有的乡民唾弃”。除族谱不是小事，在当地，只有犯了七出之条的女人才会被公婆家除族，这就是所谓的休弃。江渔抱着骨灰盒子，满身素服。雪不大，沾到身上就化了。她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些江家的长辈。她几乎都忘了，江宝业欠债被工友讨债的那一年，江老太爷将她们母女堵在屋子里，强迫她们签一份自愿脱离江家的协议书。当时屋里挤满了人，还有被拉来做见证的村支书。所有人对她们母女指指点点，母亲哭着求江老太爷别将她们驱逐出去，没有族人就像无根的浮萍，走到哪里都是要被欺负的。她拽着江老太爷的胳膊，跪着苦苦的哀求。可江老太爷十分嫌弃的甩开她，说是丢不起这个人，然后扯着孔淑珍强制的让她按了手印。
　　自那以后，全村的人都绕着她们娘俩走，有的小孩子跟着凑热闹，还朝着她们母女两吐唾沫。所以当陆六开着面包车停在村外的时候，母女两才义无反顾的跟着上了车。当时江渔觉得周村里所有人的异样眼光就是人间地狱，只要逃出这里，没有谩骂没有指责，更没有人借着讨债的名义欺负她们娘俩便是天堂。
　　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些面孔，有老有少，江渔已经不认识他们都是哪一个了。只有江老太爷拄着拐杖咄咄逼人的样子和当年如出一辙。江渔忽然的就笑了，这场景竟然是何其相似。十年前的那天夜里，江家老少强制的将她们娘俩驱逐了出去。而今天，他们还想使用同样的手段，让自己将母亲葬进江家成全他们江家的名声。
　　冷血、贪婪、自私，这就是江家人的本质。江渔将怀里的骨灰紧了紧。如果说母亲的死，简宋知是始作俑者。老郑是主谋，陆六与那些被煽动的农民工是刽子手。而眼前这些人就是推手，同样是加害者。他们当初不用说善待，哪怕不和那些讨债的一样逼迫她们母女，恐怕她们也不会拼命的想要逃离。
　　江渔闭了下眼睛，轻轻的舒了口气。她想起老郑那天和她说的话“人和动物一样，在走到绝路的时候，为了自保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江渔问他“所以你们就选择了我妈？”
　　这个你们，江渔不知道包不包括江宝业，他是否参与了整件事情的谋划。但她知道，江宝业选择逃避，将她们母女推到风口浪尖的那刻他就成了原罪。
　　江渔不屑江老太爷将母亲逐出族谱，十年前她和母亲已经被逐出去过一次。当她抱着骨灰盒，大摇大摆从江家人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江老太爷气得不停的挥舞着拐杖叫江家其他的后辈拦住她。可没有人动。这一次不同于十年前，现在江家的许多后辈还仰仗着江宝业过活。
　　江渔亲手将母亲埋了进去，填了最后一捧土。她听见自己和她说“妈，您看见了没有？当年我就和您说过，只要我江渔活着，我就要看着他们有一天求着我们娘俩回来。今天，他们还想耍同样的手段，要将您留在江家，我替您做了一回主，没有答应。我想您不会怪罪我的，至少这里清静，您活着的时候最不喜欢热闹了。”
　　腊月二十八这天，江城打电话给江渔，他问“要不要接你回家过年？”。江渔听到回家两个字一怔。以往的春节，她都是在新城区的临江别墅和江宝业过的。最开始的那几年，过年的时候还有陆六、张武、老郑。后来张武结了婚，陆六交了女朋友，过年的时候别墅里只剩下她和江宝业，有的时候还会多出一个陌生的女人，那是江宝业新交的女朋友。
　　说实话，无论是春节，还是其他节日，在江渔这里都和普通日子没有区别。江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讨厌那个日子，也许是从母亲离开的那年，没人记得。或许是在周村，每年江宝业敷衍的在家里待不过两天的时候，更或许是从母亲念着她长了一岁就要懂事的那瞬。在阖家团圆，家里只有她和母亲的正月，她就开始排斥热闹，甚至是走亲戚窜门子都让她厌烦。她不喜欢听别人用羡慕嫉妒的语气挖苦母亲嫁了个好男人，她有时候甚至会恶毒的诅咒那些女人，让他们的丈夫都在外边找小三。那是十七岁之前的江渔，她独自活在有着自己一套标准的世界里，非黑即白。
　　江渔拒绝了江城的提议，她告诉他，今年她要陪母亲过年。江城也没有劝她，只关心她的身体，问她“有没有做复建？”。江渔也不回答，她反倒觉得残了这条腿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她还有一条腿支撑着，脚踏实地。
　　春节临近的时候，春运高峰期却是全国大规模的降雪。江渔一大早上起来，给自己煎了一个鸡蛋、热了一杯牛奶、蒸了一屉素馅饺子。饺子是程理离开后在冰箱的速冻室里发现的。形状很漂亮，飘在沸水里像极了充气的元宝。厨房里热气蒸腾，客厅里的电视机上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画面定格在国内某机场，因为天气原因国内几趟航班临时取消，大部分的旅客被滞留在机场。无法按照原计划的时间启程，乘客不停的向航空公司讨说法。场面一度混乱，有情绪激愤的旅客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和工作人员发生冲突，致使工作人员受伤，该旅客被警方带走，将接受法律制裁。
　　江渔喝了一口牛奶。用筷子将荷包蛋轻轻的剖开，外焦里嫩，火候很是到位，几乎可以看到微微荡漾着波动的蛋黄。新闻还在继续，“由于春运旅客量的骤增，导致网络购票系统全线崩溃。给售票窗口带来了巨大的负担的同时，有购票者因摩擦起了冲突，在混乱下有人浑水摸鱼行偷盗行为。在这里我们呼吁广大的乘客在保障文明购票的同时也要时刻注意自己的钱财，不要给不法分子提供可乘之机……”
　　因为天气原因，程理没有买到高铁票，他是坐长途汽车离开的T市。这一天已经腊月二十九了。车子驶出T市客运站的时候，还没有下雪。汽车不比火车，车内人不少，空间密闭，空气很难流通。程理就坐在靠窗户的位置，车子走走停停，到了中午进入到梅川地界，下起了雪。雪起初不大，洋洋洒洒的。出了梅川，雪大了起来，汽车直接下了高速。这期间有乘客问司机“怎么不走高速了？”
　　司机师傅随口道“前边路段封了，走国道更方便”。车子又往前行了有一里地左右，司机突然踩了刹车，车门开了后，上来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此时车内三十几张座椅已经满了，多一个人就是超载。乘客看着司机掏出一把小凳子递给那人，那人接过来就坐在了过道里。有乘客突然质疑“师傅，这超载不安全的”。
　　司机不以为意，回了句“大过年的，都赶着回家，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都多担待点，将就一下。”
　　外边的雪大了，程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有的路段上被风掀起的雪面下结了一层薄冰。又往前行驶，约莫有一公里左右，车子再次停下。接着上来三个乘客，司机熟练的给来人递着小凳子。自说自话道“和谐社会，大过年的都不容易，担待点啊”
　　因为司机这句话，尽管有怨言，可谁也没再提出异议，毕竟谁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这样接连三次后，车子下道往李家河走。李家和地理位置有些偏，路上的积雪没被清理，车子上去车身不稳，轮子开始打滑。
　　这时候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要求司机师傅沿着来时候的路往回返，这样走实在是太危险了。大过年的，谁都害怕发生点意外。司机师傅不听，依旧我行我素。吵得厉害，干脆一脚刹车下去，停了车子往下撵人“滚蛋，走路安全。老子不拉你了”
　　“你这什么态度？信不信我投诉你”有乘客掏出手机按着上面的投诉电话就拨了过去，许是春节业务忙，那边竟是占线。
　　司机师傅也不开车，就站在地上双手叉腰，叫嚣着那个要投诉的“你赶紧投诉，我谢谢你”。投诉的乘客拨了几次电话都不通，此时车子被停在路上，司机师傅明显是要罢工。
　　有乘客着忙回家，就劝司机师傅“师傅您别和他们计较，这大过年的，都想早点到家。赶紧上车，走吧”
　　司机靠在车身被风，掏出一根烟，悠哉的抽了起来。一边抽还一边打电话。“哎，师傅别打电话了。都着急着呢，走吧”有乘客敲着车玻璃，冲司机喊。
　　司机瞄了他一眼，呵呵两声“我把话撂这，他们几个不走。今儿，我就耗这了。”
　　车里其他乘客一听这话，脸色都不好了。有些人干脆将矛头指向先前提出超载不安全的几个人。这其中尤属打投诉电话的那个。有的乘客干脆直接嚷着将人赶下车，“不安全你们就下去吧，你看现在都停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大过年的，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就是，就是。赶紧的下去，别耽误我们。”
　　“快点，别墨迹。在墨迹，给他们扔下去”后上来的几人本来就因为上车后听到有人嚷嚷着不应该拉他们上车，一肚子火。这时候见势，撸胳膊做出一副要动手的模样。
　　几个提出超载不安全的乘客很是无辜，谁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但这荒郊野岭的，谁也不愿意妥协，就这样的僵持着有半个小时。最后程理提前下车，打破了僵局，几个跟着下来的怏怏不快，怪程理不应该向恶势力妥协。
　　程理背着包，抬头看了一眼车子远去的方向，掏出手机报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