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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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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骤雨、冷静是夏夜典型的特点,居民对周期性的事物已然产生了适应性,重复记忆深深刻在了人类的灵魂之中,当夏天周而复始,人们对聒噪并不敏感,对飞蚊并不稀奇,对日月时间都认为,这是注定的事情。未申时候,大多数人决定节省灯油,在黑暗中摇动蒲扇,驱赶蚊虫,静静地等待睡眠。事实上,适应性是生物的通病,我们绝不能通过过往以未来。
鲁国自周公之子伯禽开国以来,向来周王宗室自居,时至今日,东边的齐国凭着海盐渐渐富饶,渐渐确立了东方强国的地位,常常举兵侵犯鲁地。鲁国境内政治场上也实在黑暗,鲁公平庸,虽然明面上仍然是一呼百应的一国之君,暗地里百里的疆土早被鲁国公卿三桓家牢牢掌握,偌大的官场,也只有司寇大人与太史独善其身。
都城曲阜的王宫仍然灯火通明,王的宫殿中,隐隐约约传来欢笑声。自从六月份齐鲁示好,齐国人送来了八十个绝色美女,鲁公姬宋每一日都要举办一场宴会,召集自己中意的大臣同来享受。国都士卿们安睡着,过几日便是夏至,除了司祭泰山的官员已经提前启程准备,剩下的大夫们都要早起沐浴,迎接国君祭祀归来。能得到鲁公的祭肉,这是对官员的最大褒奖。
夜灯笼挂在城门下,禁足令早早的发出,今日的都城的夜倒显得吵闹了些。
各家各户都议论着病重的太史,太史子图是鲁国当世的天才政客,十三岁时跟随使团入周,被周王夸奖:绝代风华。十六岁临危受命出使卫、吕两国建立起山阴联盟以抗击东方的齐国,二十岁便被任命为鲁国的太史公,传言子图与司寇交好,甚至一度到了要拜师学习的程度。
然而当年的绝世少年,好端端得了肺病,如今躺在一间小房中奄奄一息。
渐渐到了后半夜,雨声渐渐熄了,街坊之间一片黑暗中,忽然窜出一只什么,紧接着就是狂烈的犬吠声。子图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年轻有为的自己,任鲁国太史的自己,偏偏得了这肺病。这几日淫雨霏霏,心中郁结,终于咳出那团桎梏。前几月刚生病时,国君和鲁三桓的使者还常来慰问,如今各地的大人们都忙着争宠早就把子图当成一个死人了。子图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每日听到家人偷偷地哭泣,心中更是寒冷,亦便是已经抱了已死的觉悟。
明明刚刚睡下,却又被哪来的野狗乱醒。子图艰难的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火石,终于是点上了那盏青荧的油灯。淅淅沥沥的雨碎在门槛上,浑浊的水珠在凹洼里跳起,夜风从门缝中透过,灯光也随着雨声跳动。子图盛了半瓢水刚含一口,咳瘾突然引出来,一时间肺咳呛咳,咳的子图胸口疼的难忍。好不容易缓过来时,子图满脸都是汗水泪水,弯腰伏在桌子上低声喘着气。
门外“咚咚”传来敲门声。子图瘫在油灯旁,脑袋里嗡嗡乱响,加上门外淅沥雨声,竟根本没听到这敲门声。门外敲了两下便停下了,紧接着又传出两个人的交谈声。片顷,一股清香悠悠地飘过来,子图嗅到清香感觉肺中清爽,渐渐恢复平静,与肺病一阵搏斗之后子图只感到好生疲惫,伏在桌子上昏昏沉沉便失去了知觉。门吱吱呀呀的开了,强风吹拂,盏灯晃晃上下跳动,门外走进一人轻轻一吹,昏暗的灯光便熄灭了。
子图猛地睁眼,直接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一条船上。
“哎,醒了醒了。”两个小吏穿着的人叫着,径直走到子图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见过太史大人。”子图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差事?”话刚说完,子图便感觉事情奇异,往常自己说话总是要喘的,如今却一字一句讲得清晰得很,再一感觉,竟然胸口的闷痛感也消失了。
两个小吏又作了一揖,“回太史,我二人是泰山府下的小吏,此行便是领了府君的命,接太史上任的。”
子图一时间没明白,“我已然任职太史,何来上任一说。”
两个小吏听了此话,哧哧笑了起来,“太史大人,太史大人如今可不归鲁公统辖,自然不当鲁国的太史了。”子图愕然,“太史大人文治武功,生前达官厚禄,这身后也是要做星宿神仙的。”两小吏满脸堆着笑,谄媚地言道。
子图感觉像是做梦一般,自己竟然真的死去,太史喃喃道:“那这是去哪儿?”
“太史,顺着忘川到泰山去。”二小吏恐怕子图仍未明白,补充说道:“泰山在人间是君王祭祀的仙山,对我们鬼吏,泰山府便是鬼都。泰山府君便在此处审判刑罚。一般人死去之后便顺着忘川水乘舟而行便可到达泰山府。”
此时仍是夜间,闲云遮月,白光惨淡,洒在这艘小船上,增了无数唏嘘滋味。借着月光,子图发现这船并非真的在一条河流之中,而是漂浮在半空之中,可耳边却真真切切传来桨橹划过水时发出的声音。想来这忘川并非真的河流,也是仙界奇迹。子图想道。
子图再没说话,静静想着,原来自己已然不是凡间之人,虽然离别如此突然,但毕竟早已有了死生的觉悟,并不过于激动。二小吏见子图并不多话,也不再言语,便退下去不再打扰。子图长舒一口气,缓缓躺下,思忖自己人间生活。倒也是功成名就,子图笑想,只是最后因为一口水呛死,显得寒酸了些。望向船外,远方居然隐隐还有不少船只,船只上方冒出幽幽鬼火,倒是生的可怕。子图同这些船一起,随着忘川之水,向北方疾行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子图听到两小吏说了句“到了”,起身看去,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中一道巍峨巨大的黑影。不一会儿,小舟便停在了泰山脚下的一座府衙之前。子图走到船头,却发现船上还有一人,头戴竹笠身被蓑衣,俨然一渡者形象。这人见了子图,微微躬下身子便算是行礼,之后并不答话。两小吏已经下了船,子图微微颔首算是行礼,便随着二人进了府衙之内。
子图走进府衙内,两小吏将太史引到一间大殿前便自行退去。
大殿悬山而立,结构精巧,装饰华丽。子图环视,庭院虽大,却种满了桃树,夏日将临桃花谢去,一树的青朗郁郁葱葱,却显得单调,冷清。
推门而进,一个士卿模样的男子斜坐在书案前,低头看着什么,书案上堆满了竹简,地上也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竹简,显然是从诸国送来的,故而形状不一。除了堆起的高高竹简外,这殿中还有许多瓶瓶罐罐,放在窗户下面。
这必然是泰山府君了,子图心想。
太史走上前去,男子这才抬起头来,太史看去,男子原来中年年纪模样,眼睛略小,蓄着极长的胡子。“鲁太史令子图。”子图说完此话觉得略有不妥,自己哪里还是鲁国太史,只是一缕亡魂罢了。眼前男子开始翻找竹简,大概是从中找什么东西,“子图老弟辛苦,我是泰山府君韩元信,任着仙宫的司命。”泰山府君叫的亲热。
“太史这次榜上有名,元信先恭喜了…害,从此可不能称太史了。”韩元信说着,从一堆竹简中翻出一只丝帛,递给子图,子图看去,丝帛上书“仙宫敕令,任鲁太史子图贺兰山君,押解妖首石矶,即日赴职。”
子图皱眉,自己虽读尽诸国之书,这人间外的事情所知却寥若晨星,什么贺兰石矶神神鬼鬼,却是一点儿不知。
元信笑了笑,言道:“这也不怨你,仙宫和人间早已分离,不知道正常。子图这次上任,须前往西国贺兰山,这几日先在我府内休息,等我将仙宫诸事与你告知后,再启程即可。“
子图听到韩元信话语,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先谢过泰山府君,往偏殿休息去了。
第二日午后,子图听到门外敲门声。
打开门,韩元信抱着大罐小罐直接走进来,子图忙帮着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韩元信打开其中一个罐子,原来是茶饼。
韩元信说道:“韩某不才,这诸国的茗茶倒是收集不少,今天拿来和子图老弟吃茶。”子图心想,这一点倒也同人间类似,新官到任便八方称兄道弟呼朋引伴,鲁国掌实权的三桓家每有新人上台,要么收拢为亲信,要么冷落于角隅。想必这泰山府君也是官场上的老手罢。
二人煮茶对坐,韩元信捋着自己及腰的胡须,笑言道:“今日还要和你讲讲仙宫历史。”子图本是鲁国太史,对史料饶有兴趣。慌忙俯身一拜,“请赐教。”
“仙宫是吕尚所立,是管辖天下修仙人的机构。”
“商末时期,仙君辈出,妖魔横行。总体来说分为两个阵营,即是西岐一方和朝歌一方,殷周相斗也致使这些神君妖魔纷纷对立,参加了战斗。二方最终决战于牧野,最终西岐一方胜利,人间就此建立了周朝,而吕尚为了更好的管辖怪力乱神之徒,便建立了仙宫,负责管辖人间之外的事务,就如我这泰山府君司命人间,便是掌管人生死的差事。”煮茶的小炉发出声响,韩元信掏出一块方巾,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有一些粉末,韩元信将粉末倒进小壶,掏出一根竹条轻轻搅动,茶香从壶缝中溢出,子图嗅到只觉得如沐春风般爽快。“因为有了统一管理,世界上极大多数的修仙都有了一官半职,因为忙于政务,实在没有时间为人师,从而人间的修行人越来越少,最后仙宫与人间的联系也逐渐稀疏。”
“可这仙宫人事,大多数都是在武王伐纣时的仙君妖神,可是时间久了,事务越来越庞杂,只能从人间选出寿命耗尽,又具备能力的人,加入仙宫管理事务。”
韩元信嘴上说着,眼睛一会看着子图,一会儿看着小炉,茶水咕嘟咕嘟地翻涌,又说道:“贺兰山在西国,是仙宫牢狱所在,你这次任职,其实是补了原来贺兰山君的差事。”
“茶好了。”韩元信浇入一滚开水,随即取出两只碧玉小碗,缓缓倒出两碗茶汤来。“你品下如何。”
茶汤上热气蒸腾,子图轻轻吹了几下,用唇尖稍稍沾了一些茶水,水露中蕴含的香气便透过唇齿,直冲喉咙。这香气在人体中蒸发,子图感觉整个人身子都被茶香笼罩,虽然是夏天,却感到无比的清凉,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沁润在这凉爽之中。
“果然是仙物,茶汤中竟是如此玄妙。”二人慢慢品茗,一直到这茶水饮尽,已然过了一个时辰。
子图咂咂嘴,又想起一件事觉得疑惑,“原来仙宫也有职务的调遣,原来的贺兰山君莫非升迁别处?”
泰山府君道:“仙宫并没有迁职一说,贺兰山君是死了。”
“死了,神仙也会死?”
韩元信反复捋着胡须,“他是被杀死的,被贺兰山逃出的妖神。”
“石矶?”
“正是这妖首。这次赴职,你还须押解石矶返回贺兰山中的牢狱。说道这石矶…”
“石矶如何?”
韩元信脸微微一颤,眉梢压目,像是在回忆曾经的岁月,脸上露出一副复杂的表情。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元信才缓缓吐出几个字:“莲花转世,当世妖魔。”
远古的仙君附着在莲花之上,莲花和少年融为一体。冲破一切的非人哉,锋利的光芒割断三生池旁老者的喉头。炽热的火焰降落在东海,穿过空气穿过海洋,仿佛一把尖枪,灭世纪的力量击碎了海底的宫殿。巨大的海啸淹没了陈唐,披重甲的仙君纷纷冲进火焰,尖叫、哀嚎,剩下的只有灰烬,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