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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献祭 ...


  •   “儿子们,都出来吧!”

      似乎被定住的成堆白骨瞬间起死回生,骨骼咯嘣作响,噼里啪啦活络筋骨。

      不远处的高个白骨最先长出血肉,幻化出衣裳服饰。恢复成原先络腮胡子新郎模样。他暴跳如雷,像一头豹子似的冲过来,一脚把林灼踹翻在地上:“谁是你儿子!狗日的王八犊子!”

      那声音没有修炼完全,竟然是个娇俏的女子声音。与络腮胡子的粗犷汉子形象形成强烈反差,说不出的违和诡异,效果之震撼,让人怀疑自己的耳朵生了痔疮。

      方才吆三喝四的林灼像瘪了气,熟门熟路蹲在地上,抱住脑袋高声道:“骂人不骂娘,打人不打脸。”

      四周的白骨们长出皮肉,人模狗样了,有气没处撒,齐齐冲上来。

      “水里妖孽聚集,皆残暴歹毒,互相残杀以助长修为。水笼封闭七年,应当所剩无几,炼化出一只妖王。殿下承江氏血脉,妖邪不敢侵犯。如今滋养剑胎三年期至,以木剑斩杀之妖王,必然剑意大成。”

      残暴歹毒?阴险狡诈?互相残杀?剩下这么多,谁是妖王?被大家打得鬼哭狼嚎这一位吗?江澹站在原地,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群乌合之众撒完了火气,便又乌泱泱散开,开始布置颓败的山洞,没人关心江澹这位不速之客。

      山洞金光一闪,陈设焕然一新。幔帐高垂,红烛高然。

      林灼鼻青脸肿爬起来,他口齿不清,手脚并用比划,似乎担心这凶残的一幕吓着了江澹。“是我时运不济,今日又轮到那女魔头的彩头,她变成络腮胡子模样,做大将军,上回建功立业,今天便到洞房花烛了。但殿下身负紫金之气,撞破了幻术,洞里便成了原本的鬼样子。”

      江澹看着他肿起像个猪头还在笑的脸,问道:“你在洞底多年,不吃不喝尚能存活,也会受皮肉伤吗?”

      林灼忍不住暗道他心思聪敏。面上不假思索:“他们是白骨,我是大活人,自要吃饭睡觉。洞里并非什么也没有,天上有时掉虾下鱼的。因此殿下失足掉下时我大喜过望,以为能饱餐一顿,不慎将人家的花轿砸烂了。”

      为了增加这番话的可信度,他挥了挥手,“来人,把我鱼缸取来给殿下瞧瞧?”

      没有人搭理他,他翘首张望四周,有些下不来台。终于有个小个子看不下去,凑过来,但眼睛止不住瞅江澹,半信半疑:“他真的是太子殿下啊?”

      林灼油然自豪,也不知道这自豪从何而来:“如假包换。”

      小个子惊叹地哇了一声:“那他见过宫里的楚妃娘娘吗?我奶奶说她是狐狸精变的。”

      林灼拍了他脑门:“去去去,你奶奶知道个屁。”

      小个子委屈巴巴:“我奶奶还说从前的江皇后是菩萨转世,菩萨到天上去了,这些妖孽就出来为祸人间了。”

      林灼翻脸比翻书还快,赞叹道:“你奶奶很有见地。”他瞟了瞟江澹微怔神情,踢了一脚小个子的屁股,催促道:“磨蹭什么,快去,把我的鱼缸取来。”

      小个子不情不愿跑到墙壁边上,用巴掌拍了三下,转而用手指在洞壁上画符,退后了几大步。

      红符光芒乍现,脱离墙壁浮到空气中,把洞壁里的庞然大物吸附而出。无数的水珠滚跳挣扎,最后汇聚成一个硕大无比的水珠,足有一张八仙桌那么宽的水球。在空中弹跳,滚到了两人面前,喷出了水花。

      林灼伸出袖子挡在江澹面前,自己则被浇了个通透,打了个冷颤,却浑不在意,推手将鱼缸缓缓挪到江澹前上方,方便让他观瞻清楚。

      粼粼波光在烛火中反射,碎金熔炼般的湛蓝色,球状水体里包裹了几十条游鱼和无数虾蟹,盎然生气扑面而来。深处碧绿莲叶分裂了天空,成阵的叶子波涛般涌动。落日悬在山巅之上,万里霞光中的流云苍然飘过。

      这是球形旋转的个体,每个面都是一样的,按理不该有天高云阔之景。

      见此奇景,江澹心中忍不住惊叹:“这是岸上的倒影?”

      林灼啧啧称善:“殿下真是聪颖睿智,天纵奇才。”

      江澹对他随时随地、无处不在的阿谀谄媚感到很无奈,忍不住反唇相讥:“阁下口齿敏捷,才令人望尘莫及。”

      林灼受宠若惊:“殿下谬赞了。”

      江澹:“……”

      林灼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根鱼竿,系上一根水草做鱼饵,随手一甩,将饵线甩到所谓的鱼缸里,像是打算开始钓鱼。他环顾四周,对小个子道:“没看殿下站了半天了嘛,搬龙椅,上茶。”

      络腮胡子看不下去他趾高气扬,在那头疯狗一样咆哮:“你自己没长手吗?”

      林灼被他吼得一个激灵,立刻没了气势,把鱼竿递给江澹,右手手指在空中点画符咒。一条金色长龙自他指尖抽出,盘旋而起,通身金碧辉煌,鳞片光芒闪耀。环绕几圈后,在江澹身后化作了一把椅子。

      这就是龙椅?

      江澹看着手里被硬塞过来的烂木鱼竿,湿哒哒的,被人攥得温热。他望着水球若有所思,感慨:他们在水下囚笼里,倒过得好一番无法无天的神仙日子。

      说完,林灼接过鱼竿,自个也舒坦坐到椅子上。

      江澹没有动,仍旧站着。

      林灼叹了一口气,挥手,那龙椅便成了普普通通的梨木椅。“凡夫俗子养儿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怎么心疼都来不及。我要是养儿子,越是骄纵得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放肆才好。”

      他敲打鱼竿,感慨万千:“少年豪情,莫说吞天并海外,抽指断大江!怎么说也得意气上青云,骑鹤下江南。何须垂首于庙堂,迫与小人斗伎俩。唉,殿下被那群榆木脑袋教坏啦!”

      江澹头一次听到这样一番言论,难得没有对他的话产生反感,淡道:“不是所有人都有令郎的好福气。”没有再推却,顺势坐下,木剑横陈膝上。

      这边热闹翻天,渐渐也有人晃过来瞧新奇,没头没尾撂下几句话。大多是赞叹一句江澹模样齐整。林灼每句都要回嘴,旁人夸呢,他便沾沾自喜,旁人说一句不过如此,他便回敬两句。

      叽叽喳喳吵嚷不堪,当街耍猴一般。

      江澹从头到尾沉默,不知道自己该把话插在哪里他才会闭嘴。他觉得林灼活这么久没有被人打死也是很神奇。

      本来钓上了几条鱼,但都被林灼重新放回,原因诸如“此鱼肉质老如树根,食之无味”、“此鱼两面煎炸七成熟,裹上蜂蜜,勉强可下嘴,不够格”之类。他下定决心要钓到一条绝世美味的大鱼来招待贵客。

      最后钓上来的那条鱼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只是过分肥胖了些,但林灼终于满意了。他招呼人捡木柴烧火,将鱼剖开洗净,松枝穿插烤鱼。

      巨大的鱼缸飘过江澹头顶,重新回到了洞壁里。

      他一时大叫“盐巴”,一会又叫“加碳”。一条烤鱼活活把人逼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还以为在斗法。山洞里的白骨各自忙碌,没有人理会这头,唯一被他支使的动的小个子跑来跑去,去他的瓶瓶罐罐里翻找。不是打坏了这瓶就是碳加太多把火盖灭了。

      这个人架势十足,其实根本就不会烤鱼。江澹终于看不下去:“该翻面了。”

      疯狂抠胡椒粉盖子的林灼连忙给鱼翻了一个面,惊喜道:“殿下还会烤鱼?”

      我不会烤鱼,但我没有瞎。江澹道:“那一面已经黑了。”

      烤一条鱼的历程堪比一场战役,林灼用芭蕉叶将完好的鲜嫩鱼肉包上,递给江澹,焦黑的那块则留给了自己。

      江澹不知道自己吃下去会不会中毒,但看他一脸紧张期待,没有拒绝。那位好奇心旺盛的小个子馋得七荤八素,流着哈喇子看着自己。他看起来不过十岁孩童模样,脸上被碳抹得黑不溜秋,眼睛圆圆的。

      江澹便将芭蕉叶递给小个子。

      小个子立即缩到了后头。

      江澹想了想,解释道:“我小时候见过楚妃,不太记得什么模样,但应该不是狐狸。”

      小个子眼睛亮了起来,惊奇:“真的吗?那江皇后娘娘真的是菩萨吗?”

      江澹闻言,轻笑了下,摇头:“不是,我母亲连针线活做的不好的。”

      林灼大口嚼着鱼肉,味道的确不大好,辣的热泪盈眶:“殿下吃吧,他吃不出味道的。”小个子也跟着点头,催促江澹自己吃。

      古书记载,山精野怪性情乖戾,唯独最喜两样,人间美味与人间美色。江澹不解:“为何?”

      林灼淡嘲:“他们皆乃鬼魂,无肉身,无舌无胃,怎么吃得出味道。”

      小个子笑嘻嘻道:“殿下有舌头,能尝完告诉我什么味道吗?”

      鬼魂?不是精怪?

      江澹始料未及,心中惊颤,脸色有些发白。

      他垂下眼睛掩盖情绪,以袖遮面,略尝了一些,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稳住心神:“鱼肉质嫩,松软甘甜,外头焦脆,下次做,火候再小些会更好。”

      小个子惊喜交加,“那我去给拿桃花酿,殿下也帮我尝了,说说是什么滋味好吗?”

      林灼闻言,愤愤不平撂下鱼骨头:“这小兔崽子,上回我问就没有了,他来就有了。”

      小个子翻了个白眼:“你喝酒当喝水,喝了也是浪费。”

      林灼伸了个懒腰:“好酒吃完,睡过一觉,醒来不也是一泡尿,浪费个鸟。”

      江澹心不在焉,看向别处的妖怪。

      山洞的另一头,新娘子一直端坐在那,含羞待嫁,端摹江澹眉眼,低低笑了。

      她见江澹看见了自己,不再躲避,款款而来,没头没尾道:“娘娘大慈悲,写成女书。良家女提及蒙羞,酸臭文人不屑弄笔。教我们这些下贱之人也得了两句,‘伶舞娼妓,堪怜堪恤’,可含笑赴死了。”

      小个子搬来一大坛酒,没有吝啬,拿了好几只泥碗,抱着酒坛子倒了满满两大碗。林灼率先灌了一大碗,酒水顺着脖颈流下,打湿衣襟。

      红衣新娘端起那碗酒,一饮而尽,朗声笑道:“敬殿下!”

      大概坐实猜测,江澹失魂落魄,张了张嘴,呼吸不稳。

      身后不知何时踱来一颤颤巍巍的老人,有些痴傻状。他双手捧这一碗酒向江澹,老泪纵横:“殿下长这么大啦,老夫子不许殿下吃酒,老奴偷偷给殿下藏了一碗呐。”

      望洲名门,先贤大儒。江氏外祖,世称老夫子,生女凤凰,嫁天子。

      江澹心中骇然,满目苍凉。

      耳边一字一语的警诫悉数回忆起,震得人头脑发昏。“江宅当年遭大难,死伤众多,必有冤魂窝藏水笼之下。殿下仁善,若见故人,当机立断,切勿因心生不忍而乱大计。”

      江澹说不出话来,视线模糊。胸口仿佛坠有千钧之重,他伸手接过那碗酒,手竟然抖得水面发颤。喝了一大口,烧心火滚下来,点燃了五脏六腑。

      横陈在膝上的木剑压不住戾气,唰唰抖动。

      林灼懒懒散散曲起一条腿靠在椅子上自斟自饮,任由江澹喝下一碗又一碗。他拣了几颗果子,扔进嘴里细嚼慢咽,和烈酒的味道在舌尖搅和在一起,凉得龇牙咧嘴。

      酒是真的,果子是假的。

      林灼咂摸味道:“酒喝到正酣时最好,浅尝辄止不入味,醉昏了头是酒鬼所为。戏看到情浓时便该收场啦。白衣再洁净,也终有一日沾染尘埃,既做不来神仙,不如瞧瞧姹紫嫣红的热闹,人生百态,尝过之后方晓得几分酸甜滋味。”

      泥碗失手坠地,砸了个粉碎。众人齐齐望过来,恍若他方才从天而降,白骨成堆。江澹目眩神摇,艰难地攥着木剑,明明内里快被烈火烧焦,四肢百却像被冻住了,冷得人麻木。

      “酒喝完了,”林灼问道:“殿下还不动手吗?”

      江澹闭了闭眼,哑然道:“你既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为何还拖我下水?”

      林灼没心没肺地笑:“与我何干?殿下来杀怨灵祭剑,他们是怨灵,我是活人。”

      “你与他们朝夕相处,也很希望我出剑吗?”

      林灼嘲笑道:“殿下今夜踏进江宅的那一刻起,就做了决定了。又想听我说什么?‘江氏含冤受屈,殿下忍辱负重多年,切不可妇人之仁坏了大业’,还是‘他们都是冤死之鬼,殿下心怀天下,不可戕害生灵滥杀无辜’?”

      山洞里,新娘子笑靥如花。小个子抱着酒壶轻轻抽泣。老头子仍癫狂地抽动,嘴里念念有词。众人背对他们,鸦雀无声。

      络腮胡子高声嚷嚷:“算啦算啦,死就死吧。殿下记住了,我姓姚。以后你能登大位,替我立一座将军冢。”

      无论如何没有料到是如此境地。周围似是地动山摇,江澹手倚木剑立起身体,惨然一笑。

      本盘旋成座椅的金龙突然活了过来,爪牙毕现,腾云驾雾而起,盘旋在山洞上空嘶吼咆哮。雷霆之怒,密密麻麻落下,似钢针刮擦着人的头盖骨。

      林灼振袖而起,朝金龙伸出了手。那条龙受到感应召唤,俯冲下来,停在林灼身前,扫起狂风掀飞他的头发。蟠龙温顺地低下头颅,闭上耀眼的黄金瞳孔,发出呜咽般低鸣。

      林灼温柔地抚摸着它的头颅:“万灵之长,征伐四方的王,谁教你违逆本性,隐忍退让,臣服人下?”

      蟠龙无以应答。

      林灼猝然扼住它的头颈,手如刀剑般刺入龙鳞之下。蟠龙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剧烈挣扎不开,痛苦吼叫,长长的尾翼摔打着洞壁,大小石块坠落。

      林灼一点一点抽出龙筋,提高音量,一字一顿道:“谁人教殿下非进即退,非黑即白!”

      蟠龙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吼叫着前伸,竭力想要吞下林灼的头颅,却在龙筋剥离的瞬间脱力,尖锐的龙爪徒劳在空中抓着什么,最后仰面重重摔倒在地,溅起轰隆尘埃。

      顷刻地动山摇。

      江澹面色一片空白。

      长长龙筋在林灼手中一节一节收聚缩合,火光四溅,最后化作了一柄无坚不摧的玄铁。林灼的双手被烫得血肉模糊,猩红的血液顺着指骨往下流淌。他走到江澹身前,毕恭毕敬奉上了染血的玄铁剑。

      万籁俱寂,他的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善恶一念之差,谁人不想随心所欲恣意快活?”

      “从今往后,我站在殿下身后,吞掉了善恶。殿下永远有第三条路可选,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杀谁便杀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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