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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见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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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带消弭成蓝色光带,轻缓萦绕腰际,将人平稳托举至圆台上后丝丝抽出,延伸至上方枯树上。
白衣少年见洞中白骨围聚,惊魂不定,听见一阵笑声从上方传来。
那人一袭青衫,身形削瘦,撂下酒壶从枯树上飞跃而下,稳稳落定在自己前方。
青衫人凝视他眼睛,抚掌笑道:“二十年前南华寺出一谶语,言南姜祸国,北江祸天下。想来有捧杀之嫌,今日见殿下,才知那群穷酸和尚所言非虚,果真颦笑可杀人,一怒倾天下,风华绝代。”语气轻浮得像个浪荡子。
白衣少年十七岁左右,生得白白净净好皮相。他手中握着木剑,但似乎没有什么杀伤力。闻言神色微变。
青衫人眼睛一眨不眨注视他,忽而整理衣裳,毕恭毕敬站直了,郑重揖礼道:“在下林灼,拜见太子殿下。”
那滚烫的目光胶着住了,少年觉得不对劲,却怎么也挪不开视线。他下意识想要提起剑,手像不属于自己,半分挪动不了。
“殿下莫怕。此乃江宅暗河之下的囚笼,以符咒困镇压邪魔妖物用的,至今已经七年多了。不过今日月圆,逢祭礼,冒昧请殿下前来拜会一番,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林灼上前,眨眨眼睛,十分狗腿子地将一根断掉的树枝递给少年。
少年皱起眉头。
林灼看穿他的心思,解释说:“只是些普通的鬼怪,死了无人埋葬。上头有结界,等下我便好生送殿下上去。”
少年看向眼前这人。他长得高高瘦瘦,青衫几乎都撑不起,整个垮在骨头架子上,惨白肌肤内青筋蜿蜒可见。袖口处露出了一只灰色木质手镯,磨砺得粗糙。和这树枝仿佛同出同源,都像从地上捡的。
虽不是白骨,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看着像刚从棺材里诈尸出来的。这位诈尸的活死人正递着一根枯树枝,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
少年退了一步,没有去接那树枝,审慎道:“不知阁下如何知晓我的身份?又有何赐教?”
林灼明显失望,灰头土脸收起树枝,略微回忆:“很多年前,我走了两千里路来到长安,皇后娘娘赏了一餐饱饭。”
少年微抬眼:“你认识我母亲?”
“七年多前的事了。”
林灼叹气连连:“那时我家中祖业刚好败完,父母兄弟全部死光,剩下点锅碗瓢盆都被婶娘叔母算计走了,我穷的叮当响,只好刨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祖坟,拿了点陪葬金银。买了修仙集册和一头骡子,千里迢迢来长安求仙问道,没成想半路就被歹人劫了。我没吃没喝,流窜到了长安城外的云山,谁知又入虎穴,被云山的守卫拿住,要将我打死,还好菩萨下凡救了我一命,还请我吃了顿饭。”
江皇后产子后身体羸弱,于云山行宫养病。少年心头剧颤。
林灼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菩萨似乎在等什么,很久没等到,反倒等来一场大火。她临去前交由我一只香囊。”
少年接过那只香囊,剑尖有些不稳。
世人并不知晓,才智贤德闻名遐迩、曾令大梁三朝开国元老评点为“旷绝古今”的江皇后,并不长于女工,绣的金线边总会大致歪向左侧。这只香囊与她从前所做别无二致。
少年垂眼看着那只香囊,伪装得当的神态现出了破绽,他嘴唇蠕动,轻声问:“她可曾说过什么?”
“不曾。但为人父母,所求不过子女平安喜乐。只可惜……”
林灼顿了顿,苦恼道:“殿下有大祸临头。”
“多谢阁下,”少年将香囊收入袖中,转念一想,觉得语气太理所当然了些。立刻露出惊愕惶恐之色:“如何大祸临头?”
“七日后除夕夜宴,殿下必死无疑。”
少年闻言,神色在大惊失色和恼怒怀疑之间摇摆了一会,最后落定为符合年龄的失措。他默然许久,斟酌道:“阁下不妨有话直说。”
林灼再次眼巴巴递上树枝,谄媚道:“殿下聪慧,若能解我禁锢,兴许有转圜之处。”
“我并非捉妖道士,如何能放你出去?”
“殿下只需说愿不愿意便成了。”
少年摸索那只香囊:“我若放鬼怪出世,可会为害苍生?”
林灼连忙摆手,哈哈大笑:“当然不会,长安镇压龙脉,他们这群几个歪瓜裂枣,连殿下驾临的气运都抵挡不住,也就钻个茅厕吓唬人的能耐。”
“那你呢?”少年目光清明,笔直看向此人。
林灼摇头:“我曾许诺,不在长安杀一人。”
“长安之外呢?”
林灼眯眼道:“殿下说不杀就不杀。”
少年不置可否。
林灼叹气:“我非妖,不过懂得些术法。当年时运不济,被迫关在这里,那点功法,早被化没了。”
“不信你过来摸一摸,妖怪的血都是凉的。”他毫无底线,蹭过来觍颜笑:“再不信,要不殿下找条链子把我栓裤腰带上?我保证听话。”
立着的白骨们交头接耳,却听不到一丝声响。少年终于反应过来那股诡异感从何而来,目光转向洞中的它们,岔开话头:“为何他们都是白骨,你却是人形?”
“太热了,溜溜的凉快些,”林灼不以为意,摸了摸鼻子,“我便不了,赤身裸/体有伤风化。”
“还有人剥皮去肉乘凉的吗?”少年微挑唇角,浅淡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林灼见缝插针讨好:“殿下觉得有就有。”
少年抬起木剑,以手拭剑刃:“你不用称我殿下。”一个时刻等待被废黜的太子,能称作什么殿下?
林灼不假思索,点头如捣蒜:“那叫什么?”
木剑极钝,指腹来回摸索,不落下痕迹。他被问得一怔,他姓李,叫什么?他心中意味难言,垂眼,道:“江……江澹。”
林灼没有深究李家的太子随母姓如何大逆不道,居然欢天喜地恭敬行了大礼:“我殿下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木剑锐利出擦过白玉般的手指,刺破一滴鲜红血珠。江澹猛然抬眼,眉头一跳,险些失态。
林灼弓腰未起,反手握住了江澹的手腕,指腹泛凉,稍微用力按压在虎口处,掌心滚烫,熨帖着他冰凉的手背,又带安抚意味。抬头仰视他,目光温柔坚定,语气轻缓得像是蛊惑或是诅咒:“不要怕,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需要害怕了。”
话音扫过耳畔。手背仿佛贴着一块烙铁,烫得快要烧起来。少年克制隐忍至极,到底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压不住眼底的愠怒。
林灼见他少年老成,心中晦涩莫名:“我助殿下杀赵国师。”
血珠划过剑刃,锋芒毕现。江澹冷声道:“你说什么?”他身形一僵,旋即恢复自然,道,“你不是不在长安杀人吗?”
林灼:“我不杀,自然是要殿下亲手杀了他。”
两人中间,只隔了这一柄剑,江澹手端得很稳,只需滑落,便是见血封喉。而这人垂首立在剑下,几乎无缚鸡之力。
江澹一点一点松下剑,问:“你叫什么?”
“林灼。”林灼神色恢复如常,很快松开了他的手,畏缩似的退后几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江澹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捉摸不透:“林……灼,哪个灼?”
“本是玉镯的镯,早年家中尚有几分家底,这个字贵气也衬得上,如今落魄潦倒,再用岂非讽刺,便自个改做火勺灼,胡乱叫的,没什么深意。”
林灼抬起头,眼中笑意深深:“以后跟了殿下,殿下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木火相冲,大不吉利。江澹负剑而立,以为有趣:“这个字很好。”
武侠话本子中常写人步入绝境之时,往往会掉入山洞无意获得武林秘籍,习得绝世武功,所向披靡。
昔年江氏连坐忤逆罪灭族,江皇后病死云山。血脉只剩一个太子殿下。天子心有隔阂,欲鸩杀太子。太傅跪请收回君命,椎心泣血道:“大梁立朝三百年,纳诸侯国十四,楚士子抬棺入长安,当庭斥责新法之过,陛下尚能一笑宽释,今何不能容一幼子?”
天子怒极摔盏,不应。
后下旨的宫车一路行至东宫,路遇大风。一疯癫道人坐地大笑道:“好一个杀妻杀子的千古一帝!”
天子得知,咬牙颤抖,拔剑指向东宫所在位置。
宫侍端着鸩酒到了十岁太子面前,太子跪地谢恩。宫人感念先皇后恩德,自己喝下了鸩酒。
天子惊怒交加,目眦欲裂,久久不发一语,片刻后颓然倒地,呕出一口血,念叨孽障二字。此后一病不起,三月方痊愈。下旨太子幽闭深院,死不得出。
他十岁被扔到那个院子里,半梦半醒间总能看到血污的脸,不敢睡在屋里,第二天便被雪埋了。
七年了,这时才掉入山洞获得奇遇是不是晚了一些?七日后灵国使臣来朝,天子除夕夜宴,幽禁的太子自然不在受邀之列。但谁能断定,天子容了他一个七年,又能不能容得了下一个七年?
“你真能杀赵国师?”
“殿下不信?”
林灼见事情有商量余地,大喜过望,兴奋地来回踱步,好似一只立马要脱笼而得了失心疯的狒狒。他竖起手中枯树枝,念了句什么咒语。
树枝尖端爆裂,爬出了一条灰白色的蚕虫。蚕虫飞快吐丝结茧,蚕丝缠绕树枝生长,刹那间,从头到尾裹成了银白色。未羽化成蝶,皱缩死去了,灰飞烟灭。
他轻轻一扯线头,被包裹的枯树枝被切成了碎末,消散在空中,最后剩下的丝线缓缓飘落,停在他手心。
林灼小心将丝线缠好:“此乃软罗丝,轻如鸿毛,见血封喉。殿下若想杀一人,只需把那人名姓写到纸条上,与软罗丝绑好一同挂在院内东南树上。殿下可以写上赵国师以外的人,算我给的投名状。”
丝线上流淌过光滑的银光,有金属般的质感。江澹道:“它也杀不了赵国师吗?”
“原物可以,可惜这是仿造品,”林灼脚尖点地,笑,“那老东西还是有点棺材本的,殿下不必心急。”
江澹:“我不知道如何解开水下封印,也无法放你出去。”
“不急,咱们先喝酒,”林灼看着他的眼睛,“一直在等殿下跟我喝酒,等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