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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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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澹睡了一天一夜,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
梦里有一大泽,水上生一枯树,树上挂着块红色襁褓,里头的婴孩额发柔软。他涉水而来,取下婴儿抱在怀中。
枯树起死回生,树精笑道:“公子姓江,我为水上树精,正好相衬。今日得见,料果真举世无双,天作之合。寄生一精魂化作婴孩,公子若不嫌弃,好生养大了,估摸着有几两肉,他日得一良辰,煮汤果腹还是冬夜暖床,悉从公子便。”
他睁开双眼,看到最熟悉不过的窗景,一间单调的屋子,紧闭窗柩前摆放书桌,一卷旧书半摊开,尚未读完。烛台上灯如红豆,火光幽微明灭。地下炭盆里竹炭星火点点,被草木灰掩盖,散发出微不足道的暖意。
梳着古髻的高挑女子在窗前垂首低眉,静静擦拭木匣。
封印被强行破除,怨灵以他的肉身为庇佑脱困。
昨夜百鬼夜行,叛逃长安。引得天雷阵阵,星象异动,蔓延百年的暗河瞬间干涸成田。国师府最先察觉异动,十余名弟子出巢中道截杀。
云月找到他时,他昏死在龟裂的河道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香囊,身旁只剩下那把木剑。
怨灵逃走了,祭剑自然失败。多年苦心孤诣,到头来功亏一篑。
云月无悲无喜,只是问:“殿下饿了吗?想吃些什么?”
江澹说:“对不起,姑姑。”
云月摇头:“是奴婢无用。”
他练剑多年,只觉得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心里才踏实。开始用树枝,后来削了一把木剑,自己看书学心法口诀,一招一式,推敲琢磨。按道理来说这样瞎练,要么耍成花架子,要么走火入魔自己给自己捅死了。
但他心性平和坚忍,血脉不通时能及时稳住收回,又极有耐心,长年累月风雪无阻坚持下来,歪打正着练也出了些门道。强身健体有些功效。只是木剑易折,又不见血,少了冷铁杀气。一柄没有杀过人的剑,只能算是块光滑的木头。
握着木头迎敌,难免心神动摇。何况水笼之下,是一群修炼多年阴险狡诈的鬼。
他们骗了他。
江澹在望见玄铁剑的一瞬间全部明白了。
水笼下的山洞里。他仿佛被人劈成两半,一半站在母亲和江氏死去的族人中间,莫名的情绪一点点生根发芽,像血液里攀爬着无数条蠕虫,分泌出的毒液蔓延全身,燃起漫天的躁怒和腾然杀意。剩下一半残存理智,意识到自己就被什么引诱控制了。
他本该跳入水笼的最开始就出剑,杀了看到的第一只妖。明明已经在心里预演好的所有出剑情形,但他没有……
为什么?
视线深处,青衫人笑意盈盈道:“在下林灼,拜见太子殿下。”
他为什么挪不开眼睛?为什么没有出手?
两种意识在头脑里厮杀,回溯的记忆翻涌上来。他站在天旋地转的山洞里,望着所有白骨,双眼猩红,头痛欲裂,竭力控制自己。直到,直到最后一刻……
有人向他递出剑,轻声说愿意为他去杀死神佛……
他没有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动摇了,于是他输了。输了,便是兵败如山倒。
江澹疲惫地闭上眼睛。
以为是下水擒王,不忍大义灭亲。不料被瓮中捉鳖,借尸还魂。不管那人是否手段卑鄙,自己总归是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的。
“妖孽处心积虑多年,殿下天性仁善,无须自责。”云月安慰他。
不是的,是我不够强大,他想。
祭剑没有成功,赵国师杀不了了。离开长安的希望从开始死灰复燃,到星火燎原,最后到如今胎死腹中。
江氏在宫中有些旧人,林灼所言除夕夜宴并非空穴来风。江澹知道,他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得出结论之后,心中反倒格外平静,除了那难以排解的挫败感,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其他情绪。
江澹阖目了一会,起身下床,推开久年失修的门,吱呀一声。
外头寂静无声,天色阴沉,十二月肃杀的冷风扑面而来,挡不住的沙土尘埃气息,刮刀子一般磨砺着肌肤。院内枯树枝条萧索,树下一张石桌,两只石凳,一口水井,四方墙垣深深。
所有的一切,比从前更加灰暗狭小。
云月手里端着一盏热茶:“殿下怎么不披件衣裳就出来了?”
江澹道:“出来透透气,不冷的。”
云月皱眉:“快下雪了,怎么会不冷。”
江澹:“姑姑。”
“怎么?”
“你还记得,我母亲生得什么模样吗?”
云月眼神迷蒙,失神了片刻,扯出一个笑来:“娘娘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殿下长得很像她。”
江澹风沙迷眼,嗓子沙哑,“是吗?”
热茶氤氲袅袅,她心中涩然,话音雾蒙蒙的:“殿下无须担心,无论发生什么,奴婢都会护住殿下的。”
江澹摇头。
不管他在水下碰到了什么,能持有香囊,定是故人,看见总归难过。云月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娘娘剩下的东西不多了,殿下既然得了,便好好收着吧。”
江澹冷不防抬眼,他原以为林灼所有的话都是谎言,只是为了哄骗自己放下警惕。但云月服侍江皇后多年,连她都认定这是江皇后遗物,不可能有假。他伸手接过。
细细摸索,香囊中部鼓起,打开一看,里头收束了一把银色细线。他尚未忘却水笼里蚕虫吐丝死去灰飞烟灭的那一幕,树枝被银丝绞碎成粉末,缓缓坠落在林灼手心。
“我助殿下杀赵国师。”话音言犹在耳。一样的银白色的光泽。
他不假思索伸出手指取出,只稍微滑动,指骨上便现出一条血痕。轻如鸿毛,见血封喉。
软罗丝。
云月见状,惊疑不定。“这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突然外头传来哐当一声好大动静。那人来势汹汹。与其说是在敲门,倒更不如说是在砸门。
江澹立刻看向院门口,与此同时将香囊与软罗丝拢入袖口。云月手中茶盏颤动,险些失手打翻。她垂眼缓缓将茶盏放在石桌上,抬眼已无丝毫慌张,淡道,“我去瞧瞧,殿下待在里头。”
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我去做饭了,殿下看书罢”。她转身走向院门口,锋利匕首贴在手腕上,藏进袖子里,没有回头。
江澹紧跟其后。
两扇院门被人撞翻在地,身首异处。冷风轰然灌入,灰尘扑面而来。晾晒衣物的竹竿唰唰抖动敲击,宛如招魂的摇铃。
云月立于院中,冷声道:“来者何人?为何捣毁我家院门?”
江澹正走出门,听见马蹄声孤零乱踏,杂乱无章。判定目前只有一人,且非正规军士。果不其然,马蹄声渐进,一人骑马踏过了院门。
他身穿破烂铠甲,身形四仰八叉,满脸络腮胡子,怀里夹着红色的包裹。一身悍匪之气,满脸不耐烦。“三瓜两枣的破玩意,当看门狗都不够格,趁早砍了下酒。”
娇俏的女声出自如此狂野的壮汉之口,两人都惊住了,但原因各不相同。江澹没想到国师府四处搜查水笼余孽,络腮胡子竟还藏在长安城里。云月以为他杀了看门人,目光锐利:“你杀了他们?”
“我可没这闲工夫,劈晕了而已。要不是林灼那个狗日的,老子早就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了。江澹呢?快点出来,老子没空跟你磨磨唧唧的。”
他若杀了守门人,便是真正的滔天大祸,宫中不会有人给他们辩解的机会。云月松了一口气,缓和语气:“阁下找错地方了,此处并没有……”
都利用完了,还来找他做什么?江澹本该愤怒,却看到他怀中鲜艳的红色包裹,与梦中某处很是相像,隐约觉得里头大有文章。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江澹走到络腮胡子的马前,拦住了云月。
络腮胡子居高临下,见状,大笑道:“又见面了,太子殿下。”
昨日相遇,今日重逢的故人。江澹道:“是了,姚将军。”
络腮胡子见他泰然自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东张西望,一个头两个大,悻悻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也知道那王八犊子打的什么鬼主意,自己去问吧。”
问?去哪里问?问什么?
江澹哦了一声,很识时务:“那将军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络腮胡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烫手似的朝他掷出怀里的红色包裹,很是嫌弃:“喏,给。若嫌占地,就挖个坑埋了吧。”话没说完,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江澹本不想伸手接,但那红包袱刚好砸在他怀里,让人扔也不是,抱也不是。
马蹄声散去,人影不知所踪。他满腹疑虑,一句话都没有问出口。
云月一头雾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江澹走向屋内,物件却沉手,轻微挣动。他觉得怪异,低头揭开绸布,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珠。
那是个唇红肤白的婴儿,瘦小孱弱,眼睛很漂亮,正直愣愣盯着自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江澹瞠目结舌。
现实发生的,全然印证了梦境。
云月煮了些米汤,将炭火烧旺。等到屋子里渐渐热起来,又将米汤喂下,这婴儿才渐渐止住了啼哭。江澹趁机说出水笼之下的遭遇,当然,除去了林灼最后抽出龙筋那几句话。
如何造化修为,都是自己的选择,自然不是什么人教养的过错。他选定了这条路,因为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云月:“当年娘娘在云山修养,我在宫中,不知晓那时如何光景,无从判定那林灼是何人。”
江澹:“若非江氏故人,他宁可得罪国师府也要掺和进来,意欲何为?”
云月斟酌道:“灵国使臣已经下榻使馆,六日后便是除夕夜宴,届时天子是否发难谁也不敢确定。此人虽囚于水笼,却能通达外界消息,提前预知我们行动,为脱困将计就计欺骗殿下,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多智近妖。但这遗物和投名状俱在,送来这婴儿,未必不是向殿下示好之意。”
怀中婴孩咳嗽一声,许是呛住了。
云月又道:“只是如今正值入冬,此子来历不明,又病态孱弱,想来活不长久。养在这里,恐怕凶多吉少。”
江澹没有说出树上挂着襁褓的诡异梦境,那太过荒谬了。他思索了一会,取出了袖中的香囊,道:“姑姑取纸条,写上一人名姓,将软罗丝绑好挂在东南树上。切记小心,此物极为锋利。”
方才叙述中,云月已然知晓此物用途,没有质疑什么,只是问:“殿下要写赵安国吗?”
赵安国,即屠灭江氏的赵国师。
江澹没有出声。
云月起身道:“奴婢知道了,若明日应验,他于我们有大恩,我们便留下这孩子。若未应验……”她顿了顿,没有说完那句话,转身离开。
若未应验,这就是个骗局。留下婴儿,定然后患无穷。
不知能不能听懂人语,婴孩对江澹咧嘴一笑,眉眼弯弯。
年节将至,北风刮个不停,酝酿已久的大雪始终未落,万里无云,云月将软罗线绑好挂于树上。
深夜时候,外头好似传来一串清脆的铃铛声,踏月而来般空灵,只停留一瞬,便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