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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入了夏以后,天时长了,日头晒人,就只有清晨半个时辰的凉快。小蘼怕晒,来得很早,饶是这样,走过来还是出了一身的细汗。白曦殿这边,芍药正替赵泓瑾梳头,小蘼在一边看着,忽然说,“陛下像个女孩。”
      芍药一怔,心里扯紧了弦,梨白在一边紧张地看着。赵泓瑾仍是侧对着小蘼,不愠不恼,声音清清冷冷的,语气平静,开玩笑似的说了她一句,“放肆。”
      小蘼一笑,跑出去看宫人们捕蝉去了。
      夏日午后困倦,人人欲眠,太后到白曦殿时,一群内侍宫娥正在廊上打盹,睡得七倒八歪,太后看得生气,着人叫醒,内侍宫娥们看到脸色铁青的太后,跪在地上抖个不住。
      “你们就是这样伺候陛下的?”代替太后训话的是宫人郑氏。
      “陛下呢?”相比郑氏的威严凌厉,太后的语气只是淡淡的。
      “陛下在里面午睡呢。”一个内侍磕头道。
      太后的目光从一众奴仆身上扫过,忽然停住了,朝着脚边的那个小宫娥居高临下道,“哀家似乎没见过你。”
      小宫娥急忙磕头,“婢子是幽......是婆娑馆善书夫人身边的。”
      “不好好伺候夫人,跑到这里来犯什么懒?”太后加重了语气。
      小宫娥急忙磕头,慌慌张张道,“夫人听了陛下的召,来了白曦殿,婢子是随行伺候夫人的。”
      “夫人现在人呢?”
      “在......在里面陪着陛下呢。”
      太后忽然收起了凌厉的威势,淡淡望向白曦殿檐角的那片天,天白得没有一丝蓝,空得没有一朵云,太后轻声问,“夫人日日来,都带着你吗?”
      小宫娥伏在地上道,“有时候是婢子,有时候是云雀姐姐。”
      郑氏变了脸色,担忧地望向太后。而仍旧容颜美艳的太后,面上没有一丝愠色。
      “不必告诉陛下哀家来过了,让她好好睡。”
      太后离去不久,天际一声惊雷,大雨倾盆。

      小蘼到傍晚时候还睡着,醒来,宫里都点灯了。她坐起来,赵泓瑾早已离开了,偌大的寝殿内只她一个人,呆呆地坐着,风吹开了窗,殿中红帐飘飞,外面雨声哗啦,暴烈震耳,听得人心惊。
      芍药进来,瞧着小蘼笑,“婢子伺候夫人起来吧。”
      小蘼脸上发红,“我睡了多久?”
      芍药笑道,“雨天本来最好睡觉的。”
      外间赵泓瑾正在练字,梨白陪着。梨白见小蘼穿好衣服起来了,就笑她,“夫人这一觉好厉害,外面那么大的雷,没惊着夫人半分。”
      赵泓瑾笑着瞪了梨白一眼,然后转向小蘼,“桌上有茶,喝些罢。”
      芍药准备着传晚膳,但雨势太大,几乎封了各处的来路去路,芍药又折了回来,道,“雨太大了,御膳房那边怕是来不了,咱们宫里小厨房自己做罢。陛下晚膳想吃些什么?”
      赵泓瑾提笔又是一行,“问夫人罢。”
      小蘼道,“我没饿呢,就想喝些清甜的。”
      芍药道,“那就做桂花酒酿圆子罢。”
      小蘼问,“这时节也有桂花么?”
      芍药道,“今岁春时收下的。”
      小蘼望向赵泓瑾,愣愣地问,“春天,也有桂花么?”
      赵泓瑾笑了,“有的,和湘北不同,宫里有些桂花,是春日的花期。”
      梨白在一边噘着嘴不乐意,“陛下待人也差太多了,记得从前我初次瞧着宫中的春日桂花,惊得不得了,陛下还骂我蠢,说我没见过世面。”
      小蘼望着梨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转过头喝茶去了。
      吃过饭,到亥时,雨势还是没有收住,宫里淹了好几处,人人都躲在室内避雨,幽巷无人来往。梨白站在门口,望着夜雨发愁,又转头看殿内,芍药正替小蘼拢头发,赵泓瑾在一边看着。
      “陛下,”梨白走过来,“舆车怕是不能行了,我叫人去把西边偏殿添上灯,待会儿伺候夫人歇下。”
      小蘼愣了一愣,没说什么,静静坐着,由着芍药给她弄头发。
      “不必了,今夜夫人就同孤歇息。”
      小蘼低下了头,抓着膝盖上的那片衣裙,芍药微微失神,差点跌碎手中的一只挽发的玉簪。梨白没说什么,退下了,叫人准备着伺候陛下同夫人沐浴。然后赵泓瑾便先行去沐浴,留下小蘼在殿中坐着,芍药在一边陪着,说,“夫人别紧张。”小蘼摇了摇头。
      待小蘼由宫人们伺候着沐浴完毕更了衣送进寝殿时,赵泓瑾已坐在床头,等候了多时。红帐被放下了,轻轻地摇荡,赵泓瑾亦着寝衣,宽大雪白。小蘼赤着脚站在山水屏风边,远远隔着红帐,并不走近。
      “过来罢。”赵泓瑾在里面唤了一声。
      小蘼走进,红帐掀开又合拢,里面光影绰绰,一片幽幽。小蘼在床上坐下,低头无言,赵泓瑾伸手,把她的一缕头发拂到颈后。她又挨近了小蘼些,靠着她静静坐着,小蘼抬起头来,转头看着赵泓瑾,脸上红红的,也许是烛光透过红帐照进来的缘故,她抿着嘴,似乎在笑。
      然后她开口,问,“陛下,我同她长得像么?”
      赵泓瑾愕然不解。
      “菱美人说,陛下心里有一个人,因为我同她长得像,陛下才与我亲近,又因为我不是她,陛下才......”这样说着,小蘼的眼睛似乎也红了。
      “你休听她胡言。”赵泓瑾打断了她。她看着小蘼的眼睛,红色的,红色是无言,与无解,时间一长,目光就挪不开了,她伸手抬起小蘼的下巴,吻了上去。
      两个人倒在锦被上,红帐之内,呼吸相缠,小蘼的气息是乱的,额上沁出了汗,便深入,便露骨。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赵泓瑾半披着衣服坐起,眼中黯黯的哀,她开口,声音在殿外暴烈的雨声中如一根细细的丝弦,“这就是原因。小蘼,我是女子。”
      开启宁和盛世的大梁第十三代皇帝赵泓瑾其实从来都不存在,昔日有若月美誉的泓瑾太子死在他十七岁登基的路上,而代替他坐在帝位上君临天下的,是他的妹妹,赵氏阿槿。
      雨到第二日止住了,各处也退了积水,小蘼便回去了。芍药站在檐下,看着远去的舆车,身边的帝王不发一言,芍药低低地说,“夫人的心意如何呢?”
      第二日小蘼未到白曦殿来,第三日也仍旧,第四日、第五日,等得芍药和梨白都困倦了,坐在廊上同宫人们一起瞌睡。
      终于芍药说,“陛下去看看夫人罢。”
      赵泓瑾白天说不去,夜间宫人们都歇下了,一个人偷偷地开了门,独自去了,梨白悄悄跟在身后护卫。
      但幽幽馆的宫人们,全部换了一批,她无一个认识,而在殿中端坐,等着赵泓瑾的,不是小蘼,而是太后。
      大梁的百姓都知道,太后昔年十六岁产子,如今不到四十,保养得法,仍旧美艳。
      实则太后当年生的,是对龙凤胎,那男孩自小养尊处优乃大梁储君,而那女孩,被藏了起来,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以待日后作帝王的替身,为其担生死的劫祸。
      她笑,“阿槿,你越来越糊涂了。”她站起来,走到女儿身边,“我教过你,不要相信这世上的人心。你居然爱上了她?”太后语气讥诮,抬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阿槿脸上。阿槿跌坐在地,太后蹲下来,目光森冷,“如果不是看在她外祖为大梁劳苦一生,我真的会要了她的命。”
      太后乃医中圣手,医毒一体,她给小蘼灌下的毒,摧人心智,蚀人记忆,使其痴傻稚拙如三岁孩童。她总是用各种不要人命的方式来毁人。就如她“赏”给芍药梨白的生死药,令他们朝饮死暮饮生,生死相循相克,若想活,就不要错。
      日日一碗浓黑苦涩的生死汤药,便把当今梁帝的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昔年一人对十七,把满席公卿对得哑口无言,才情比天的湘北小女,如今只是坐在一边,呆呆地咬着手里的帕子。
      阿槿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狼狈地爬过去,紧紧抱住她,落下了泪。

      那以后,小蘼便搬来了白曦殿,同赵泓瑾日夜相伴。宫中几个美人气得冲昏了脑袋,跑到太后那里哭号,说陛下这样不合礼制,沉迷女色迟早有伤国统,而出乎意料的是,太后似乎笑了,说,“便可怜陛下的那一点心罢。”
      几个美人听得一头雾水,谁也不明白。
      太后又是扫了她们所有人一眼,笑得令人琢磨不透,“你们也不要妒她,不是她,哪有你们如今完完整整地坐在我宫里闲嚼舌根的福气?”
      几个美人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磕头,发间簪钗掉了一地。此后,宫里搬弄是非的,果然绝迹。
      赵泓瑾替小蘼寻了天下的良医,皆是以青衫的大夫们合上药箱连连摇头无望告终。
      她知道,他们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白曦殿正对的,是西边的云宫。那里的太后,有鹰鹫一般的眼睛。
      她渐渐习惯了小蘼的痴和傻,稚与拙,习惯小蘼望着她的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与不解,习惯小蘼偷偷拉着芍药问,“她为什么要对我好?”
      芍药说,“因为她喜欢你啊。”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想和她一起玩。”
      小蘼笑了,“我也喜欢芍药,喜欢梨白,喜欢陛下。”
      芍药凑过去在小蘼耳边悄悄地说,“她不叫陛下哦,她叫阿槿。”
      听见这话的阿槿还曾心生不满,在小蘼不在的时候,问芍药和梨白,为什么她排最后一个。梨白说,那是因为她总是忙,而小蘼喜欢陪她玩的人。
      她仍旧是赵泓瑾,大梁的皇帝,仍旧纳进新的宫嫔,只是从不去见她们,见了,也没有好脸色。
      于是从宫城传到了民间,梁帝的专情之名天下皆知,宫里的那位小蘼夫人,成了闺阁女儿满心艳羡的对象。
      一天的日暮时分,梁帝仍旧喜欢一个人坐在殿前,看远方的天空,被夕光染成橘色。
      她回头,看见小蘼站在身后。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宫装,神情单纯,像个小公主。赵泓瑾似乎笑得有些疲倦,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有那么久了。”
      “怎么不说一声?”
      小蘼似乎有些疑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歪着头想了一阵,没说话了。赵泓瑾朝她招了招手,她听话地走过去,学着赵泓瑾的样子在殿前坐下,也去看远方的天空,双颊浮现出惊叹的笑。赵泓瑾望着她,也笑了。
      然后皇帝,将头轻轻地靠在了身边女孩的肩上。

      宫城入了秋,幽巷外头,已有枫叶早红。
      朝堂上,果然有臣子奏上了樵郡两个旧臣争舞姬的事。相争的是原来的孙鸿胪与刘光禄,这两位在朝时都是先帝得力的旧臣,不成想归田以后竟荒唐糊涂起来,为了酒肆里的一个舞姬,纵着家奴斗狠于闹市,丢了梁廷的脸。
      赵泓瑾刚下朝,还没看到白曦殿的宫门,就见湖边的一个小亭子里,云宫的郑氏好整以暇等在那里,投来微含笑意的目光。
      赵泓瑾叫梨白等着,自己走过去,郑氏见了礼,开门见山道,“太后听说了今日朝堂上诸葛大人上奏的事,担心陛下年纪轻,顾老臣的面子,不敢处置左右为难。太后特意命婢子过来告知陛下一声,樵郡的事她早有耳闻,半月前就遣人去了,太后将那个叫阿袖的舞姬劈成了两半,用好大的两个锦盒装了,一个送去了刘宅,一个送去了孙宅。”郑氏抬起眼睛来,看着赵泓瑾一笑,“陛下不必担忧,可以睡个好觉了。”
      赵泓瑾一笑无语。
      郑氏又道,“听说,前些日子,陛下把细风营的一个牙将擢为副将了?”
      “娘娘若不满意,只管降回去就是。”
      郑氏伏身请罪,“是婢子唐突了。今日太后的话婢子已经带到,婢子告退。”便低头从亭子里退了出去。
      赵泓瑾从亭子里出来,梨白跟上来,望着郑氏离去的方向唾了一口,“老妖婆。”又问赵泓瑾,“陛下直接回去么?”
      “走走罢。”
      “那咱们去菊园,芍药带了夫人去那里荡秋千呢。”
      菊园里头有菊花已经开了,一簇簇的或白或黄,各宫都有小丫头在这边看花斗草玩儿,瞧见皇帝来了,都赶紧低着头退至一旁。小蘼正在秋千上,芍药在后面推,小蘼身上穿了件应景的鹅黄色宫装,荡到高处时裙角飞扬像一把撑开的伞。
      小蘼见赵泓瑾来了,就不坐了,从秋千上下来,走到她面前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
      赵泓瑾摸摸她的头,问,“回去了么?”
      小蘼点点头,发出细细的一声“嗯”,小猫一般。
      赵泓瑾便牵过她的手,拉她在身侧。小蘼紧紧地倚着赵泓瑾,像是生怕走散了。梨白和芍药在后面跟着,沿路的宫人们避了开来跪在两侧,忽然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宫人蹿起,朝小蘼冲了过来,手里一把雪亮的匕首朝着小蘼的脖子扎下。危急的一瞬,赵泓瑾转身护住小蘼,背上挨了那一刀。
      宫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惊叫连连,梨白上前一脚踹开了那个行凶的宫人,踢落她手中的匕首,将其制伏在地。芍药急忙叫人传御医,外头听见动静的细风营巡卫正朝这边奔过来,带头的就是前不久赵泓瑾拔擢的那个副将。血从赵泓瑾的后背渗了出来,宫人们慌成一片。
      “别吵。”皇帝忽然喝止了所有人。
      然后宫人们看见,受伤的皇帝轻轻拍了拍怀中吓得发抖的夫人的头,说,“没事的,没事的。”
      那个行凶的宫人被带了下去,审了一顿,梨白带着结果来白曦殿报给赵泓瑾。殿内安静无声,香烟袅袅,赵泓瑾坐在床头,背上的伤已经上药包扎,她换了件雪白的宽袍子,守着睡过去的小蘼。小蘼受了惊,从菊园回来的路上一直闭着嘴巴哭,也不喊出来,看得赵泓瑾害怕,召了御医来开了安神的方子,煮了汤药,哄着喝下去才好些。
      “是什么人?”
      “那行凶的宫人,是......泊海侯的夫人。”梨白说出来,自己也难以相信。“陛下还记得今夏纳进宫的那位冯昭仪么?她就是泊海侯的独女。冯昭仪做出那事后,触怒太后,被太后剜去眼睛拔了舌头,丢进火里烧了。对外只是说,冯昭仪新婚之夜暴病而亡。泊海侯子息单薄,年过古稀只有这一个独女,听见消息后当夜吐了一回血,就去了,泊海侯夫人日日跪在宫城外求见,嚷着喊着要为女儿讨一个公道。今日不知怎么的,让她混进了宫人中间。”
      “那她何故寻上了小蘼?”
      “她......听见人说,宫嫔之中以夫人为尊,夫人得太后的令,掌凤印治六宫,只手遮天,从来铲除异己......”
      “听人说?”赵泓瑾语气讥诮,哀凉地笑了,“听谁说?”
      不必问,这自然也是太后的手笔。这两年来,太后在后宫做了什么错事,总推到夫人身上。前朝的臣子不明,日日参上折子来,说妖妃祸国,赵泓瑾愈是护着,倒愈是让她落下了红颜祸水的骂名。小蘼无法辨,只得任他们骂,就这样成了太后的替罪人。
      梨白退下后,赵泓瑾默默地坐在小蘼身边,想起了那位惨死的冯昭仪。
      那也算得个丽人,只是太蠢,竟然胆子大到在新婚之夜的酒水里给皇帝下药。新妃做着与帝王缠绵床榻母凭子贵的美梦,然后在目睹真相的那一刻吓得摔下了床,尖叫声震惊了整个斓羽宫的人。
      可怜那些宫人,就因为她的这一嗓,统统陪了葬。
      太后从不允许有漏网之鱼。
      小蘼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看着神色哀伤的赵泓瑾。
      “日间,吓坏了吧?”赵泓瑾摸了摸她的脸。
      小蘼坐起来,靠在她怀里,伸手搂住她的脖子摇了摇头。
      赵泓瑾抱着她,说,“世间,也不人人都是这样。不用怕,我会护着你的。”

      小蘼遇凶以后,常常精神不振,芍药和梨白变着法儿地逗她玩,她也鲜有笑容。赵泓瑾决定带小蘼出去散散心,便择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晴日,带着她和芍药梨白两个,出了宫。
      梨白对于出宫,向来是最雀跃的。头一天晚上就在琢磨着穿什么衣服,缠着芍药给他梳头发。第二日的马车上,又一直从衣袖里拿出镜子来照。小蘼靠在窗边,掀起帘子,新奇地看着街上的景。
      在街上淘了一回东西,看了几场杂耍,便往酒楼里来。酒楼最深处的高台子上,说书先生正在说书。说的都是些老故事了,像梨白他们这种在宫里长大的孩子,耳朵早已听得起了茧。但宫外的百姓,个个却兴致盎然深深入迷。
      “当年太后还是皇后,十六岁产子,那一天真是险象环生......先帝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宫人抱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跑出来报喜,这孩子,便是如今的圣上,咱们大梁的泓瑾皇帝......”
      梨白喝着茶,芍药无所事事地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小蘼在吃桌上的一盘桂花糕,赵泓瑾在她身边懒懒坐着,似乎在听台上的故事,那是别人的故事。
      “诸位都知道,圣上未登基前,有个若月太子的美誉,诸位可知道这美名是怎么来的?”说书先生一扫台下,忽然住了口,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端起案上的茶,悠悠饮了一口,卖足了关子,然后方道,“先帝五十岁的寿辰上,臣下为了讨君上欢心,使尽浑身解数,竟然请来了隐居海外仙山的尘心道人。尘心道人修为甚高,有白发仙人的美誉,凡间俗事不萦于心。臣子媚上,请尘心道人为皇帝祝酒,孰料尘心道人一袭白袍苍苍华发歪在席上,眯着眼悠悠扫过宴上的天潢贵胄,将皇室中人数落了个遍。什么皇帝比腐肉,皇后似污泥,公主如燕雀,说到太子赵泓瑾时,尘心道人却是愣了片刻,然后捋着胡子点头微笑,道,‘太子若月’。先帝大怒,以犯下之名下令擒拿尘心,尘心道人却已乘着仙鹤悠然远去缥缈无影了。自此,太子的美名便传遍四海。时人誉之为,若月太子。”
      阿槿想起从前,那真是好久以前了,从自己能记事起,便被教着去模仿一个人,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学着那个不知道没见过的人吃饭穿衣,走路讲话。一次晚膳时候伸筷子夹了一片姜,教引的姑姑立刻过来打落了,说,“不能吃这个,那位贵人不吃这个。”
      那个时候,是七岁来着吧。
      说书人还在继续,转眼已到了若月太子登基的章节,“逆贼候在登基的途中,拟将太子射杀于幽巷,好在太后神机妙算,提前将辇中人换成了替身,太子这才躲过一劫,新帝即位,从此便有了大梁的宁和盛世......”后面净是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老话。
      阿槿记得那天。
      那天,她的母亲,虽则她从来没有这样唤过她。服侍阿槿的宫人也好,教授阿槿的先生也好,都叫阿槿唤她娘娘。那天娘娘亲自来密室看她,神色间还有难以掩饰的悲痛,“从今天起,以大梁第十三代皇帝赵泓瑾的身份,活在阳光下。”
      娘娘费尽心血,把她养在地下的密室,不许她见外面的天,把她培养得和哥哥分毫不差,就是为了有一天,她可以替他去死。
      却没想到,命运弄人,从此她替他活。
      肩上一沉,赵泓瑾收回神思,转头看见小蘼已经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半块桂花白糕。
      下午又逛了几个时辰,直到夜间才回去,累了一天,小蘼在马车上就睡着了。梨白挑开帘子看街上的灯,还是不舍。
      细风营的副将,那个枪法凌厉的少年在白曦殿外等着。如今细风营的李刈统领染了病,巡卫宫城的活儿就落在了新升上来的副将身上。
      赵泓瑾刚归宫,由芍药伺候着换衣,副将甘长青候在一旁,看了看芍药,似乎有难言之隐。
      “无妨,你说便是。”赵泓瑾道。
      甘长青抱拳伏身,“臣子巡宫的时候,在幽巷那边,见着了身份不明的年轻男子,看行为举止,似乎是世家的公子。幽巷是后宫重地,又连着太后的云宫,臣子不敢怠慢,正要上前盘问,就见云宫的郑霓姑姑,过来带走了那男子。两人离去,走的不是大道,故意绕了远路走了小径。”
      芍药奉上茶来,赵泓瑾端起来饮了,垂着眼睫,似乎不为震动也毫不关心,淡淡问,“这事情,你说与多少人知了?”
      甘长青立马跪下,“只陛下一人。”
      赵泓瑾道,“这便够了,此后也不要说与旁人。”
      “诺。”
      赵泓瑾摆摆手,副将便退下了,芍药倚在门口,看那个黑甲的背影走远,关了门。
      “太后如今也太不小心了,前些天我和梨白还瞧见从云宫抬出去人,扔进火里烧了呢。”芍药皱着眉,仍有余悸。
      “娘娘回回如此么?”
      “也有一个不是。”芍药在赵泓瑾身边坐下,突然来了兴致,凑上去悄悄地说,“听说有一回,从渭川那边寻来了一个极美的孩子,不过十七,容貌比仙,太后看了很是喜欢,事后虽然毒杀了那个孩子,但没损伤他一点肌体,还命匠人凿了冰棺,将尸体好好地封了起来呢。冰棺就搁在云宫的地下,太后总去瞧。”
      “你如何知道这些?”赵泓瑾就地躺下,望着殿中金碧辉煌的屋顶。
      “云宫的小柳儿喝多了告诉我的,她是郑氏的徒弟,太后的亲信,虽然制药调毒的本领不输太后,但年纪小,经不得哄,还以为我和她们是一头的,什么事都和我讲,且她酒醒之后,总是忘了之前自己讲过什么,最好套话的。”芍药笑,理了理裙上的褶儿。殿中的烛光弱了一些,芍药想过去挑亮,但想了想,又似乎不必,仍旧坐着,走了一回神,才轻声说,“夫人的事过后,太后起了戒备的心,这两年,一直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呢。”
      阿槿闭上眼睛,视线里却仍有红光在跳跃,她说,“我知道。”
      芍药回过头来,“那你怎么打算的?”
      阿槿勾起嘴角笑了,睁开眼睛看着芍药,问,“姐姐,要是有一天我们能出了这宫城,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芍药也笑了,低头,一缕细细的头发从耳后掉了出来,贴着脸颊轻轻地荡,她理身上的裙子,“我能有什么好想的。陶大夫都给了我和梨白准话了,就算有一天停了生死药,这些年来积在身体里的毒......我们也就再有三五年的活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怕伤了阿槿的心,于是赶紧打起精神,说,“如果真有那一日的话,我就去酒楼里唱曲儿。”芍药有一副好嗓子,柔媚却不失清亮。
      阿槿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神情恬静,没说话,似乎要睡着了。
      “去床上睡罢。”芍药推了推她。
      “我就在这里躺着。”
      芍药一笑,由着她。
      “姐姐唱个曲儿来听。”
      歌声在烛光里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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