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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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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是个雨夜,雷声盛大,像千军万马阵前对峙,有人在天上擂鼓。云宫里里外外都是奔忙的宫人,做皇帝的父亲在寝殿门外焦急等候。好几个产婆围着挂着金帐的寝床大喊用力、使劲,大风咣当地吹开了窗,一瞬间压低了所有的烛火,惊得宫人们大喊,又是去关窗,又是去护烛。
白色的闪电如一条潜游的蛟龙,劈裂了天空,照得夜如白昼,然后值夜的巡卫中间,有人看见一团白光落在了云宫的屋顶上。那人看得傻了眼,就见龙麟一般覆着五彩琉璃瓦的宫宇,被削掉了半边檐角,跟着起了火。
在巡卫们“落雷了!失火了”的惊呼中,云宫里传来一声啼哭。
白光,是婴孩阿槿对这个人世的初印象。
赵泓瑾蓦地睁开眼,心悸未平,冷汗涔涔。
一层朱帐外面,宫娥芍药和内侍梨白正在陪着小蘼夫人玩投壶的游戏,三个人影映在帐子上,来来去去,看不真切。
芍药听见动静,走到帐前,立住了,问,“陛下又梦魇了么?”
帐里未答,芍药了然,拉起了帐子,看到赵泓瑾已经坐起,苍白的一张脸,如同浸在水中的一张纸。
“外面下雨了么?”赵泓瑾问。
“小雨,刚打湿殿前的台阶呢。”
“几时下的?”
“戌时,下了一盏茶功夫了。”
外边梨白和小蘼投壶,小蘼又中了,喜得拍手,梨白便解下事先说好的腰间的一块白玉,递到小蘼手中给她玩。赵泓瑾倚在帐边,看着他们。梨白朝里望见赵泓瑾,低下头和小蘼说了些什么,小蘼抚玉的手停了下来,朝赵泓瑾望了过来,她梳着高高的发髻,身上一件绸一件纱的,重重叠叠地穿了好多层,锦裙下面露出一截小小的鞋尖,侧着头,烛光在她脸上一晃,像颗星星流过去了。
梨白引着小蘼来至床前,示意她坐下,她表现得很听话,梨白默默地递给她手帕,她自己便拿着给赵泓瑾擦汗了。
擦完了,就捏着那块帕子,低着头坐在赵泓瑾面前,也不说话。
“今日写字了吗?”
“写了。”
“芍药给你熬的汤,喝了么?”
小蘼把头埋得更低,攥着那块帕子,好久才说,“苦的。”
“苦也要喝,对你身体好的。”
小蘼知道自己理亏,心虚地说,“我明日喝。”
“带她去睡吧。”赵泓瑾对芍药吩咐。
芍药过来拉起小蘼,小蘼轻轻拉了拉芍药的袖子,一边随芍药去一边问,“今日不玩了吗?”
“不玩了,今日太晚了。等睡醒了,养足精神,我和梨白明日再陪夫人玩。”
赵泓瑾目送她们背影在一道山水屏风后一转,缥缈不见了,才转过头瞪了梨白一眼,说,“以后别教她这些。”她拾起小蘼落在床边的那块帕子,朝梨白掷了过去。
梨白接住帕子,呵呵地笑,“原是夫人自己知道心疼人。”
“陛下还睡么?”
“不睡了,看看折子。”
梨白便走出去,叫人把外间的灯添上,备上提神的香,那边房里的宫人又在进进出出地伺候小蘼梳洗,白曦殿里热闹一阵,雨歇的时候,又安静了下来。
赵泓瑾刚在书案后坐下来,蘸了墨,又叫来了梨白。梨白急急跑来,问是什么事。
“小蘼那边,添被子了么?入秋了,今夜又下了雨。”
“陛下放心吧,我早叫人添上了。”
赵泓瑾看梨白额角沁出汗珠,问,“你做什么这样急?”
“云宫那边来的姑姑,正看着我和芍药喝药呢。”
赵泓瑾默然一阵,案上那盏烛,灯花爆了一声,然后落了下来。
“陛下......”梨白轻声唤道。他想说这原不是你的错。
“没事了,你下去吧。”
梨白伏了一伏,正要退下,一抬头撞见赵泓瑾欲言又止的神色。
“陛下还有事么?”
“早些睡。”
梨白抿着嘴笑了,“诺。”
赵泓瑾看折子至半夜,脑袋疼了起来。樵郡两位已告老还乡的旧臣,竟为了争酒肆里的一个舞姬,又纷纷递上折子来,满纸荒唐言,看得赵泓瑾好气又好笑。
她伸手去拿案上的茶,抬头看见小蘼倚着红纱的帐子站在那里,散了发髻,身上只穿着寝衣。她朝小蘼招招手,小蘼便走过来,倚着她坐下。
赵泓瑾问她,“你怎么起来了?还穿得这样少。”于是便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
“做梦了。”小蘼低声说。
“做噩梦了?”
小蘼无声地点点头。
“梦见有人灌我喝药。”过了好久,她又低低地说。说完,就害怕地整个人缩进赵泓瑾的怀里。
想来,这也是她拒绝喝芍药熬的汤的原因罢。又黑又苦,其实更像药。也记得那回,白天她和梨白跑出去放风筝,吹了风,回来就不好了,傍晚时候发起热来,躺在床上说胡话,命底下人熬了药端上来,却是怎么也喂不进去,她嘴巴闭得紧紧的。芍药扶她起来,又哄又劝的,她怎么也不喝,最后芍药失手打翻了药碗,洒了两个人一身,小蘼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裙渐渐被黑褐色的药液浸湿,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事后,还是赵泓瑾命太医院的那帮老头子,想办法把药研成粉,掺在小蘼的食物里,才治了她的病。
如今小蘼缩在她怀里像只猫。赵泓瑾拍拍她,叫人上来收拾了书案,便准备在后半夜歇下。内侍便准备叫醒后边的宫人,伺候赵泓瑾宽衣。
“不必了,孤去夫人那里。”
内侍朝皇帝离去的方向伏着身子,宽大的衣袖几乎曳地,皇帝离去后,内侍直起身子,熄了书房的灯只余三盏,周遭一下子陷入幽暗,红帐上浮着绰绰的影,内侍也离去了。
按理说,小蘼是皇帝的夫人,自然是当为她宽衣的。但小蘼只是坐在被子里,坐在被子里拱起膝盖等着她。赵泓瑾自己脱了衣服,散了发髻,上了床。小蘼也许是睡够了,此刻躺在她的身边,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把她的头发绕在指间玩。而赵泓瑾也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帐顶,想着两个旧臣子在老家争舞姬的事。
“阿槿。”小蘼忽然在她耳边唤了一声,气息温温热热的。
她转头,看着小蘼,小蘼脸上还是孩童的神情。赵泓瑾说,“你记得我么?”
小蘼不答,仍旧玩她的头发。玩了一阵子,两只手枕在脸颊下,闭上眼睛,渐渐地就睡着了。
她便也合上眼睛,挨着小蘼睡去。睡梦中,小蘼似乎伸过手来,搂住了她的脖子。
小蘼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是十七岁嫁进宫里来的,出嫁之前,养在老家湘北郡,为外祖所照看。她本来也算是高门贵女,但是母亲去得早,父亲又不争气,袭了爵后整日走马斗鸡,聚会饮酒,不务正业。父亲续了弦,继母给父亲生了一双儿女,外祖怕小蘼在父家受委屈,才接了她到湘北郡住。
她的外祖,是三朝的故老,大梁的肱骨之臣,十三岁拜相,七十三岁告老还乡,为大梁的天下,劳累了一个甲子。先帝念其功,特封为吕国公,每岁的年节,都着人从宫中赶着马运去一车又一车的赏赐。
小蘼那时候在湘北是出了名的,十一岁的时候,在当地郡守的诞辰宴会上,和席上的公卿们对诗,一人对十七,对得公卿们哑口无言,纷纷举杯讨饶。后来名气传到了宫中,入了先帝的耳,先帝便留了心,打算许给当时的太子。先帝着人将说亲之意悄悄地透给吕国公,孰料吕国公竟血书一封递回宫中,白缎之上“死不入宫城”几个字淋漓入目,森然骇人。
但先帝去得突兀,大梁的天下也在那一年风雨飘摇,年底吕国公便去了,太子即位成了新皇,三年后,帝位稳固江山安定,太后做主,小蘼还是被接来了宫中,做了夫人。
这其实都怪那帮谏议的大夫,赵泓瑾二十岁之后他们便日日递上折子来,说如今后宫无主,只零星几个美人,实在有违祖制,皇帝要为大梁的天下着想啊云云。每日上朝,几个臣子就在阶下痛哭陈情,听得赵泓瑾头痛。
自然太后更是头痛,所以才接了小蘼到宫中,封她做了夫人,赐她统辖六宫的权力,来堵住谏臣们的嘴。但小蘼一个闺阁女儿,无心权争,入了宫以后,每日的功课只去太后那里听训,宫事也交给年长的姑姑们管,宫城里的风云,她竟是一点也不掺和。后宫,到底还是太后做主。
因此太后对这个儿媳也甚满意,原本深以为虑的阿槿的身份问题,也因为小蘼的一句“臣妾知道陛下国事忙碌”而得以掩盖过去。她又写得一手好字,称得上书法上的国手,连太后赐给臣子们的匾额,都是由她代劳书写。于是太后赐她一个“善书夫人”的名号,只是都嫌叫起来生涩,她又天真灵俏,于是纷纷用她的名儿唤她,管她叫小蘼夫人。
因为身份的考虑,赵泓瑾从来避着她,连新婚之夜都不曾露面,原本以为她要闹,结果只是一夜平静,天亮了,宫中从此多了位有名无实的夫人。
但赵泓瑾是常常听到她的。
她被赐居所婆娑馆,却嫌这个名字不好听,几分吓人,就给改了,叫幽幽馆。那地方屋子后面种了一大片竹林,清影绰绰,倒也应景。只是怎么听着,都有几分不认真的玩闹在里面。
又因为听说宫中的内侍们都有好身手,便不由分说爬到树上,张开手臂闭着眼睛往下倒,风吹得她衣角飞扬,树下十几个内侍慌成一片,齐齐伸了手来接。
又和小宫娥们摇了船,乘着月光,唱着歌去湖心采莲子,第二日煮了解暑的莲子汤,送了一份到云宫,送了一份到白曦殿,芍药还赞她的雅兴。
曾经也远远见到过几次。有时候她和小宫娥一起拿着白如月的团扇扑蝴蝶,笑语从假山那边传过来,赵泓瑾下了朝带着梨白芍药两个回宫,听见了,便立住,默默一阵子,才离开。
又见到她和宫人们一起放风筝,花园子里头天上花花绿绿地浮了十来个样式,她的那一个飞得最高,宫人们齐齐仰头去看,都赞她厉害,她扯着风筝线笑,却偏偏乐极生悲,风筝线断了,风筝一下子被吹落下来,被刮到了花丛里。她提着裙子跑过来捡,隔着花枝看她的赵泓瑾赶紧领着梨白芍药两个逃走,那两个还笑赵泓瑾,说陛下慌什么,那是夫人。
还有一次,幽巷外面的枫叶红了,宫里那几个备受冷落的美人组了一个赏枫的诗会,正附庸风雅呢,却瞧见小蘼带了贴身的宫娥走过来。几个美人急忙起身行礼,小蘼抬抬手叫她们起来,便打算走过去了。偏偏那几个中间,有一个善妒的,站出来阴阳怪气地笑,说听说夫人入宫大半年了,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甚至新婚之夜,都是一个人过的。另几个见这一个开了头,小蘼也不生气也不反驳,起了凌弱的心,便都津津道来她们和陛下的恩爱故事,什么又得了陛下怎样的赏,什么陛下特意差人过来叫入秋添衣。赵泓瑾隔着枫林听着这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只是摇着头笑。但小蘼只是说,“该见到的话,迟早会见到的。不该见到的话,相安无事也很好。”便离去了。留下几个美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桌上的酒渐渐冷去。
两个人真正见到,是在小蘼入宫七八个月后,赵泓瑾下了朝,回宫的路上不知怎么,竟绕到小蘼的幽幽馆来了。秋景甚好,赵泓瑾只顾得看这一路的红叶,是梨白在前头引路,等一抬头看见“幽幽馆”几个字,明白过来,瞪了梨白一眼。
梨白却厚着脸笑,说,“陛下想一辈子都只是隔着花枝偷偷瞧不成,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咱们这位夫人罢,免得她又被别人欺负。”
芍药也在一边掩着嘴笑。
赵泓瑾无法,只得走进来,院子里正在玩接人的游戏,一群内侍在树下伸长了手,生怕主子摔地上,院门旁浇花的小宫娥见赵泓瑾进来了,急忙唤了声陛下跪在地上,内侍们听见声儿也赶紧转身伏拜,黑压压地跪了半边院子,然后整个院子里唯一不知情的那位踩在树枝上的夫人,张开双臂,笑着说了句,“这次也要接住哦!”便像片叶子似的从空中坠了下来。
一院子的内侍和宫娥都慌了,眼瞧着夫人掉下来,惊呼声高高低低汇成一片。
然后一个人影越过他们的头顶,抱着夫人转了一圈,在一旁落了下来。
宫里身手最好的,是陛下。
小蘼在赵泓瑾的怀里看得呆住了,傻了眼,还是一旁的小宫娥出声提醒,说夫人,是陛下。小蘼才赶紧从赵泓瑾怀里出来,矮下身子行了礼。
“无事罢?”
“无事。”
赵泓瑾不再说什么,便领着梨白和芍药两个又去了。一个年纪小的内侍轻声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生气了罢?”有人又说。
“陛下头一次来,也不和咱们夫人多说说话......”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了起来,还是年纪最大的那个想起了什么被他们忽略的重要的事,赶紧从地上起来,问,“夫人,方才吓着了没?”
那以后赵泓瑾再没来过,幽幽馆里头的小内侍小宫娥们也不再玩今日陛下会不会来的赌钱游戏。倒是夫人,也许是天气冷了起来,不怎么出去了,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晃着,脚尖轻轻地点着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天冬天冷得奇怪,北地的几个郡雪都成了灾,赵泓瑾请了太后的旨意,要去北地巡边,临去的那几日,各宫都差了人送来保暖的衣物,芍药在一边清点,几次撞见赵泓瑾的眼神,终于芍药问,“陛下,是婢子有什么疏漏么?”
“幽幽馆那边......送了什么来?”
芍药一愣,和梨白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梨白上前说道,“夫人送来的是一对护膝,夫人好手艺,那上头的绣工好极了。”
“就你话多。”
“不如奴才现在找出来,给陛下瞧瞧?”梨白笑得更放肆了。气得赵泓瑾把正在看的折子朝他掷了过去,梨白赶紧接住,看了一眼后笑着送上来,“陛下,这可是翁大人的折子,万不能弄坏了。”
外头下了雪,一时间静极了,殿内芍药轻轻地问了一句,“陛下怎么不再去看夫人?”
那一年赵泓瑾二十岁,小蘼十七岁,巡了边,犒劳了襄王的军队,回来的时候经过湘北郡,就歇在先时吕国公的府邸。回宫以后,便差人把吕国公夫人给外孙女带的糖果饼糕送去了幽幽馆,幸而路上冷,东西都不曾坏。小蘼收了东西以后,赏了前去的内侍,着人带回来一句谢谢,也再没多的什么话。
于是帝王的日子仍旧,一天的日落时分,赵泓瑾仍是喜欢坐在殿前,看宫宇外远方的天空,被夕光染成橘色,那似乎是这宫城中,最困倦的一刻。
再次见,都到了太后的诞辰,太后大宴六宫,小蘼和赵泓瑾都去了,两个就坐在太后的左右两边。那几个美人赶着祝酒,说了一车子的吉祥话,哄得太后频频地赏。到了小蘼,太后叫她写幅字,小蘼便起身离席,到中间来,写了平安喜乐几个字。几个字意思淡,比不得那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阔气,太后反应也是淡淡的,叫人随便赏了小蘼一只手镯,便叫她归席了,几个美人在那里得意地笑。
太后重排场,生辰当日,宫中从白天热闹到黑夜,晚上又是新一轮的祝酒,赵泓瑾被酒气熏得头疼,觑着空儿悄悄地离席了,一个人往湖边来。窄窄的石子路上,却见迎面闷闷地走来一个人,都快撞到她身上来了,才急急止住。
小蘼抬头,见是她,赶紧就要行礼,赵泓瑾扶了她一下,意思是免了。她便走到赵泓瑾身侧,同她并行。
小蘼当日穿着红色的宫装,梳着高高的云髻,走起来,头上的流苏便摇曳荡漾出细细的玲玲声,赵泓瑾慢了脚步,朝她看来一眼,她赶紧问,“吵着陛下了么?”
赵泓瑾淡淡地笑了,“挺好听的。”
她也笑了,一笑,脸颊就更红了。
“酒饮多了么?”
“嗯?”
“你脸很红。”
小蘼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胭脂。云雀给我抹的,她说太后生日,要喜气些才好。”手背上蹭了些胭脂下来,她递给赵泓瑾看。赵泓瑾笑了笑。
石子路上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内侍伏着腰迎面跑了过来,朝赵泓瑾行过礼,才向小蘼道,“太后和几位美人行令呢,不见了夫人,差奴才来寻。”
小蘼心中哀叹一声,便要跟着内侍离开,正从赵泓瑾身侧迈出一步,忽然就被拉住了。
内侍跑回去复命,在太后跟前跪下了,战战兢兢地说,“陛下说,夫人陪着他说话呢,来......来不了。”
席上几个美人的脸,难看成猪肝色。
太后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起来吧,大喜的日子。”
那晚小蘼确实是陪着她说话,说了很久的话,讲她在湘北的见闻,讲旧地的风物,讲她外祖家那几个极有意思的表兄。湖面时不时有鱼儿跳出来,风吹动小蘼头上的流苏玲玲声响像是弦上的琴音。快到子夜时候,梨白和芍药寻来,说太后那边已经散了,夜已深了,来请陛下归宫。小蘼便告退,行了礼,转身走了。梨白差了一队人送她回去,她走出一段路,赵泓瑾忽然叫住了她。
“白日无事的话,也可到白曦殿来。”
小蘼没有点头也没有行礼称是,她笑了,很快又低下头抿了抿嘴,把笑意掩了下去,然后转头快步离开了。梨白在一边说,“夫人很是高兴呢。”
此后小蘼便常常到白曦殿来,一开始还要宫人引着才知道路,来得熟了以后,便不要人陪,常常是一个人心血来潮地就跑了过来,也不盛装,穿得比在自己宫里还自在些。赵泓瑾常常为国事所忙,在书房里要么批折子要么见臣子,小蘼便在偏殿里,由芍药和梨白两个陪着玩,小蘼也教他们两个写字,夸梨白的字有灵气,芍药的字很秀丽。
赵泓瑾一天忙完了,往往目晕头疼的,出了书房,慢慢踱步到偏殿来,倚在柱子旁边,也不出声,只是瞧着殿内的光景。
往往是芍药发现了,搁下手中的笔,笑道,“陛下偷瞧我们呢。”
而小蘼只是抬起头转过来,看一眼,看那漆金描红的柱子,看来缥缈曳地的红帐,看那轻轻荡漾如一幕青雨的珠帘,三种景色交织,朦胧的一片,赵泓瑾倚在那里,从雪白的窗纸外面透进来橘色的夕照,宫城又倦了。
小蘼把头转回去,仍旧指导着梨白写字,赵泓瑾走过来,隔着书桌立住,梨白和芍药两个便退下了,小蘼一个人留在书桌的另一端,似极了另一岸,她低着头慢慢地研着墨,手指纤细雪白。
她忽然很想牵她的手。
外面备好了晚膳,芍药进来请。无人的时候,赵泓瑾会让梨白和芍药也坐下来,陪着她和小蘼一起吃。小蘼说,让她想起了湘北的家中。
吃过晚膳,小蘼同赵泓瑾一起写会儿字下会儿棋,梨白便走进来报,说夫人回去的舆车备好了。小蘼被搀着上车,赵泓瑾到廊檐下来,听着宫车辘辘地远去了,在她的身后,雨声密了起来。
“不会淋着吧......”皇帝在檐下低声说。
“梨白打着伞呢。”婢子应了一句。
宫中的几个美人,本来听说那位夫人得了陛下的允,日日都到白曦殿去,气得浑身发抖,将茶盏拂了一地,过后又听说,那位小蘼夫人虽然日日去,可是从不留夜,陛下总叫梨白将她在入寝时辰之前送回去。于是一个两个又得意起来,编着笑话来讽刺这位夫人,嘲笑她的没本事、遭嫌弃。
幽幽馆里的小宫娥云雀听了,气得不得了,还同那位最爱嚼舌根的菱美人身边的宫人吵了一架。可吵完,夫人回宫的舆车已停在了幽幽馆外,云雀攥紧了手帕子,还是只得出去接。
到了入寝时候,雨在竹叶上响成一片,云雀一面替小蘼卸钗环,一面气鼓鼓地说,“这么大的雨,还特地叫人送回来。陛下还不如一开始不叫夫人去呢!白天叫过去,晚上送回来,也不怪菱美人她们嚼舌根。”
小蘼不是什么都不懂,可是也不见她生气,连一点微微的不悦都不曾在眉眼间浮现,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缥缈幽暗的一片影,然后低低地问——
“宫嫔的唯一价值,就是陪皇帝睡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