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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秋意在宫城内浓了,幽巷外的枫叶,红了大半。
      从渝中郡递上来了折子,说是郡中今年发生了好几起人口失踪的案子,且失踪的都是些年轻貌美的男子,郡内人心惶惶,民间女妖传说盛行。而案子从郡上递到了京都,年初拖到了现在,都没有一个决断。
      不止渝中一郡,楚南和函水都递上了同样的折子。朝堂之上,也有臣子奏禀。
      而梁帝却迟迟没有作为,只是针对女妖的传说淡淡责了一句,说,“休要胡言。”
      很快便是梁帝的生辰。向来崇简的梁帝,今岁却是在栖梧台大宴群臣,整整一日丝竹不休。
      皇帝的生辰,太后自然也在,被酒气熏得有些乏了,正要离席,忽然目光一怔。
      “末座的那个孩子,是哪一家的?”太后问身旁的内侍。
      内侍伏了伏身,“娘娘,那是襄王麾下苏少府的公子,如今在太仆寺领着个清闲的虚职。”
      太后又越过席上众人,盯着那个穿月白袍子的孩子瞧了瞧。皇帝说了话,今日宴席众卿不必拘谨,所以那个孩子装扮得简单,发髻上插了只玉簪,懒懒歪在席上,笑着看众人饮酒作诗,月白袍子拖在竹簟上,撒开如一朵莲。
      “他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太后又问。
      “苏墨绻,十七了。”
      “几个字怎么写?”
      “这......”内侍一时犯了难,太后瞥了他一眼,内侍立马道,“奴才这就去问。”
      “带盏酒去。”
      “诺。”
      内侍带了酒去,问候了苏公子,说是太后赐的酒,客套了一番又回去了。
      “公子说,他乃湘北苏氏,笔墨缱绻。”
      太后微微抿着唇,久久未语。
      栖梧台的席散了以后,白曦殿里芍药梨白又关起门来,带着小蘼在院子里给阿槿庆了一回生。小蘼喝了几杯酒,抓了些果子吃,后来就靠着阿槿睡了过去。留下梨白他们说着话,后来芍药就唱起了歌。小蘼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听见梨白笑着说了句,“若日后芍药去唱曲儿的话,我便为她抚琴罢。”
      襄王献给梁帝的贺礼在路上耽搁了,第二日才到。梁帝也并无怪罪,体恤湘北路远,襄王在边驻守多年,随便赏了些玩意,叫人带回去。
      襄王麾下此行献礼的两个裨将一出京都的城门就喋喋地抱怨开了。
      “陛下真是小气,连饭也不赏咱们哥俩一顿,收了礼就把咱们撵出来了。瞧他赏的那一点子东西,打发叫花子呢!亏得王爷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咱们一定送到,王爷的一片诚心打了水漂了!”
      “可不是!陛下和太后通着气呢。王爷是大梁皇室唯一的宗亲,陛下登基这么久,又没有个一子半女的。说难听点,要是陛下有个什么......这能继承天下大统的,可就只有咱们王爷!可怜咱们王爷,生母去世以后,被那云宫毒妇所害,见恶于先帝,十四岁就被打发到湘北戍边......”

      转眼又是重阳。
      宫里最大的湖叫雁哀湖,过了中秋,湖水已经生寒。湖边盛夏的莲早已败了,只留了些枯叶残梗,看着衰败。湖心孤零零飘着一叶小舟。舟虽小,但也有蓬有顶,门窗俱备。苏墨绻坐在船头,正要伸手掬湖水,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天冷水寒,进去吧。”太后执了他的手,拉他进了船舱。
      今夜他说想家了,心里难过,想起从前在湘北,与兄弟们一起泛舟游湖,赏月吟诗。太后吩咐了郑氏,备了马车避开巡卫,带他到雁哀湖上来。
      船舱内正煮着酒,窗下搁着一只白瓶,里面用水养着新摘下来的菊花。苏墨绻身子不好,她不许他吃冷酒,正在煮酒的太后穿着一身简素的缥色宫装,发间一只簪钗也无。她到底是有些老了,青丝间有扎眼的白发。
      苏墨绻跪坐在她身后,拿过梳子替她梳头发。太后便笑了,说,“怎么小孩儿似的?”这样说着,却也并不阻止。
      太后转过身来,与苏墨绻相对,苏墨绻便停下了,船内小桌上点着灯,窗没有关严,秋风漏进来,灯火飘飘摇摇的。
      她看着面前人的这一双眼睛,这是一双清得像映着阳光的潭水的眼。至今,她和这个孩子都还算得在礼之中。
      她轻轻抚上他的脸,两个人都是跪坐这样她比他低很多,须得抬起头来看他,“从前,也有许多像你一样的孩子,但是他们在看我的时候,眼睛是死的。我不相信这世上的人心,千防万防,哪怕我知道事后那些孩子会被拔了舌头扔进火里烧掉,但是事前,我总不许他们看见我的脸。于是我先是药瞎他们的眼睛,又接着给他们灌下催情的酒水,他们抱着我的时候,都看不见我。”太后的手落到苏墨绻的膝上,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他没有反抗,安静顺从。
      “但是我也想,有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她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前,笑了,“你给我梳头发,其实我心里很喜欢。”
      苏墨绻没有像以往一样伸出手圈住她,呆呆的没动。
      太后抬起头来,看着他问,“怎么了?”
      苏墨绻淡淡笑了,脸上却没有温度,“娘娘,你仔细听,外面是什么声儿?”
      太后凝神,蓦然瞪大了眼,她松开苏墨绻,猛地站起,几乎是跌跌撞撞到了船舱外,站在船头看去。
      原本清寒漆黑的湖面上,突然间就灯火通明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如长长短短的利刃划开水面,朝着湖心而来。悬着明灯的船头上,宽袍大袖的公卿们正怡然谈笑。
      苏墨绻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船头,站在太后身后,他披上了件黑色的披风,似乎突然间,一下子就遮去了旧有的颜色。初见时,那撒开在竹簟上的月白色衣袍,清雅如一朵莲。
      如今,眼角眉梢俱是冷意,像只夜里独飞的孤雁。
      “今日重阳,陛下邀了百官游湖,饮酒吃蟹呢。”苏墨绻望着远方那片渐近的灯火笑意温和。
      太后看着他,一时间只觉得身上凉透了。
      说什么想家......
      他是故意的。
      一片船只中,远远行在最前的,是梁帝的船。船身高大,足足三层,红色的宫灯挂了一圈儿,遥遥地看去,着火了一样。
      转眼梁帝的船已泊在湖心,靠着那叶小舟居高临下。穿着紫袍的皇帝看着船头的太后,淡淡笑意。
      太后低头笑了,再抬头,眉眼间已不见哀色,竟是分外平静,“我就知道,玺印和兵符都是你拿的,我只是想不透,你拿去做什么?”
      “今岁孤生辰,襄王备了好大的礼,不回礼,似乎说不过去。”赵泓瑾负手立在船头。
      “襄王?!”太后明显神色震动,“怎么会......明明襄王在北......”
      “重阳了,兄弟也该团聚才是,今日的湖上宴,襄王亦到了。”赵泓瑾有意无意朝身后那片辉煌的灯火瞟了一眼,转头却是朝苏墨绻道,“苏公子还是过来我们这边的船吧,公卿们的船就过来了。想从前旧朝的徐氏太后,因为私会外男,可是被亲儿子烧死在殿前。”
      苏墨绻一笑,“是臣子疏忽了。”他转身朝太后伏了伏,礼节毕至,“恐有损太后清誉,墨绻这就告退了。”
      “玺印和兵符,是你拿给皇帝的?”太后压着声儿问,嘴角似乎都在颤。
      苏墨绻不答,飞身一跃,轻轻停在了梁帝的船头,那件黑色的披风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分外孤寒,他抬步就要离去。
      “小苏!”立在小舟上的女人忽然叫住了他,“你骗我的么?”
      公子未答,身子一低,进了船舱,已经不见。
      芍药正带着小蘼出来放莲花灯,小蘼与那个年轻俊美的公子错身而过,转过头去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
      “夫人看什么?”
      “那个人......好像不是很开心。”
      但一到船头,见到赵泓瑾,小蘼立即把这事就忘在了脑后,两手捧着莲花灯朝她跑过去,险些摔着。
      “阿槿来同我们一起放,可以许愿的。”小蘼笑着。
      赵泓瑾点点头,同她一起走向船边。
      “你又得到什么了呢!”太后在她身后大声问,冷笑着,“大梁的江山,还不是拱手送人,便宜了那个庶子!”
      小蘼听不明白,只是太后的声音有些吓到她了,她望着阿槿满脸的疑惑,赵泓瑾拍了拍她的头,笑了笑,然后微微侧脸,背对着太后,声音清清的,“娘娘,你以为我与你争的,是这杀人的天下么?”

      是小蘼。

      大梁绵延不绝三百五十一年,代代的皇帝都算寿终正寝,短命的只赵泓瑾一个,这位开创了宁和盛世的贤君,死于二十三岁上冬日里的一场宫中大火。
      后世悼其为瞬帝,深以为哀。

      大梁新纪,泓玦皇帝即位的第一年,大赦天下,免了赋税和兵役,四海一片喜气,人人替新皇歌功颂德。
      楚南郡边上,一辆马车在泛着枯色的原野上辘辘而行。
      驾车的是个穿红衣的姑娘,车里坐的同样是个姑娘。
      行了一程,阿槿把车停在岸边,让马歇息喝水。小蘼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时而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
      “饿了么?”阿槿走过来问。
      小蘼摇摇头。阿槿也跟着她望向天空,“要下雪了,得赶在雪落之前进山,否则大雪封了山,就不能走了。”又低头看小蘼,“饿了要和我讲。”
      小蘼笑了笑,“我们要去哪儿?”
      “去长浮山,那里有很好的大夫,可以治好你。”阿槿望向小蘼,眼神似乎一瞬间就远了,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在退。
      “我生病了吗?”小蘼想不通阿槿的话。
      “你......”阿槿在她身边坐下,拈去她发间落下的叶子,说,“忘记了些事情。你该想起的,该回到你本来的人生。”
      小蘼听不明白,想了一阵就不想了,踢着脚下的草。
      “小蘼,我从前问了你个问题,你到现在都没答我。我怕以后,你要是病好了,我就不敢再问了。所以我现在问你。”
      小蘼转头看着阿槿,神情认真,“阿槿问。”
      天空开始飘落雪粒,阿槿看着小蘼一笑,起身去牵马,准备赶路。
      小蘼跑过去跟在她身后,“你怎么不问了?”
      “我心里已经问了。”
      小蘼委屈,“我没有听到。阿槿再问一遍。”
      阿槿不依她,“有些话,一生只能问一次的。问了,就没有了。”
      小蘼更加难过,“那......一生只有一次的话,我的问了吗?”
      “你的......”阿槿说,“你的我不知道。”她佯装生气,“不知道你遇到我之前,有没有向别人问。”
      小蘼也歪着脑袋想,“我想不到。”她盯着阿槿笑,“想不到那就是没有了。我的既然还没问,就替阿槿留着。”
      阿槿淡淡地笑,“为什么替我留着?”
      小蘼理所当然的语气,“因为阿槿也把自己一生只有一次的话问了我呀。”
      阿槿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小蘼上了车,突然又掀开帘子,凑到阿槿身边,说,“那以后我问阿槿的话,阿槿一定要回答我。要答出声来,不可以像这次一样,藏在心里。”
      阿槿说,“我一定答你。”
      小蘼咧开嘴笑了,她凑上去,在阿槿脸上亲了一口,然后钻进车厢,开开心心地坐下了。
      但小蘼的笑,突然停在脸上,渐渐的,浮现出疑惑和担忧的神情。
      她还不知道,一生只能问一次的话,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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