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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能 ...

  •   寒鸦在青黛色的山脊盘旋,连着阴冷的天,远山烟云如雾,曲折的山路蟒蛇一样绕着山腰,往下延伸,向幽深的林海里去。

      杂木丛生的山道上积雪化不干净,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随着旅人的脚步,马车的轮辙,被掀起,本来就是山里野夫为了出行方便修的小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更加不平整。

      “谢居竹,我累了,走不动。”

      纯白雪披覆盖着的小小身躯定住,陈昼的眉不悦的皱起,分别拽着雪披两侧的手直到站好了地方才放开。

      “您是现在想要闹脾气吗。”

      谢居竹头顶是老旧的竹编斗笠,背上稳稳的捆着麻布裹好的行李。

      他一路上一直把斗笠边儿压低了走,此刻对着陈昼说话,才稍微抬了起来,露出一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

      相比从没有被带进朝廷的小侯爷,谢居竹明白更应该隐藏起来的是常年陪伴广阳王的自己。

      孩子的眼睛像捕捉猎物的豹一样,盯着眼前的人,下颚微抬,头微微歪着,以矮小的身体,自顾自的创造出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对陈昼这副样子太熟悉了。

      陈昼从小就自觉高人一等,习惯的享受身为小侯爷应得的尊重,他就像沙漠里孤独的舔舐爪牙的花斑豹,摆出高傲的样子是本能,受不了一点的差别变化,也根本没有办法习惯这种变化。

      就像明明是在逃命,却还要顾及自己的仪表,明明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到,还能在路上说出走不动。这样有些好笑的,谢居竹完全不能理解的举动,陈昼做起来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陈昼语气不善,仿佛之前在谢居竹怀里哭的快要断气的人不是他一样,自在地耍着性子。

      谢居竹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低笑了一声,清俊的少年温和的面容凝结着深深的无奈,他把斗笠正好,慢步走到陈昼面前,毫不犹豫的蹲了下来,沉静的瞳望进陈昼的心里,让这个故意闹脾气的孩子不自觉的感到心慌。

      “不要闹脾气了,小侯爷。”

      少年的青袍上是大小不一的泥点,练过剑的手比起一般的人显得有些粗糙,带着细茧的手掌此时却充满怜爱的抚过陈昼的面颊,送来春风般的暖意。

      “您清楚的,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所以,居竹恳请您,乖一点,可以吗?”

      故意放轻的语气轻柔到难以拒绝。

      一瞬间陈昼被那温软的话语包裹住,他引以自傲的刺痛人的棱角,被谢居竹坦然的眼神和山泉似清亮的嗓音悄无声息的磨平。

      他因自己的情绪变化惊讶,异样的情绪堆在心尖排遣不开,习惯性营造出的高傲瞬间被击垮,陈昼小小的身躯倾向谢居竹,颤抖的呼吸打在少年的肩膀。

      谢居竹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手环过陈昼的腰际,毛绒绒的雪披把陈昼整包住,他的臂弯稍稍一使劲,伴随着微小的一声惊呼,陈昼就像一个白色的糯米团子缩在谢居竹的怀里。

      啊,好轻。

      明明自己年纪也不大,却能把这个人好好的抱在怀里。

      少年在心里感叹了一声,胸前的袍子此刻被陈昼死攥着,小孩子的体温总比少年高,隔着衣衫隐隐发烫。

      “你干嘛.....”闷闷的,不开心的,咬牙切齿的孩子的声音。

      “您是真的走不动了吧”谢居竹看不清被雪披挡住面颊的陈昼的表情,只淡淡的开口,抱着怀里得陈昼,开始继续沿着山路往下走,口里还不住念着话。

      “行程没有办法耽误,居竹无能,没有那个能力悠闲的护住小侯爷您,”想到这里,谢居竹忽然哽住,顿了一会儿,才用更加坚定的语气开口。

      “但是,您可以完全的信任我,无论何时,居竹都会把您摆在第一的位置,这是我的承诺。”

      “只要记住这一件事就足够了。”

      少年稚气未脱的虔诚话语轻轻捶打着陈昼的心房,陈昼这才猛地意识到,这个把自己从“死刑场”带出来的人,不过也是个常人眼里的孩子。

      此时此刻抱着自己的谢居竹,多了一份重量。

      起伏的喘息和愈发用力的臂膀,明显能感受到的比之前在他身后看到的更加吃力的脚步。

      他很辛苦。

      只因为自己的原因,他很辛苦。

      陈昼感到羞愧,孩童的心性和好面子却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羞红了眼角,越发的往谢居竹怀里钻。

      谢居竹却没办法注意到怀里陈昼的小举动。

      傍晚之前,得赶到山脚驿站,从那里找到侯爷安排好的人接头,有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就能更快的把距离拉开,离主城越远,对小侯爷越安全。

      陈断病倦的语调仿佛还在他耳边,那是担了一辈子朝堂赞誉谩骂,洗去半生的荣耀和责任,不顾世间一切指责的唯一自私的发言。

      不让小侯爷,活的和您一样吗。

      谢居竹阖目,陈昼的心跳声贴着衣衫传过来,平稳的让人安心,掺着泥土腥味的空气被水汽稀释后,并没有那么刺鼻,反而刚好让谢居竹难得的把杂乱的思绪放下,不再多想。

      “要是累了,就把我放下来。”

      仍然是略带命令口吻的语气,但谢居竹早已清楚这不过是小孩儿逞强着的提醒。少年明晓间的笑声晃悠悠进了陈昼的耳朵,恶意的用拳头捶打也止不住少年暂时的畅快。

      那是他好久没听到的笑声了。

      怎么能笑得出来呢?陈昼的心死死揪着,扭成结,把无言溢出的泪水在少年的衣衫上蹭了个干净。

      青笠边正接着无边寒天,鸦当雀鸟啼鸣,走过水洗的天下墨晕的山道,正错过背着竹篓唱着山曲的布衫樵农。

      红尘过客互不干涉。

      谢居竹身后跟着半路就要求下来的陈昼。孩童三步并作两步的跟着少年,迈过荒芜又向葱郁。

      整座山不过几户人家,全坐落在山脚,越往山脚走,越看得到野炊,闻得到炊米的余香。

      夜幕张开四臂悄然织下漆黑的网,咧开了嘴蚕食赤红色的夕阳,直到最后一抹微光呜咽着沉下,驿站红纸包着悬在檐角的灯笼散着光,一片黑暗里,只有仍有喧嚷声的古旧驿站还算亮堂。

      萧记喜欢这个时辰。

      夜晚山脚的驿站应该是安静的,这样才更方便行动。

      如果那两个孩子没有死在大火里,应该也差不多该到这个地方了。

      拇指按住碗沿,胡饮了一口酒,被这过于劣等的酒质呛了嗓,略恼的砸了咂舌。

      坐在驿站里角的萧记紧了紧衣袍,刀削般轮廓的面容映着木桌油灯里摇晃的火光,疤痕横在他的脸上,散乱的发和不整的衣衫,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酒气,混浊的眼扫过一个一个进入和离开驿站的人。

      萧记一点也不相信自己君主的那番说辞。

      陈央在那个雪夜的表现,无论在哪个亲信的眼里,都活脱脱像个疯子。

      再说,广阳王的亲信早已被拔了个干净,就算那两个孩子没有真死在完全坍塌的广阳王府,在大雪夜两个孩子逃走了,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是和自己儿女差不多大小的年纪,就算那位侍童真跟着陈断见过那么两次战场,凭借那种心性,又能带着个含着金汤勺的小侯爷逃多久?

      那位跋扈的小侯爷可随不得广阳王,过不得苦日子,哪里用得着他来这儿赶尽杀绝。

      萧记想到那夜死战的广阳王,枯木侧胜雪的白衣,凌厉的剑法,嘶哑的质问,凝视着帝王的带着死意的眼睛。

      忽然这位被遣派的杀手的意识被踏进门的人拉了回来。

      那是两个着单薄麻布衫的人,一个少年,一个孩童。

      少年头顶着青蔓斗笠,满身的泥点,面容倒是白净,只是除了姣好的眉眼,便再没什么值得多看的地方了。少年一只手握住矮小的孩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按理说是个讨好人的年纪,是那孩子的面相实在恐怖,泥点伴着血痕直遍布着小小的脸颊,两人身上都带着浓重的臭气,刚踏过门槛就遭到门侧旅人的掩鼻和白眼。

      正在前堂招呼的小二很快注意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黑着脸便走到门口,正拦下准备带着孩童入座的少年。

      就算是荒郊,有的地方乞丐也是进不得的。

      “二位小客官,小店虽然寒酸,但也不是什么乞丐也能进来的,麻烦两位小客官另外寻个去处?也免得惹了别人,让小的我难做啊。”

      少年的脸瞬间羞得通红,像是受到了极大得侮辱似的,那敛星的瞳立马溢满了水汽,他只握紧了孩童的手,把他护在身后,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哀求。

      “店家,求求您行个好,家弟和我受到后母的殴打,今夜舍了命才逃了出来,家弟脸上这么重的伤,实在不能再在外面多受半点苦,希望您能允许我们今日在这儿休息,就一夜,明儿租到马了我们立马就走。”

      少年的语速极快,音调有些许颤抖,似乎怕来不及说完就被打断。他边说,边从衣襟里掏出一串红绳串着的铜钱,那铜钱上也满是泥点子,他想递过去,又像是意识到了这点,迅速的在衣衫上还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才有送到小二的面前。

      “我——我,我这儿有钱,有钱,麻烦您了,求您可怜可怜。”

      小二像是被这味儿熏的受不住了,随手扯过这串钱,少年的面上瞬间显出喜色,然而这小二像是恶犬横街,钱扯了,面上鄙夷更甚。

      “哎哎哎!我们可不想和乞丐呆在一个屋子里。”有几张桌子上的客人起着哄。

      少年道谢的话被突如其来用力的推攘给咽了回去,单薄身身体撞向门栏,发出剧烈的响声,少年的五官痛苦的扭曲在一起,牵着的孩童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猛推而被带倒,两个孩子连人带物摔在地上。

      “臭乞丐在这儿摆什么阔…啊,啊啊咿呀!”

      丑陋的孩童发怒似的扑上小二,咬住小二的大腿,死死的不松口。

      小二痛甚,只横着眼,血都要从眼睛里泵出来了,正欲用手胡上那让人憎恶的小小面颊,一记重击却从脊间传来,他的喉间发出怪异的喊叫,血没有从眼睛里泵出来,到从口里涌出。

      看戏的众人正求着这口血千万别喷在自个儿桌上,那个“罪魁祸首”倒是悠哉悠哉的开口了。

      “臭小二在这儿对小孩儿发什么脾气。”

      萧记嘲讽似的挑着眼,咧着嘴,抬脚对着那小二又是一踹,腰间的官牌像是配合似的晃了晃,吓得众人不敢出声,那小二是又不敢出声又痛的说不了话,只蜷缩着身子滚在一旁。

      脸上满是血痕的小孩像一匹小野狼,发着狠的护在少年的面前,死死的瞪着萧记,那样凶狠的目光实在不适合由这样稚嫩的眼睛发出来,萧记觉得又好笑又心疼,只俯视着这头凶狠的小狼,半带着笑意的劝慰着,说着“我是来帮忙的”这种废话。

      “多——谢”少年费力的开口,撑着门栏缓缓起身,正直直对上萧记的眼睛,他却没有丝毫怯意,站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握紧了弟弟的手。

      两双平静的眼睛对视着,思绪却在无限的翻涌。

      “你们是从山村逃出来的?”

      “是。”

      “那里很辛苦吗。”

      “是。”

      “你认为外面会比那里好吗。说不定,甚至没有那种干脆利落的归宿好呢?”

      男人带着血腥味和沉重的压迫感的眼神凝在少年和孩童紧握的手上,探究的继续问道。

      少年并没有像萧记想的那样迟疑,反而回答的更加冷静,眸里泛着柔和的光。

      “会的。”

      萧记忽然就笑了,懒散的打了个哈欠,只转身又狠踹了地上的小二一脚,把钱串儿一夺,扔回到少年怀里,而后便紧紧衣领,重新定回到少年面前。

      是那个让人熟悉的做派呢。萧记望着少年,手附在腰侧的刀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拿开了。

      岁月在这个男人的面庞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风沙让他的眉目像是枪刀割裂出的疤痕一样,没有一处不散发着狠厉。他本来就是背负着无数性命的人,不应该有那么些同情心和负罪感。

      此时萧记却忽然想忘记那些堆在自己身上一笔一笔的血债,只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拍拍少年的肩,打了个满足的酒嗝走了。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少年听到男人这样说到,他靠在门栏上,闲置的手抬起,死死的压住斗笠边沿,压力在萧记的背影消失后,才慢慢消失。

      而紧紧握住的手间,血腥味又开始浓郁了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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