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八十九章 ...
-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在破败的小屋子里无数次想过类似问题的小女孩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死后的世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死去的感觉都不存在，可是心里却又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活着。
这是一种极度微妙的感觉，微妙到小女孩竟未在第一时间发觉自己已经不在人世。都说人死后会闪现一生的种种回忆，然而她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
非但没感觉到，脑子里留下的印象还都是虫柱的那张脸，真糟糕。
正当白乃呼即将感叹‘死后世界真是虚无’的时候，竟然有人从她身后搭住了她的肩膀。
“为什么最后要对那个孩子说那些话？”穿着简朴的中年男人坐到她的身边，与杀害了自己的凶手平和地聊天，“是你真心所想还是仅仅为了扰乱她的心绪……或者两者都有？”
她没想到死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阔别几十年的岐山雨近，白乃呼清楚地记得他的尸体被丢在那田山附近的山头，现在应该只剩下一堆白骨了。说起来从他那里拿走的日轮刀也在战斗中被损坏，真是不经用。
弄不好就是这这柄日轮刀带着原主人的意志，不想让她这个‘偷盗者’用它去伤害其他剑士。于是白乃呼对岐山雨近的态度很差，她略带嫌弃道：“你怎么也在这里，多少年了怎么还没去投胎重新做人。难道死后的世界就只有一个小地方？”
此刻的小女孩并不十分想见这位被她亲手杀死的前任……还是前前任？反正曾经是鬼杀队水柱的男人。
岐山雨近摇头，看向白乃呼的眼神仍旧和那时一般充满歉意和内疚，并且好像比那时还更加深刻了一些：“因为不放心，所以一直滞留在生死之间的缝隙跟着你，等你。”
“……”
她无言以对，也确实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死后的世界是神奇的世界，杀人者和被害者能够共处一堂。虽然当年白乃呼心里冒出过邀请岐山雨近一起成为同伴的想法，但真的消除鬼与人之间的矛盾坐在一起时，她觉得分外别扭。并且这人看她时的眼神，依旧是那么的讨厌。
但总体而言称不上厌恶，可小女孩最想见到的并不是他。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她理直气壮的反问堵住了不善言辞的男人的嘴。
反正现在的状态下岐山雨近也做不了什么，白乃呼不用精心设计语言和神态以激起他的负罪感来帮助自己出奇制胜。露出真实面孔后的小女孩极其冷淡，根本懒得搭理这名和她渊源很深的前剑士。
不过等了她许久的岐山雨近即便原本没有耐心也被锻炼出几分，他相信自己能够凭借真诚让小女孩愿意与他诉说内心的想法，因为他知道她是一个好孩子。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认定，毕竟中年男人亲眼看见过白乃呼杀死许多无辜的人和鬼杀队的同僚，甚至差点做出和鬼舞辻无惨同样的事情——将人类转变为鬼。按理说死后认清小女孩‘真面目’的男人应该深感被骗，从而对她产生一系列复杂的情绪才对……就像在那田山再次见面时，男人想要问清当年缘由的念头。
白乃呼能够理解他那时候的心情，然而现在却不行。他死去的几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心里到底思考了些什么她一概不知。小女孩如今能感觉到的就是奇怪，她真的很奇怪为什么岐山雨近还能如此平和地和她说话。
她觉得这时候岐山雨近找过来，应该是要把她欺骗他还杀了他的账算清楚。
然而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事实上目睹了小女孩累累罪行的岐山雨近始终认为白乃呼的本质是善良的，他一直都坚持这一点。
而她亲手造就的那些杀戮，都是他和岐山村的大家共同造成的恶果，与她自身并无太多关系，颇有种子不教父之过的感觉。
中年男人陪着小女孩在方寸之外皆为白雾的地方一起等待，他在等小女孩敞开心扉，而小女孩在等她心中的人。
然而答案已经揭晓，既然岐山雨近由于死后一直跟着她所以能够在第一时间出现，那么其他心中还挂记着她的人应该也是同样能够立刻来见她的。
还是说，他在死时并不知道白乃呼在哪里，所以只能留在那田山等待她的归去？
「……不是这样的。」
小女孩心中明白，要是真心想要再见她一面，少年一定会和岐山雨近一样跟在她的身边——毕竟她回去过那田山，还在那里待了一整夜。
现在的结果足以证明一些事情，一些她活着就在担心的事情。
白乃呼的心情非常复杂，她既想再回到那田山看看少年是否真的在曾经的家里等着，又担心最后的结果再让自己难过。
人都死了竟然还要承受痛苦，这很奇怪不是吗。
况且她明明在很多事务的处理上都堪称优秀，可却把最最重要的复仇完全搞砸，小女孩不想拿这种糟透了的结果去见少年。
多方因素综合之后，便是现在她像个傻子似的等在原地的结局。
「也许他会赶来呢？」
白乃呼的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这份心态促使她选择等待。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十天。
感官上并未觉得很长，但如果他在这段时期内没有来，那就意味着他不会到来。她在等待的是一个已经离开的灵魂，除了越来越多的空虚外没有其他。
“不会来了。”小女孩忽然明悟，她抬起头，入眼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白雾，“不管是黑野弧还是累，他们都找到了原本的亲人，我这个后来者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想来现在他们应该都和家人一起去了真正的死后世界，而不是像我一样还滞留在这里。唉，我真傻。”
这话其实不是对岐山雨近说的，但既然已经说出口，后者就必然会听见。
根本不用去纠结有没有脸带着糟糕透顶的复仇结果见少年，因为她本就见不到他。日思夜想也好，分外纠结也好。不管心中如何期盼，事实都不会更改。
时间不因一个人的意志而倒流，不管它有多坚定、多热忱。
男人讲不出什么‘他们有自己的苦衷’这类不负责任的安慰，于是只得道出一句寒酸笨拙的真心之言：“但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的遗憾和未尽之言可以告诉我……假如不介意以前那些事情的话。”
“……”白乃呼恹恹地沉默了一会儿，“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有些话不对着那个人说就不行，而且她本意又不是只想聊天。白乃呼当然能够把她和累的许许多多的过往全都翻出来告诉岐山雨近，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难道把心中的想念和渴求说给他听，少年也能顺势接收到吗。
没用的，不过是让自己更显得可怜的无用功。
他们之间尴尬的关系也并不适合让白乃呼兴致勃勃地说起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岐山雨近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存在，对小女孩来说是这样的。
她不想对地位复杂的男人诉说纯粹的感情，这事想象一下便叫白乃呼不自在极了。
“那就走吧。”
岐山雨近站起来，低头对她道，“去真正的死后的世界。既然等待的人不会再来，那就不要再等待。去你应该去的地方，死者的归处。”
“说的这么好听，不就是地狱吗。”
尽管白乃呼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错，但是按照普世价值来看——她确实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轮回的那种。反正曾经幸福过，也是时候去为奢求来的快乐偿还代价了。
她的人生不会再有第二个奇迹，所以没必要再像那时候一样去等待不会为她降临的存在。
中年男人听到她的嘀咕后没说话，只小心翼翼地将脆弱的小女孩搀起来，准备引她前往白雾的尽头。
她不知道白雾的尽头是什么，也不知道白雾是什么。
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跟着男人一步一步蹒跚地走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被脏污不堪的异常宽带的衣衫遮住。这会儿她倒是极为放心地跟着岐山雨近，没多少戒心。毕竟他们已是死者，生前的立场、观念的对立其实已经没有意义。
白乃呼觉得他们走了很久，走得她有些疲惫——真神奇，死去之后居然还能感受到疲累。她很长时间都没有感受过这种劳累了，和蝴蝶忍对战的时候都没有，以至于竟然还觉得有些新鲜。
岐山雨近轻声告诉她：“你看，我们快到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白雾中似乎真的有一道入口。尽管看不真切，但它的感觉充满了光明和圣洁，根本不像是‘地狱’应该带给人的感受。并且那入口边上似乎还站立着一个少年，他的身形被白雾遮住而若有若无。
“这是‘地狱’？那是‘地狱’的看门人？”
小女孩有些迟疑，她心中的地狱可不是这样的。
“不，那不是地狱。”岐山雨近稍稍松开了一些手上的力道，他让小女孩走到自己前面，“去看看吧，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到这种程度，素来聪明的白乃呼即便懒得转动头脑都察觉了些许不对劲。岐山雨近的演技太差劲，避重就轻的道行也太浅。
她虽然按照‘死者前辈’所说走在了前头，但心中是疑惑的。
「莫非是迟来的报复吗。」
报复她杀了他，报复她毁灭了整座岐山村。都说看似美好的事物往往不堪，她十分怀疑这道入口的背后是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残酷的苦难之海。
……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地狱也好，苦难之海也好，对白乃呼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岐山雨近真的打着这种小算盘，死后让他得逞一回倒也没什么，她并不在意胜负，只打算快点结束这一切。
然而走在前方的小女孩看不见身后之人眼神的温柔和诀别之意，她从来都不懂岐山雨近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离入口越来越近，岐山雨近和她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正当那口子即将清晰地映入小女孩的眼中时，从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二、二姐！”
好像熟悉又好像陌生的嗓音。
是他在呼唤吗？但为什么听上去和记忆中的说话声有些差别，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在这里。可如果不是他，又还有谁能再叫出这一个具有特别含义的称呼。
于是小女孩忍不住涌上心头的炽热，她不带犹豫地回头——黑色的长发，黑中点了夜空之蓝的眼睛。身上穿着的还是和服，却不是她熟知的白色和服。他的样子和白乃呼记得的样子相去甚远，要不是那声称呼，她根本无法把两种样貌联系在一块儿。
“……累？”
她有点雀跃又有点害怕，可总体而言是惊喜的。
少年从刚才她走来的方向小跑过来，他起初有些不敢，但在情绪的堆积下仍旧遵从自己真切的意愿拥抱住瘦小可怜的小女孩。
他哭得很厉害，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地说：“对不起……我一直都跟在后面不敢出来。可是真的很想再见二姐，忍不住、忍不住就叫出来了，对不起……”
从前的累一定不会这样说话，也不会哭。他的情绪总是淡淡的，要仔细分辨才能知道内心的想法。
「这是累，人类时候的样子和性格啊……真的很不同。」
不同到判若两人，但白乃呼确确实实地从怀抱中感受到温暖与熟悉。以前一直是她主动扑进去，现在倒反了过来。
该如何表达心中的热流涌动，反正前些时间的委屈和失落在这一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自己并不是被忘记、被抛在脑后的无关紧要的存在。
沦为背景的中年男人看到令人感慨的场面，心中闪过无数复杂的念头。在白乃呼的短暂又漫长的人生中，岐山雨近充其量算是个分量不轻的过客，那名后至的少年才是真正的主角。
‘过客’最终自行悄然退场，走到小女孩差点就要踏进其中的入口旁边。
“咦，雨近哥不管她了吗？”
那藏在白雾之中的少年身影，若是白乃呼看到了一定会觉得有些眼熟。
被询问的岐山雨近摇头，他终于放心地对师弟说：“不用。我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只是没想到那个少年真的来了……或许这样的结局才是她最想要的。不管到哪里，只要最重要的人在身边，就再也不会寂寞或是畏惧。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想。”
“那太好啦，其实我也更想和雨近哥一起走。”少年嘻嘻笑着走到男人身边，“她找到了同伴，雨近哥也不用去地狱，真好呀。”
可是男人摇头，他对师弟道：“南，你去吧。”
“唔？不是不用我陪她走了么，雨近哥你怎么还……”少年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望向年纪比自己大上好多圈的师兄，十分不解。
“去极乐之地，我问心有愧。不管代不代她受罪，我都有自己的罪和一族之罪要悔过。”中年男人推了少年一把，“你和我不同，你应该去的……快走吧。”
南死时很年轻，死后也就停留在当初稚嫩的面容上。
可是他的心不似面貌一般像个孩童，不管如何说，南少年都是一名鬼杀队的剑士。他的心中有坚定的信仰和理念，绝不会随波逐流。
岐山雨近推了他一把，他却趁此机会牢牢抓住师兄的手臂，神情坚毅认真：“师兄不去，我也不去。如果师兄要去为自己和他人赎罪，那我就去为师兄赎罪。就算你不带我去，我也要偷偷跟着去。直到师兄把所有的罪过都赎清，可以和我一起踏进这道门！”
上一回南师弟偷偷出溜的后果，便是他现在如此年幼的容貌。
想起这件事，岐山雨近仍是心中一痛。
正如白乃呼从未想过死后所见第一人是他，他也从未想过死后竟还能见到已早夭数十年的师弟。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跪在少年面前像个孩子似的痛哭出声，仿佛将心中的自责和压抑在一瞬间都宣泄出来。
这之后南师弟便一直陪着师兄等待他的另一个心结，一等便又是几十年。
“……好。”
岐山雨近的眼眶好像又有些涨红，“这次我不拦你，我们一起走。”
得到满意回复的少年终于又露出开心的笑容，他也最适合这样的表情。
两名为世人、为自己斩杀恶鬼的剑士不入白门，反倒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两名本不用入地狱的剑士，为心中执念毅然结伴走向不应该是他们归处的地方。
但世上从没有应不应该，只有想不想去做。
他们觉得合适，那便是最适合的终末。
少年抓着中年男子的胳膊，一如年幼时紧紧攀上师兄手臂偷懒时的样子。他从没有为自己不幸的结局感到过愤愤不平或是其他，岐山雨近也同样如此。
被鬼所杀、被自己愧对的人所杀，对二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死法，也是他们选择的道路。
也许终有一天，压在岐山雨近身上的罪孽会因真心的忏悔而变轻，变得和灰尘似的吹一吹便飘走。
到那时，等待已久的极乐世界仍会再为赤诚之心打开它的门。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