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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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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顾昭十一岁,江辰八岁。
那时候他每一年总要有十天半个月要上着普恩寺来吃斋礼佛,为小钟妃诵经祈福,少年人总是以玩乐为主,哪能在那样一个地方久待,寺庙里一不准喝酒吃肉,二不许打闹追逐,实在是苦不堪言,于是顾昭便常常到禅房后院的桃树下,偷偷喝酒,兴致来了,便拿出他的剑,在院子里舞剑为乐。
十一岁那一年,顾昭正在树上兀自喝酒,头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登时自树上摔落,不远处有一个小孩,看着又瘦又小,估摸着六岁左右,瞧着他摔下来了,连忙走到树下,神色焦急,却更像是被吓傻了似的,顾昭一摸自己后脑勺,有暗红的血迹渗出,连忙道:“小孩儿,快去……快去叫你们师太,惘然……惘然师太。”
“小孩儿?”
顾昭一看那小孩儿似乎被吓傻了,愣在原地只是直直地看着他,顾昭一拉他的袖子,“小孩儿,你若是再不去叫你们师太,那……我可就性命垂危了……”
那小孩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在顾昭的注视下飞奔而去,顾昭顷刻却是晕了过去。
后来,顾昭醒了之后,却是再也没见过那小孩儿,只当做是哪一位香客来上香时,小孩儿贪玩,误打误撞闯入后院,再误伤了他。
不过因为在普恩寺喝酒被抓了个现行,顾昭那次还在普恩寺多待了半个月,说是对佛大不敬,在当时来说,那对他简直是天底下最为残酷的刑罚。
时隔多年,顾昭此时望着江辰,却见多年前的那张消瘦的面庞与此时江辰的隐约重合,故而对着江辰道:“所以子渝在那时候便看上本王了?”
江辰沉吟半晌,脸倏地一红,“怀瑾,怎会?那时候,我还只是八岁稚子孩童,怎会对你……”
而江辰心里却又飘回了那一年,彼时春光灿烂,桃花灼灼,暖风醉人,酒香阵阵,树上是他早已经远远看了两年的白衣少年,他正想着如何才能引得他的注意,手中的弹弓却早已经瞄准了少年,此前每一年的春四月,他都是拿着小石子,既盼着打中他,又盼着别打中他。
师太早已经说过,不能同他搭话,也不能靠近他,但用弹弓打中他,是不是能让他回头看他一眼……
却不知弹弓威力甚大,白衣少年应声从树上摔下,满树的花瓣轻微颤动,他终于走到了那人的跟前,粉红的落花飘在空中,恰似天边灿烂晚霞,酒香浮动,落霞满天,白衣少年虽吃了声痛,却仍然倔强的不肯落泪,长长的凤眼尾端微微翘起,勾人心魄,双眉紧蹙,仍不减英姿,他只当这世间竟也会有如此好看的人,比兄长还好看几分,竟是看的呆了,一时之间挪不开眼。
待到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袍,手中还沾了些血迹,他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自己方才闯下一个弥天大祸,这才去找了师太。
在这之后,他便从来都只望着那人的背影,抑或是远远地看他一眼,看他依旧在桃花树下舞剑饮酒,或是同刘谨一起喝的酩酊大醉,兴致来了,还会吟诗作赋,即便他写的东西,单论文笔,实在是……一言难尽。
顾昭从未曾想到,那一年那个瘦弱宛若六岁稚子的八岁孩童,竟然就是江辰,拿弹弓伤人这种事情,怎会是如此斯文的子渝所为?
想来世事无常,人亦无常,转眼之间,他们二人已然不是十多年前的模样。
顾昭瞧着江辰这番模样,有心逗一逗他,“那子渝到底是何时看上本王的呢?”
江辰抬眼,“那怀瑾又看上我什么了?”
顾昭俯身亲了下江辰的脸颊,“自然是看上江子渝此人长了张能言善道的嘴,想要来领教领教,结果不慎还是掉进了子渝事先挖好的坑,想来子渝这个坑,早已经在十几年前就挖好了,就等着本王跳下去,是也不是?”
江辰心知他这是在打趣自己,“那怀瑾你后悔了吗?”
顾昭捏捏江辰的脸,“自然后悔,后悔至极。”
“那怀瑾干嘛还握着我的手?”
顾昭见他终于舍得对自己吐露些他内心所想,心下甚喜,“后悔十几年前就应当在桃花树下紧紧握着这只手,”
说罢对上江辰的眼,“不然这只手滑不溜秋的,也不会握了这许久也依旧不踏实。”
江辰心知他这是在责怪自己不早些吐露些实情,遂转了个话头,“怀瑾,我有些饿。”顾昭望了望天,二人这样一番折腾,竟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
眼下这时辰,想来宴会也早已经散去,顾昭转过头对江辰道:“那回我府上可好?”
“自是随你的便。”此前顾昭也这样同江辰说过,只是江辰都面带犹豫之色,此时却如此干脆地答应了,心下窃喜,“当真?”
江辰起身,拿出狐裘披上,“总归又不是没去过。”顾昭知道他在说上回他把江辰不动声色带回宁王府的事,心想,江辰这人,当真有趣的紧。
二人同坐了顾昭的轿子,江辰正闭目养神,顾昭道:“子渝,你前几回貌似都是夜里毒发,怎的这次?”
江辰仍旧半眯着眼,“惘然师太曾说,我中的是番邦之毒,这些年,惘然师太用了好些心力,这才使得我的毒每三月毒发一次,而且皆是在月圆之夜,今日不知怎的了……我随身带着短刀,原是……原是以备不时之需,哪知今日还真起了作用。”
若是江辰身上并未带着这把短刀,那今日的情形,却是不堪设想。
“怀瑾,我疑心……”江辰顿了顿,话却只说到一半。
“你是疑心今日有人刻意加害于你?”
江辰此时已然睁了眼,精神稍稍好些,“怀瑾,有些东西我不敢深想,我疑心,那匈奴郡主……极有可能是以音律使我毒发。”
其实顾昭也想到了这一节,但,若是江辰毒发,于匈奴人,又有何好处?但今日种种,分明与那也将和阿朵郡主脱不了干系。眼见就要到宁王府了,顾昭突然转了个道,去了刘翟府上。
门前的白绫还未拆,顾昭和江辰并肩进去,刘翟道:“怀瑾,今日宴会上,可见到那匈奴郡主了?”
顾昭和江辰各自找了椅子坐下,“自然见到了,芷宜你未去真是可惜,那匈奴郡主,可比那什么张家李家的姑娘好看得多,还有礼有节,全然不似外头传的那般,是个粗壮黝黑的野蛮人。”
刘翟知道他这是在挖苦自己与张明锦,没有接他的话,转了个身道:“来人,看茶。”
待到茶水沏好后,刘翟看了看江辰,“江大人,可是何时添了新伤?”
顾昭奇道:“芷宜,你怎的不看看我近日可添了新伤?”
刘翟哼了一声,“这有何可看,怀瑾你无非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不知叫哪个好汉为民除害,却只伤了你的舌尖和嘴皮子。使得你说话中气不足,一看便是心里发虚。”
说这话时,目光却在江辰和顾昭二人之间来回转悠。
顾昭知道他这是回顾昭那句‘张姑娘’的挖苦,只得先说起了正事,“芷宜,可有什么毒,是以音律操控便能发作的?”
刘翟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这等法子只在南越听过,怎的忽然问起了这个?”
顾昭便当即把江辰在宴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刘翟听了后,正色道:“早先我便听我父亲说过,巫毒巫毒,那便是有许多我们不曾想到的古怪的手法掺杂其中,如此看来,江公子所中之毒,定然与那匈奴郡主以及那陆涛有些干系,只怕这里头大有文章。”
顾昭先前便想过这匈奴会否与兖州那伙人有些干系,此时听得刘翟这样一说,登时有个藏了许久的念头冒了出来,此念头一出来,此前种种,陡然连成一线,清晰起来。
自江辰到清风县开始,清风县便接二连三地发生命案,死的第一个人是张岱,早些年与匈奴人打过交道,其次便是被伪装成尸体的江辰,以及那一次在清风县,江辰险些被人杀害,性命垂忧。
再然后,便是程家程老将军的独子被害,正是因为程子康被害,又生出了许多事端,他这才行踪暴露,而后便又是刘翟莫名其妙调回了长安,他从那时候起便疑心朝中出了大事情,这才回的长安,果不其然,朝中死了两位重臣,群臣人心惶惶,朝野动荡不安。
前些日子中秋游街上,兖州那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摆明了要杀他,这一切的一切,此时此刻似乎没有联系,可是却又紧紧联系在了一块儿,一环接着一环,顾昭不由得沉吟出声,“好大的一张网。”
刘翟不明所以,疑道:“怀瑾,你在说什么?”
江辰却不紧不慢地答道:“他那是终于想通了此前种种,为何中秋那夜,兖州人摆明了是有备而来,目的只是为了取他性命,为何那伙兖州人会提前好几个月便潜居在长安城内,只为了那一夜能稳稳当当地找到他,进行所谓的‘清君侧’。”
顾昭转过去看着江辰,大为不解,“子渝你为何知道我方才想着这些?”
江辰却是不答。
反倒是刘翟道:“想来是因着那日怀瑾你喂了江大人几滴心头血做药引子,哪知反倒让你们连着心意了。”
顾昭道:“当真?”
江辰却道:“心头血?药引子?”
刘翟喝了口茶,“怀瑾,你怎的如此不禁诓,自然是假的,那等古怪的法子,怎会真的因为两滴血就让你和江大人心意相通,若是真的如此,那怀瑾你也不用巴巴站在那江府墙根底下夜夜踌躇这么久了。”
转而对江辰道:“药引子的事,你自去问怀瑾便是。”
江辰同顾昭自成王府出来,顾昭仍然不解,“子渝,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心中所想的?”
江辰道:“王爷如此晚才想通这一关节,实在是不应该。”
顾昭愕然,“难不成子渝你早便想到了。”
江辰淡淡道:“我一直在想,兖州那伙人究竟什么来头,直到后来查到了柳河,此人非同小可,他背后的那股势力,我们暂且称作柳党,柳党成员,遍布各地,上至朝中重臣,下至贩夫走卒,兖州是柳河的故乡,自然柳党势力最为密集。而他们为何把矛头直指王爷,我却想不大明白。”
成王府离江府有些近,江辰透过轿帘,瞥见江陵正在门口立着,像是在等他。顾昭显然也见到了江陵,谅解道:“子渝,想来代宰相已然等了你许久,看来这宁王府的大门,子渝还真不是想进便能进去的。”
江辰也有些不好意思,“怀瑾,对不住了,兄长定然是忧心我还未用午膳。”
顾昭心里不知为何徒然升起一股子酸溜溜的情绪,语气也比平常淡了许多,“那子渝你便快些去才是,别让代宰相受了风寒。”
江辰一愣,顾昭头一回用这般语气同他讲话,随即反应过来,想来顾昭在吃干醋,还是江陵的干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主动俯下身来亲了下他的前额,笑道:“怀瑾,你这下知道我日日听到你进宫陪你皇兄用膳时的心情了罢。”
声音又轻又柔,明显在哄他。
顾昭也笑了,“那你还不快些去,想来代宰相在那站着似是好一会儿了,别一会儿真感染风寒,上不了早朝,你还得费心照顾他。”
江陵远远地便看见了宁王的轿子,却见江辰从那下来,不多时,江辰迎面走来,江陵见他左手手掌明显受伤了,关切道:“今日宴会上,是否毒发了?”
江辰知晓他早已经看出了端倪,点了点头,“兄长,外头风大,进去在说罢。”
二人进了屋子,江陵眼里尽是关切之意,“小辰,可伤到了旁人?”
江辰摇摇头,“所幸的便是并未伤到旁人。”
“那小辰后面如何清醒的?”
江辰不愿说是咬了顾昭一口,只是淡淡道:“我正好带了短刀,刺了自己右胸一刀……”
江陵忙往他右胸一看,愠怒道:“小辰,你怎可这般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眼里。”
江辰素来知道他这个兄长最是疼他,正如顾昭说的那般,他死了倒是不要紧,但要怎么同怜惜他性命的人交代。心生愧疚道:“下次……子渝定然不敢了。”
江陵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深深叹息道:“罢了,可用过午膳了?”
江辰摇摇头。
江陵把左手搭到他的左肩上:“方才见你同宁王一同回来,我还以为……既然你尚为用过午膳,那正好,今日我吩咐厨房炖了你最爱的那道红枣乌鸡汤,这汤可是细细炖了两个时辰,你应当会喜欢……”
江陵搂着江辰的肩,笑着同他说话,江陵素来知道他自从普恩寺出来,便渐渐地不似儿时那般话多了,也不管他是否搭话,只是这次宴会上的事情,可是把江陵吓得不轻,江辰想,其实父亲不待见他,好歹他还有江陵一直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