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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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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余晖将散未散,刘谨背对着顾昭一抬手,尽显疲态,“朕也不是非要妄自菲薄,眼下朝局正乱,朕却愈发觉得力不从心,宁王今日也累了一天了,朕也不想宁王再为这些事情忧心劳累,但朕想问宁王一句准话——”
刘谨转过身来,把顾昭亲手扶了起来,双手按在顾昭肩头,直直望着顾昭,似要把顾昭看穿似的,故作轻松道:“小桐心里头可还有皇兄?”
顾昭本能觉得这里头似乎掺了些别的情感,有些试探,又有点少时的温柔,多了点缱绻。
刘谨登基后,很少如儿时那般唤他,他本能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堵墙,虽然刘谨自他回来后,便一直有心黏着他,有时候是在御花园散步,有时候是在寝殿用膳,有时是在御书房谈论政事,却不知顾昭早已经不需要像个孩子般要他的陪伴了。
他皇兄有时候倒更像那个长不大的,可顾昭早已经长大了。
“臣心里自然有皇上,甘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窗前照进来的光愈来愈小,直至消失不见。
刘谨神色顿了顿,半晌无言,忽的把顾昭顺势一拉,紧紧抱在怀里,在顾昭耳旁轻声道:“怀瑾……你道朕为何如此,为何从来不唤你的字,你既把朕的名嵌在你的字里,又为何不懂得朕想对你如何……你既知道江子渝身份绝非善类,又为何在清风县护他……”
顾昭被他紧紧箍在怀里,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刘谨,在他印象中,他的三皇兄,谦逊,懂礼,和善,知分寸。在旁的人眼里,刘谨像极了明炆帝年少时的样子,在他二皇兄病重之时,衣不解带照顾二皇兄的,是他,顾昭调皮捣蛋惹祸时,护着顾昭的,也是他。长公主是皇后所生,最是看不起他的出身,但他也从不会放在心上。
一句一句背着子曰不亦君子乎的是他,喝醉了安安静静睡着的是他,皇子中最受群臣称赞的也是他。
他从来就像一朵一尘不染的莲,洗尽铅华,傲然却不自负,儿时的有些时候,他也会哭,哭的梨花带雨,任谁都要心疼他,只要他一哭,明炆帝便应允了他所有的请求。
但此时此刻的这个刘谨,却是顾昭从未见过的。
顾昭这时才瞥见案牍上的一个酒壶,金丝篓花纹的,是从楼兰带来的,刘谨独有饮酒时,才会用这个酒壶。
所以他方才喝酒了?趁着酒醉贴到他耳边头一回唤他的字,看来酒量倒是见长。
衣袍上沾了满怀的龙涎香,顾昭把他从自己怀中送出几寸,“皇上……”
刘谨却仍不肯罢休,“怀瑾?你倒是很乐意刘翟这么唤你,可却听不得朕这么叫你,难不成——”
他凑近了顾昭,将他逼至墙角,两个人仅剩一息之隔,“怀瑾你忘了七夕那夜,在清风县……你与江子渝……”
顾昭一听七夕那夜,就想起来江辰就是在那夜不辞而别的,急忙问道:“那夜怎……唔……”
刘谨在顾昭话未说完时,欺身落下来一个吻,顾昭敏锐地发觉紧咬着的牙关被人用舌尖撬开,细细扫过每个角落,心下一急,猛然一咬,有鲜血在口中化开,腥而甜,顾昭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刘谨推开,刘谨踉跄了几步。
“皇上,请自重。”顾昭明显看到他的嘴角破了一块——那是刚刚他咬的。
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连蜡烛也没有点,可顾昭却真真切切知道,刘谨脸上的神情是何样的。
刘谨苦笑,“宁王可知,你在清风县那时,错把江子渝当成了朕,与他在大街上搂搂抱抱,何来自重?”
顾昭听了这句话,身躯猛然一颤。
怎么可能?
刘谨注意到他脸上错愕的神情,“其实,怀瑾,朕知道你的顾忌,祖宗礼法,天理伦常在上,你宁可找个替身也不愿向朕坦明心迹。”
“可你既然打定主意回来,定然是看朕在这个位子上太辛苦,你护着江子渝,只不过是图个乐子,”刘谨把蜡烛慢条斯理地点上,“既要逃避,为何不逃得远远的?”
顾昭抬着头望了望摇曳的烛火,心绪不宁。
子渝还在等着他。
“皇上,于臣而言,皇上只是皇上,绝无亵渎之心,怀瑾之意,也断不是皇上所想的那般,臣定然不会对皇上,起娈佞之心。”
末了,刘谨长长叹息,“朕会给你时间,等到怀瑾什么时候肯来找朕了,那朕也定当好生待你……朕乏了,宁王若是没有事的话就退下罢。”
夜凉如水,月明呈稀,风起叶落,顾昭惆怅般地轻轻叹息,他绝不可能对刘谨有别的想法,可刘谨说的那夜七夕,又是怎么回事儿?
早便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了,那在清风县的一举一动,想来刘谨早就知晓的一清二楚,事后顾昭还奇道,江辰为何不辞而别。现在想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回到宁王府时,并未见到江辰的身影,陈伯说,江辰没来,但差人报了个信儿,说是有别的要事要处理,顾昭此刻只觉得头脑里乱糟糟一片。一个人在朱雀街上晃悠了许久,一会儿想到方才刘谨的那些话,一会儿又想到江子渝对他明显隐瞒的一些事。
这么转悠着,竟是到了城门跟。
索性到了这儿,干脆便出了个城,城门的守卫并不是很严,他没费多少力气便来到了城郊。
顾昭甚至能看见城郊外的望风亭上边有微弱的光,普恩寺夜晚烛光从不灭,在望风亭自然是望不见的,可顾昭知道,那儿一定会有一道光。
普恩寺他自儿时起便每一年都来,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找到上去的路。
自六岁伊始,他一想出宫,便会用昨晚梦见普恩寺这个由头,明炆帝寻仙问道,对寺庙很是钟情,自认为万不可得罪神明,在这样的时候,明炆帝又忧心他贪玩,便会叫上刘谨陪他一道,而他们自然不会真的去普恩寺,而是来了天仙阁喝酒,或是去成王府斗蛐蛐还有蟋蟀,兴致来了每人去买一串糖葫芦,他总是喜欢吃刘谨那串,总觉得似乎味道要比他手里的好些。
可惜的便是刘谨酒量实在太差,为了不让明炆帝看出破绽,每一次只要有酒喝,刘谨都只有看着的份儿,有几次,还是叫明炆帝发现了,怒气冲冲地要罚他们,但这个时候,刘谨就会装作被明炆帝吓到的模样,抽抽搭搭,默不作声地刻意哭出声来,明炆帝最心疼他这个样子,立马便会和颜悦色地哄他。
往事浮现心头,顾昭不自觉一笑。
后来,年岁再大一些,顾昭只要心绪不宁,亦或是有什么想不通,看不开的烦心事,他便会来普恩寺待着,每日都是肃穆的钟声,自然而然,心便静了下来。
再大的烦心事都是一缕浮云,风一吹便不复存在。
顾昭从后门进去的时候,门竟然没从后边拴住,正好瞥见两个人影交谈甚欢,其中一个便是顾昭熟知的惘然师太,另一个,却是看不太真切。
原本是重阳节要来一趟的,哪知琐事繁多,就这样忘了。
惘然师太明显早已经发觉了顾昭在场,可却对着那另一个身影道:“子渝,有时候苦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只是因为我们找错了方向。就像天上这月亮,你得要转过身来,才能见到它的全貌。”
那二人悠然转身过来,明亮的月光下,顾昭认出那人是江辰。
惘然师太双手合十,朝顾昭行礼,却转头仍然对江辰道,“江施主,佛说万事万物皆是轮回,无论那个人走了有多远,我们只要待在原地悄然等待,就像这样,总有一天远走的一切又会回来。”
顾昭疑惑道:“子渝,你怎的在普恩寺?”
江辰淡淡道:“王爷不也深更半夜来了这儿?”
惘然师太手上拿着一串佛珠,正拨弄着,“一切皆是因果,一切皆是缘分。”
顾昭看着江辰的眼,佯装怒道:“子渝为何无故不来赴约?”
江辰淡淡道:“并无此事。”
惘然师太抬头望了望天:“月有阴晴圆缺,万事万物皆有道理,何苦纠缠不放。”
顾昭又看向了他们二人:“子渝与师太看上去交情匪浅。”
江辰依旧淡淡道:“师太一直这般平易近人。”
惘然师太裹紧了僧袍,似乎是风有些大,“亲疏远近本是人之常情,何必无谓争执。”
顾昭被这句话戳中了心底某一根弦,对着惘然道:“亲疏远近确实是人之常情,师太也能气定神闲地说出这样的话,可真叫本王高看。”
惘然师太见状双手再次合十,“贫尼乏了,二位施主自便。”
江辰看着惘然师太走远后,兀自上了房顶,“王爷能找到这里来,可真让子渝受宠若惊。”
顾昭无奈摊手,“天地良心,子渝,我当真不是来寻你的。”
江辰从房顶上俯视他,有些尴尬:“……既如此,那王爷不如早些歇息罢。”
顾昭一跃而上,与江辰并排坐在上头,“但眼下我确实有件事要亲口问子渝。”
“何事?”
顾昭欲言又止,有些说不出口,最后像是豁出去一般,“我在乞巧节那日……亲了……子渝……?”
本是疑问,哪知顾昭后头声音愈来愈小,传到江辰耳里时,明显变成了陈述事实。
城郊荒凉,顾昭说出这句话后,本就万籁俱寂,此时周遭更静了。
半晌后,江辰才道:“王爷今日又醉了?”
顾昭心想,果真与醉酒有关,索性计上心来,想着不如就装作醉了,对着江辰摇了摇头。
江辰道:“王爷确实没醉,王爷正想着如何套我的话。”
顾昭无奈道:“子渝既然猜到了,那不如和盘托出罢,那夜子渝为何不辞而别。”
江辰淡淡道:“其实臣方才那句话,是诈王爷的,屋外风大,王爷若真想知道,那便进来罢。”说着下了屋顶。
顾昭紧随其后,进去后才发现,这间禅房,是他每每上普恩寺常落脚的那间,普恩寺的这间禅房早便说了只给他一人落脚,江辰为何要住这间禅房?想来定然是那惘然师太,见他几年未来,就把这禅房又用出去了。
屋内的摆设很简陋,一张小方桌,一套茶具,两个蒲团,江辰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顾昭坐在另一个蒲团上。
桌上还有一个装了水的杯子,想来是江辰方才喝过的,便装作不经意地拿过来,“王爷,不可……”
江辰出声制止顾昭,可惜为时已晚,那杯水已经尽数被顾昭咽了下去。
顾昭看看空杯,对江辰道:“未曾想到,子渝你竟然也会在寺庙饮酒。”那杯子里,并不是水,而是剩余的酒。
顾昭手里拿起酒壶又晃了晃,尚有大半,于是又斟满了酒杯,漫不经心道:“子渝这酒是惘然师太那拿的罢。”
江辰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顾昭见他不答,兀自又一饮而尽,“其实子渝你不知道,惘然师太这人,天天说着佛门重地,清规戒律,可却对我送她的酒却是来者不拒,即便我知道,她其实一口也没喝……嗯……这酒一喝便知道放了五年以上了,她倒是会做人……晓得把这酒借花献佛送给别人喝……唔……子渝,你方才说要同我说个明白的,那便说个明白罢。”
江辰明显感觉到惘然师太同顾昭之间有些纠葛,却不是个爱问的,今夜他之所以躲到普恩寺来,也不是刻意要逃,只是觉得——
他不自觉看向顾昭,顾昭眯着眼,正在倒第三杯酒,有时候,这世上的事本就荒唐,越是逃,越是靠的近,越是想,越是隔得远。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
总是惦记着,就总也放不开手,就像一个渴望吃糖人儿的小孩儿,越是叫他日日看着,他便越是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吃到那糖人儿,倒不如把那糖人儿丢在尘土里,叫他断了这个念想,正如两个人,与其相互试探,得过且过,倒不如把话摊开了说,两边落个清净。
总好过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