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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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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轰炸武汉的密度日益频繁,规模也愈大。武汉的天空,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澄澈。自1938年8月11日至9月17日,日军飞机一共八次对武汉进行了狂轰滥炸,共计投弹千余枚,轰炸场景惨不忍睹。
这里的人都渐渐离去。
王弗迪遵守了对黎青的承诺,早早带着何向鸿坐着自家货船平安无事地到了重庆。薛云生则在五月就已撤离武汉 ,临走前也没能见到黎青一面,更不知道孩子一事,便在走之前给黎青寄送了离婚协议,算是留了最后的体面。
黎青因着身孕,难承受撤离武汉长途跋涉的风险。江昔玉便多方打点,迁住到法租界一处天主教堂旁,也好歹算在纷乱中寻得一处避所。
这处楼房所迁来的避难人员不在少数,再多钱也换不来像从前那样宽敞舒适的环境。二人与原住于此的一家五口法国人共住在一处套房里,三个房间法国人夫妇占两个,黎青则和江昔玉共住在临街的那一间。好在两家人都是喜静的,那对夫妇的丈夫成日在教堂中工作,家里只留女主人与三个小男孩在屋中读书学琴,倒也互不干扰。
八月,黎青生下一个女孩儿。思之逝去多年的师父蓝筱竹的教养之恩,便以“竹者,节也”为意,给孩子取名节儿。生命就这样转了一个轮回。
生育之苦无需多言,自是世间能所感之最痛。在见到孩子稚嫩可爱的脸庞时,竟然都要叫人忘却了这份苦痛。面对新生的生命,黎青的心中涌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情,这感情浓烈得如同雷雨交加之夜澎湃的海浪,一遍一遍触及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用自己九死一生的努力,为自己在这个世上找来了一个亲人。她爱这个孩子,胜过了世界上的所有。
出乎意料的,向来对她有强烈独占情绪的江昔玉也非常珍视这个孩子。孩子出生后的约余,为了守着孩子安睡,她常常整夜醒着,生怕出什么差错。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在,江昔玉的身体愈发差了,最近白日里总是恍恍惚惚,精神颓靡。黎青望着她日益瘦削的脸,实在是于心不忍,便让她夜里好好休息,自己守着孩子就是。江昔玉却因此和她闹了一回不高兴,黎青也只能由着她。
节儿算是个难带的孩子,除了吃奶规矩些,睡觉总要人抱着哄,一放下就哭闹个不停。午后玩闹过,江昔玉抱着她哄睡,黎青也不得闲,着手收拾屋子。自纵火案后,她们也不再敢请佣人,凡事亲力亲为。
黎青见孩子睡去,江昔玉更无法脱身,便递过一杯水予她。江昔玉腾出一只手接过,忽觉胸腔疼的厉害,忍着喝了一口,却呛得咳嗽起来,这下又把孩子给惊醒,哭闹起来。黎青手忙脚乱的取了帕子给她,又将节儿接过。江昔玉又再猛烈的咳了几声,许久才止。
黎青一边哄孩子,眼睛却一直落在江昔玉身上,忧心忡忡道:“早就叫你去医院看的,这次不要再拖,我看今日就去好了,我和你一起去。”
江昔玉擦拭过嘴角的水渍,只道:“你才出月子,医院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少去。”
“你这病再拖下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头了!”
江昔玉有些委屈道:“我没说不去,是想自己去。”
黎青三番两次的催促不止是念着她病情,更有别的缘由。自搬离薛宅,生活打点,各类开销,一并是江昔玉揽下。她想做些什么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总觉亏欠。见江昔玉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下去,更是愧疚。
江昔玉话到嘴边,还在黎青怀里的节儿却抢先一步,哇哇大哭起来。江昔玉笑着抱回孩子,让她的小脸蛋贴着自己的胸口,轻轻哄着。节儿的哭声渐渐消了下去,只剩下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像只刚喝过奶的小猫。
这倒叫作为生母的黎青汗颜了。不过这小丫头也是会逮着时机哭,像离不开江昔玉似的,有些嗔怪道:“这小东西贯会装模作样的。”
节儿似是听懂了一般,小嘴一瘪,又要哭。江昔玉笑着低头用鼻尖蹭她粉扑扑的小脸,又侧过脸去看黎青,这样温馨和谐的一幕,叫黎青不落忍再说什么——她的情太真,就连对自己的孩子都这样好。心底柔软底地方不禁骤暖,一时间将这时局诸多烦心事都抛到脑后,觉得眼前的幸福,胜过世间千万事。
这样的日子,家里却迎来了意外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曹钰垤。他还留在武汉一事,并不叫人意外。本在养伤,既无心力也无体力离开,只是不知从哪问得黎青的住所。
曹钰垤将头发剪短了许多,削了秀气,多了一分俊美的少年模样,不过他大病初愈,面容不再似从前娇嫩,看着仍是灰暗瘦弱。相比上一次见面那病榻之上枯骨模样,倒算是有了几分起色。
这次来访,从前常跟着他的崔万不在,他一个人,样子竟有些怕生。黎青邀他在厅里坐下,随意聊了几句,才明白此次他来,要见的不是自己,而是江昔玉。
“贸然造访,还请黎老板不要怪罪。”曹钰垤说着这话,眼睛淡淡落到屋内窗前,附身逗着床上节儿的江昔玉。黎青莞尔一笑,不知如何承应,总觉得说什么也不好,曹钰垤却已自顾自道:“还未向黎老板道喜。”
黎青只道:“你有这心思,已是头一份了。”
曹钰垤收回望向屋内的目光,神色黯淡:“江小姐......不愿同我说话吗?也罢,本就是我自作多情,让黎老板见笑。”
“哪里的事。”
“人都说唱戏的人、听戏的人最痴,总爱把戏当真,师父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我,就是没用,如今还是着了道儿了......我也认了,您说人这一辈子,为了什么?为了名?为了利?还是只是为了活着?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黎青想起戏台下,曹钰垤因江昔玉戳破他二人关系而露出屈辱的神情,又闪回过那日病榻上,形容枯槁的他,对着江昔玉背影的垂眸叹息,心底也为他的可望不可得而暗自感到哀伤。
“你师父...他自己且在戏中不得出,如何能嘱咐得了你?”
提及他师父,曹钰垤忽道:“您来看我后没过几天,张少将找到我,问我师父的事,又答应帮我带着戏班子撤去四川。他和师父的事情,我略知一二,师父其实也挂念着他。黎老板,你说两个互相牵挂的人不能相守相伴和襄王有意神女无心,那一个更叫人唏嘘呢?”
黎青错开他诚挚的目光。她想,这个答案,恐怕此生都无法给出。这世上这么多人,这么多爱恨情仇、相聚别离。别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错综交织,一双人有一双人的喜怒哀乐,不是能彼此比拟的。有的人 ,历经怎样的波折都回走到一起,而有的人拼命想要捉紧,却如同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一切好像皆因人而起,又因命而定,其中的纠葛,谁也说不清楚。
“黎老板,我祝福您,我祝您和江小姐能有好的结局。”说罢,他抬手擦去眼角那一滴苦涩的清泪,“看见你们这样相守着,我是真的高兴。您也觉得奇怪吧?算起来,我和您,这才见过第三面,有话却一股脑儿的都跟您说。”
黎青只道:“总归我愿意听。”
曹钰垤淡淡笑道:“其实我早就认识您。从小到大,师父口中的,戏班子里那些老人口中......只是,您似乎和他们说的都不一样。”师父周稔水口中的黎青,是个风风火火,爱憎分明的女子。对人好时,恨不得全身心地去护着;遇着瞧不上的人,少说甩几分脸色,多了要叫人真真正正吃到痛处。戏班子老人则说:黎胜蓝天资异禀,恃才而骄,关键时刻却又通礼数、懂人情。让人喜欢,又叫人恨的紧。
曹钰垤神色一转,微扬起的嘴角放平,静静地凝视着黎青。黎青只觉莫名的凉意袭来,这感觉绝非善意,只等曹钰垤开口道:“我见到的,是一个妥协、软弱,伪善的人。我祝福您,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江小姐怎么就这样认定了您,她对您做的一切,我觉得不值得!”
屋内的江昔玉原本一直沉默着,听闻此言,她放下手中逗弄孩子的布偶,径直走到昏暗客厅中对坐的二人面前。曹钰垤对她的忽然出现面露一丝惶恐,他痴痴地昂起头,用那双纯澈如小鹿般的双眼,以一种祈怜的姿态往向江昔玉,回应他的,确实一记热辣的耳光。
“昔玉!”黎青上前要拦,终是迟了一步。曹钰垤白细的面庞霎红,随即渐浮出处一道有指甲划破的细细血痕,他自己下意识地捂住面庞,忽而疯癫地大笑起来:“江小姐,我知道你眼里从来就没有过我,可我告诉你,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你利用我,就像黎老板利用你一样...自作多情?因果报应!”
江昔玉如同一个旁观者,静静站在原地,面上不见一丝一毫的表情:“曹钰垤,人贵自知。”
曹钰垤泄了气一般的瘫坐在沙发上,身体慢慢后仰倒,伸手擦去脸上的一丝血迹,他望向江昔玉冰冷摄人的眼睛,良久无言。他在一片死寂之中,自嘲道:“我这辈子,要是自知,要是认命,也就不会和你认识了。”
曹钰垤是苦穷农村出生,在那个年代又落个爹死娘疯,几个村里流浪着长大。后来大一些,靠着模样被人牙子拐到苏州城里,巧了被戏班子遇见买下。进了戏班子学戏,又吃了不少苦。人生多磨,好容易火了,能够吃饱穿暖,有了捧他的人,他也从男孩渐长成了男人,人生就要这样好起来,却一声枪响,天下大乱了。
戏班子眼看着要散,这个时候,江昔玉却在最恰好的时候出现。她在一场《怜香伴》后,找上曹钰垤,了解了戏班的状况后,投下一大笔钱,又找了场子给他们常驻,答应将来庇护他们撤退去西南——只要他唱下去。
他们的关系是这么开始的。
曹钰垤以为的浓墨重彩戏如同戏本子一般的邂逅,却是江昔玉生命中轻得微不足道的一笔墨痕。
自从他将某些事情看清后,就有些恶毒地想,江昔玉在黎青眼中,应当也是这样。这毫无意义的比较,已经是他宽慰自己的唯一来由。
爱与不爱,又一场胜利与失败。
黎青望着他离去时落寞的背影,心底顿起一阵寒意。她想要一个答案。
为何他们的感情都如此强烈,能让弱小者强大,强大者低头。而自己对江昔玉,真的是一场顺其自然的利用吗?这根针埋了十年之久,又还能再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