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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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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二人的僵持并没有持续太久。先前住的院落早被烧的破败不堪,没法再住下去。何向鸿出院后,江昔玉便在同何向鸿学校一街之隔的地方另租下一处新房,像是有意要做样子给黎青看。不得不说这一步棋倒是行对了,黎青见她大抵接纳了何向鸿,也不再多追究起火之事。虽说至今也不知自己是为何惹火上身,可她对江昔玉别的事情不放心,经此一事,保护自己安全这方面,他认为江昔玉比她要更有未卜先知,洞悉全局的能力。非要争个结果,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她选择了妥协。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住所不比从前,要喧闹不少,坐在庭中便能听见街市上的喧闹声。好在黎青是戏园子长大的,自是不在乎这些。
江昔玉匆匆从推门归来,手上拿着一份报纸,见黎青在院中写字,便直将报纸递给她。只见报纸上赫然登着“男子为情买凶杀人,女佣被迫纵火焚主”的头条,那男子不是别人,竟是钱世宇。
“怎么是他?”黎青对于元凶的了解,仅限于那人在警局吴妈的证词,后续并没有再逼问江昔玉,而是冷处理了这件事。当时对江昔玉的不满,更多是在她对何向鸿在这件事中的处理方式,并非其他。因此她以为方婉华和阮氏合谋,是板上钉钉的事。
江昔玉漫不经心道:“自以为攀上高枝,总要栽进去的。”她面对这位跟了自己多年的昔日情人被捕,并没有太多情绪。一切都是她预设好的。
那日警局内,黎青和江昔玉走后,冯局长欲私下问询阮氏后再做定夺。未曾想阮氏本就打算第二日来找舅舅说情,自己上门来一并交代了。当从舅舅口中得知吴妈落网,一早就当着黎江二人的面供出了她和方婉华之时,顿时面色如土,吓得昏死过去。事实如此,冯局长也倍感无奈,虽然口上说着不会徇私枉法,可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至亲,姐姐唯一的孩子——又嫁在张家,若毁了这桩婚,今后不知道要在张家少借多少力。便又与江昔玉见了一面。
江昔玉将自己、阮氏、钱世宇三人的关系托盘而出,在中间添油加醋一番,说得像阮氏定为钱世宇蛊惑一般。冯局长一点就通,当天夜里便派人将钱世宇捉捕归案。至于另一真凶方婉华,王七不过王司令一族弟,无需顾忌什么。便带人连夜赶进王七家将方婉华带走,本以为需要逼供,可没想到方婉华却认了命似的,直接将钱世宇认作共犯。这案子就这么了了。阮氏随未在明面上为这愚蠢的行为买单,却经不起惊吓,大病了一场,至今还在家中静养,也算是天道轮回。
二人正在院中说话,院外忽来了扣门声。黎青便走去开门,心想她们才搬至这里不久,会是谁登门拜访?开门一瞧,竟是王弗迪掂着大包小包的来了。
“我妈这些日子念佛呢,不方便出门,特意嘱咐我来拜访。”王弗迪说着便将东西在院中放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听说那小丫头受伤了?恢复的可还好?”
黎青对他的到访本就起疑,被这样一问更是不解,也只得扯出一个笑脸道:“没什么大事,都已经回去上学了。替我谢过王太太。”
王弗迪摆摆手,兀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出于私心,我也想来看看您二位。若不是江小姐,我倒真不知该拿七婶怎么办。”
江昔玉因他突如其来的揭露怔了怔,看了眼一旁只低头饮茶的黎青,怕在她面前不肯说真话又惹她恼怒,便一并将王弗迪如何把方婉华的计划透露给他、与她合谋将这场纵火案假戏真做下去的诸多事说了出来,见黎青不应,又补了一句:“害曹钰垤下狱的,是钱世宇。他应得的。”
黎青这才噗嗤笑出了声:“你怕我怪你不成?你想要做的事,我不拦你,先前恼怒只是因为你瞒着我,又想...”她本想说涉及何向鸿,顾及外人在场,终究没有说出口。
王弗迪故作惊讶道:“原来这些事薛太太不知道!”
江昔玉脸色一沉,本想反驳一句“她不再是薛太太了”,可知道王弗迪这人难以捉摸,有些事情不如不说。只道:“你这次来,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
王弗迪微微一笑:“原来江小姐等着我呢——瞒不过您,我这番叨扰,一是母亲所托,二...则是亲自来提个醒,国党那边已经注意到小丫头这个漏网之鱼,只不过前些日子党内纠纷,无暇顾及,眼下局势稍稳...薛太太想好人做到底,便要早给她另寻地方安置才是,若是信得过我,把小丫头交给我安排就更好不过了。”
黎青闻言心底大惊,面上却不敢发作,怕被看出哪怕一丝无措。
王弗迪敛了神色,淡淡道:“何家夫妇做的党务工作,我是他们在武汉的交接人。只可惜还没正式碰面,他们就被张易臣手下的眼线截获。那日我爹寿宴上——罢了,不提,不提。”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机密,不只是因为国党搜捕日益抓严,他需要尽快的获得二人的信任带走并保护好遇难同志的遗孤,更是黎青这些日子对何向鸿的照拂有目可睹,而江昔玉这样的人,听多言少,断然不会外传。
黎青这时候一点就通,认为王弗迪这话并不假。只心想那近时王弗迪对她们各方面莫名的照顾,就来的不奇怪了。若是为了带走何向鸿,他完全可以千方百计的劫去,或是干脆对自己杀人灭口,没有必要各处示好寻求她的信任。只是没想到,他一个国党将领的儿子,居然是共/党的地下情报者,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弗迪见黎青不应,倒显得有些吃惊:“薛太太是不放心我?”
黎青心里有八分信,嘴上却说:“是。你空口无凭,我怎么敢给人?”
“那薛太太便自行安排吧,尽快将她带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一旁江昔玉按耐不住,出言提醒道:“你现在还不能离开武汉。”她念着黎青还有身孕,哪能受车马颠簸?何况被王弗迪这样一说,何向鸿在身边便是个定时炸弹,涉及党争之事,一旦事发她也无力回天。
王弗迪笑了:“您二位是看着我长大的,薛太太还是我妈的多年好友。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要比外人更清楚。我有一支商队三日后就要西进去重庆,小丫头交给我,我会吩咐手下人一路护送到重庆去,绝不会出差错。”
黎青只说要问问何向鸿自己的意见,王弗迪便让她有了主意后告知一声即可,也不多留,兀自走了。
等到何向鸿放学回来,黎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跟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隐去了她父母的部分,跟她说有个更有能力的人会代替自己保护、照顾好她,等以后一齐往重庆撤去,还能再次见面。若是不想去留下来也可以,自己会拼尽全力周旋。没想到何向鸿竟然爽快的答应了,或许是她也清楚些许事情的真相,也知道撤离此处是最优解。
了却了这一桩事,江昔玉心情大好,只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如今也到了让她柳暗花明的时候。从此黎青的身边,就只有她一个人,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碍,她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刻。
夜里,江昔玉留在黎青屋内。黎青在书桌上写字,江昔玉拾了本书倚靠在塌上看。窗户微微支起些许,留了一条缝隙,流动的风缓缓吹动着香炉上袅袅轻烟,檀香弥漫,叫人安神宁心。
“宵同梦,晓同妆——胜蓝,你说我们是不是过活得同戏文里一样了?”
黎青顿笔,抬眼望去,见着江昔玉手上那本《李渔十种曲》——大多她从薛宅带出来的书籍,都被那场火给烧掉了,唯独这本是当年学戏时,师父交给她的,她一直放在箱底藏好,这才幸免于难。她想起一些往事,欣然一笑:“想来当时你我初见,我在你家堂会,唱的便是‘怜香伴’了。”
江昔玉似乎很高兴她这番话,脸上飞红,竟有了几分少女羞赦:“那场...我,很喜欢。”
黎青轻叹一声:“想着戏台上的日子,倒有种恍如隔日的感觉。”
“眼下你再无枷锁,就是做什么也做得。你想再唱,等孩子出生后,咱们自立班子,我捧你!”这话江昔玉不止说了一次,黎青信她,江昔玉是要么话不说出口,否则一定会做到的人。
黎青也在想着今后的打算,总不能浑浑噩噩的过一天是一天,她无法一直倚靠江昔玉——今后还要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成人。她需要一份稳定的事业。当今国内局势动荡,想来只有唱戏才能走到哪唱到哪,也算不荒废了师父传授给她的一身本事。
经过失败的婚姻,她愈发懂得自己是一个无法接受平庸的人。她希望自己永远是展台上那颗璀璨的明珠,而不是被精心收在盒子里封存的那一颗。她不再想是任何人的附属品,她要自己的光芒更盛。她想要爱她的人永远仰视她,渴望她。而此刻能做到这样的人就在她的身边。她难以界定自己对江昔玉的感情,但她享受这份感觉,诸事难全,或许此刻就已是最好。
人生真是奇妙,本以为走进了沉寂的死局之中,这才没过多久,就时来运转了。一切像是都要越来越好。黎青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生命向上走的激动和喜悦了。
她很高兴,便说出些体己话来:“从前,是我体谅你太少。对你,我很感激,要不是你......今后咱们就扶持着,好好生活下去罢。”
江昔玉只道:“我不需要你的感谢,胜蓝,我只需要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她的言语带着颤抖,等待黎青这样确定的话语,她等了太久。许多人都告诉她,她的执念会毁了自己,可是如今看来,她的执着与坚持,最终让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十几年,不算太久,对于漫长的余生而言,一切都值得。
末了,江昔玉缓缓抬头,双眼饱含泪水,最终凝结成一滴晶莹从她瘦削的面庞划过,她眼中似是恢复了少女时期的神采,至纯,至真。她感到自己黯淡多年的生命开始鲜活起来。一直以来,她走在一条所有人都告诉她是错的道路上,事到如今,她却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不是就说明,自己之前所有自毁式的行事,并非一无是处。
不过都不重要了。从一开始,江昔玉就下定了决心。为了这个结果,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