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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一 ...

  •   自曹钰垤来过第二天起,江昔玉忽地就病了。

      这病说来也怪,瞧着也无甚身体上的病痛,只是一味的躺在床上用被褥蒙住头,滴水不用,滴米不进,只字不讲。

      早晨叫她不醒,黎青只当她是累了,自己带着孩子做了早饭——从前都是江昔玉看着孩子,她才得闲去做事。校服黎青对厨艺并不精通,从前做人家太太的时候有佣人操持,出阁前又是翠筠丫头在身边张罗。不过比起江昔玉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还是要好许多,特殊时刻特殊办法,也只能她硬着头皮上。

      江昔玉嗜甜,今日早饭便是粳米粥配着糖油饼。好在是租界里头,要是在外怕是白面都难买到,更别说白砂糖了。面是前一晚和的,做起来倒也方便,黎青知道江昔玉一贯的西式做派不改,便也仔细装在西式餐盘,送至床前。叫了她几声都不得应,自己便自顾给节儿喂奶去了。

      到了午前,黎青要做午饭,才恍然本是定下今日出去采买,又去叫了江昔玉。江昔玉倒是醒着,只是眼神呆呆的,不接她的话。黎青一时也没有办法,只能托付同住的那位法国妇人代照看一会儿孩子,自己出门采买去。法国妇人来武汉已有多年,中国话讲的很好,夫妇二人都是教师,因此也大抵能放心。那位妇人倒也热心,让她只管出门就是,把孩子抱回了自己房间,屋里几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见状便弃下手头的学习,上来看母亲怀中的小女婴。孩子吃饱了奶,总算是不哭了,眨巴着眼睛,似乎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逗弄自己的人,随即将目光投向门外的黎青。黎青见状,不免会心一笑,心底涌现说不出的柔软。她想,孩子真的改变了她很多,让一个骨子里心硬的人都有了软处。

      妇人告诉黎青,租界也撑不了太久了,他们一家人就要乘船下香港,还问黎青是什么打算。黎青已出了月子,心想是该谋划着撤离,便问妇人船票的事。

      “往西进的船,都是民生公司在承运,您到公司售票处去打听就是了。”

      午前的秋日阳光便已有些毒辣,租界街头人头攒动,人来人往的面容被飞扬的尘土所模糊,燥热的空气带动身心的躁动,让行走其间的每一个人都涌现出莫名的不安,因此细看去,路人的眉头都紧锁着。

      黎青收回暗自投射在行人身上的目光,将身上的香云纱披肩裹紧了些,略低着头沿着街市快步走着,低垂的睫毛被阳光镀了一层细碎的金边。她伸手将头发撩到耳后,余光瞥见一对年轻漂亮的情侣手挽着手走进一旁中央大戏院,戏院头牌上挂着的是秀兰邓波儿的电影海报。

      那女子在门口驻足片刻,忽笑着对男子耳语了一句什么,男子便笑盈盈地回话,二人的眼角眉梢间只剩下彼此。天地间的纷扰,人世间的浮沉,似乎于这对情侣而言都没有彼此重要。黎青忽而若有所思,要按这么算,她和江昔玉这样,到底算不算爱人?她很清楚,若是将二人代入到这对情侣上,自己绝不是其中任何一位。某种程度而言,自己更像是一个旁观者,正如旁观这对情侣一般,她在旁观江昔玉与幻想中的自己的爱情故事。

      对于这样一段关系,近来黎青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去认真思考。要是不那么残忍地去想,也许只是各人性格不同,表现出来的状态便迥异。她能做的,边是这样如同将计就计一般维持下去。

      黎青就这么想着,一直走到售票处,出乎意料的门可罗雀,格外萧条。售票处的小伙子翘着二郎腿靠着椅背,手上举着份时报,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见到来客,也只不慌不忙的放下报纸,摆手道:“月内的船票都被定满了,您下个月再来吧!”

      黎青心道真要没票售票处未必会坐着人,便拿出两个银元推上前去,那小伙子丝毫不动,悟了黎青意思:“我还能瞒您不成?我坐在这儿,是等着谁家出了意外退票的呢——眼下一张没有,我也不能给您变一张出来啊?”

      黎青笑着又将钱塞了过去:“给出来哪有收回的道理?你们公司肯开船送人,做的是大善事,咱们国民感激还来不及。”

      小伙子这才彻底放下报纸,四下瞥了一眼,也就把钱收了。他抬头看了黎青一眼,见着周身气度打扮,都不似寻常百姓,态度便端正了些:“您记着下月初来,害,也得靠抢!那排队的人能从这儿排到几条街外的泥人巷。早两个月大家还有些信心,许多人都不想走,现在被这日本鬼子没完没了的轰怕了,扎着堆儿的想走,难!船只有这几艘,怎么样也搬不空没完没了的人。”

      黎青心里盘桓,以为说的倒也不假,便也没再为难。

      待购置完家需回到家中,只见那位法国妇人正和孩子们在餐厅准备午饭,却不见节儿。

      妇人见黎青归来,便冲她笑道:“小节儿让江小姐带出去啦!”

      黎青有些差异,她早上还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会突然带孩子出去?隐隐觉得不安。

      “可有曾说去什么地方吗?”

      妇人摇摇头:“走得急,穿着睡袍就出去了。”

      黎青霎时间愣在原地,脑中一声嗡鸣,竟想到极度不好的事上,随之而来却又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就在这时,忽闻身后吱呀门响,她缓缓回过头,只见江昔玉抱着节儿,一身睡袍,披散着头发立在门外,手中尚握着一只未见过的小拨浪鼓。她只不过是听见街上商贩叫卖,又闻节儿哭闹,带着她下去买支新玩具而已。眼看着二人相安无事,黎青不知为何地悲从中来,上前抱过孩子,泪水不自主的涌出。

      江昔玉被她这番举动困在原地,只见黎青望着孩子流泪,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她微微昂头,试图对上黎青的双眼。想起几日前曹钰垤的话语,心绪如抽丝剥茧般展开——

      江昔玉心想:总有一天,节儿也会长得同黎青这么高,大概也会同黎青一样美吧?可是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她付出多少努力去将她以为自己与黎青间的所有阻碍清扫干净,她的想要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

      这几日她卧床静思,心无旁骛地过了许多天。脑海中回放起过去的一帧帧画面,好似一个漫长的梦境:她站在纷争的戏台上,聚光灯对准她一人,四周的毒蛇猛兽拼命涌上,只为夺取她死死护在怀中的一粒灵丹妙药,她声嘶力竭地呵退众生,直至戏台上只剩她一人,她慌乱的要吞下那颗仙药,却发现药瓶中竟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忽地从这场梦境醒来,并不因为什么契机,也或许是因为曹钰垤的一番话。总归,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个她从少女时代所追求,所渴望的,耗尽了她青春的东西,似乎从未存在过。她早该明白的,是她让自己看不清。旁人所在时,她尚有借口,可只余下二人相对之时,她再也无法欺骗。

      她或许从来都没有病,只是困在一间自己亲手上锁的房间里太久,。

      看着黎青的泪水从脸庞划过,凝在下颚欲落不落的模样,江昔玉心中如同被利刃所刺,统体具麻,五脏俱焚莫过于此。

      她呆呆地侧过身子,走回了那间半掩着的屋子,没有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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