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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当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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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何是
式微,式微,卿不归。登楼兮远望,江头千帆过。
式微,式微,卿当归。怅立兮独悲,江岸数峰青。
——《云史·谣曲卷·旧朝笛曲》
“不要动不要动,保持!”秦归如临大敌地盯着石琅,“迈右脚,停,就是这样,迈左脚,左脚……”
石琅的步伐仍是僵硬,却已能缓缓走动,秦归站在不远处的枇杷树下,兴奋得手舞足蹈,眉眼间满是骄傲,石琅心念一动,脚下失了控制,秦归见他摔倒,大喝一声:“伸手!”
石琅伸手撑住地面,秦归已蹲在他身前,笑眯眯道:“有进步,终于知道护着脸了。哎哎,别坐在地上,冷,会感冒的。”
石琅抬眼看她,“你冷吗?”
“我是修道之人,和你不一样,”秦归引他起身,检查他的手腕有无擦伤,“今天先练到这里,回屋。”
屋中炭火哔剥,秦归解下披风,面色转红,她替石琅解开裹手的层层布条,“离炭火远一点。”
石琅向她伸出手,“笛子。”
秦归轻拍他的手心,“指法背熟了吗?”
石琅抬手示意,十指在虚空中上下而动,时而流畅,时而困顿,秦归一笑,与他相对而坐,亦模拟吹笛之态,如春风中簌簌的花枝,指尖盈满如歌岁月,暗香入骨,柔肠婉转。
石琅问她:“这曲子叫什么?”
“《当归》,在扬州很有名的。”秦归将骨笛晃了晃,威胁道:“什么时候指法背熟了,我就吹给你听。”
笑语至晚,秦归打了个哈欠,“你介意榻上多睡一个人吗?”
“……”
“昨天你滚下床,在地上躺了一夜,连发烧都不知道,”秦归探了探他的额头,“这是我的疏忽,请让我将功补过。”
石琅含糊地应了一声,秦归帮他脱衣,笑道:“石头,你脸好红。”
“我不知道。”
“可我看见啦,”秦归凑近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不知道。”
“你肯定喜欢我,”秦归看着他连耳朵都已红透,笑得绝倒,“你就嘴硬吧。”
石琅笨拙地在榻上躺下,秦归熄了灯,只余案头一朵幽微烛光,昏黄不定地映照着女子的面容,如一匹陈旧褪色的锦缎,温柔中透出苍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轻浮?”
“姑娘何有此问?”
秦归的脸上浮出淡淡的云霞,在烛光中摇曳不清,“因为我,我和你共处一室。”
石琅卧床十数年,并未见过什么女子,于人情世故几乎一窍不通,是以并未觉得秦归所做有何不妥,“姑娘不是轻浮,而是真心。”
秦归长久地凝视他,却并无只言片语,终于,她吹熄最后一星光亮,与他并肩而卧。斜月穿朱户,一室静谧,秦归缓缓去探石琅的手,明知他感觉不到,仍止不住剧烈的心跳,指尖传来他的温热,秦归一点一点,紧紧握住他的手。
“石头。”
“嗯?”
“照顾好自己。”
石琅不知她这一句突兀的叮嘱从何而来,“你也是。”
“等战事平定,我们去山里隐居吧。”
“好。”
“我们建一座山间小筑,有清泉白石,有芭蕉梧桐,对了,庭院里还要一棵枇杷树。”
“好。”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书里的那位女子虽然死了,却有人记得她、思念她,总算不枉一世。”
石琅转头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我给你种。”
他的眸子如月光,浸染出一片清白的温柔,他是那样珍惜而谨慎地望着她,那样如有所得、如有所失地望着她。秦归十数年的短暂人生,自此天青云破,一霎晴明,彷徨无涯的人海,终于有一方渡口可停,再不惧忧愁风雨、流年无数。
月色皎洁,他是比月色更皎洁的存在。
秦归移开目光,黑暗中低低一声笑,“石头,你知不知道,寻常男子如何称呼自己的妻子?”
“夫人?”
“嗯。”
石琅等了许久,身边人却再不说话。石琅闭眸,却不知,身边人已悄然凑近,盈盈的指尖拂过他的眉眼,似是一首无声的心曲。秦归俯身,轻轻贴上他的唇,她的泪水打湿他的眉睫,而石琅仍无知无觉。
秦归启唇,默然而唤:夫君。
*一院香
满面的泪痕来不及擦去,幻影却骤然飘散如烟,白芷回头,却见石琅立在自己身后,仍是温柔而寂寞的眉眼,“以血读心,损耗极大,还望姑娘珍重自身。”
“这一段往事,你之前可曾知道?”
“不曾,”石琅的神色有克制的悲痛,“只恨我无知无觉,错过她许多情深。”
“那怎么不看下去?”
“现世无望,才会执于过往。琅虽想见夫人,却也不忍姑娘以此自苦。”
白芷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石琅微微淡笑,递给她一方素帕,“陈年旧事,倒惹姑娘伤心了。”
白芷接过,抬起泪汪汪的一双眼,“后来呢?秦归怎样了?”
“夫人远行,至今未归。”
“可……按照年龄算,她应该,不在人世了吧。”
“夫人既已许诺归来,必不相负。”
白芷将帕子扔回给他,“石琅,你就是个傻子。”
石琅将素帕叠好,白芷看到他的手,忽又想起一事,“历劫以后,你的触觉应该恢复了吧?为什么这双手……”
“曾有高人指点迷津,若我以此为交换,可在人海中寻得夫人。”
“如何寻?”
石琅笑而不语。
“那样好的笛声,一定练了很多年吧。”白芷有些难过,“以心为曲,所以才这般动人。”
“长夜未央,姑娘早些睡吧。”
夏夜蝉鸣蛙叫喧嚣入耳,点点流萤逐香而去,搅动满架蔷薇、满池芙蓉,石琅只是淡淡地立着,怀袖间却盈满庭中葳蕤湿润的草木之气,温柔的,繁盛的,干净的,绵长的。
凉风偶至,中夜心动。
石琅重又走回庭中树下,阖眸而卧,白芷却怔怔看着那棵很有年头的老树,心里竟五味杂陈起来。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之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今已亭亭如盖矣。
白芷不防又落下几滴泪,她是这故事的看客。
她若不是这故事的看客,就好了。
天明起身,只有一株枇杷树在朝阳中簌簌,却不见树下之人。白芷前后绕了一圈,却无半点他的影子,仿佛昨日种种不过一梦,然而炉上茶壶正吐出袅袅青烟,映着翠竹的碧色,难得透出些许真实。
木扉被推开,有脚步踏草叶而来,白芷回头,却见来人一手提着早点,一手揣着两只鸡蛋,画面……十分古怪。
白芷忍俊不禁,“堂堂妖王,也去市集买早点?”
石琅扬了扬手上的鸡蛋,笑道:“这是家养的。”
白芷想了想他去鸡窝掏蛋的模样,捂脸道:“君子远庖厨,果然很有道理。”
石琅真诚地望她,“山间还有几亩菜园,中午想吃什么?”
白芷:“……”
“是我忘了,姑娘乃修道之人,莫非已不食五谷?”
“红烧肉,茄汁土豆,剁椒鱼头,蒜泥黄瓜。”
石琅微微一笑,“好。”
白芷搬了小板凳在厨房门口坐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墨衣的公子在油盐中从容穿梭,“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从前给一位木匠做学徒时,偶尔也做些杂事。”
“你还给木匠做学徒?为什么啊?”
“为了学会打家具。”
白芷张了张口,“那,那你这园子的设计……”
“学的。”
“这些花卉草木的料理……”
“学的。”
白芷又张了张口,“那,你总不至于还会针线活吧?”
“嗯。”
“哪有男子连这个都学的?”
石琅的笑意一如既往温柔而寂寞,“夫人尚未还家,生活所迫。”
可是,他的双手没有触觉,穿针引线这样细致的活计,于他会是多么艰难,不可完成呢?白芷见他云淡风轻的神色,心头忽然升起无名邪火,“秦归她回不来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石琅仍是笑,“会回来的。”
白芷气得凌空挥掌,一道劲气不轻不重,将石琅推得踉跄,本在刮鱼鳞的刀口一偏,于他掌中划出血痕,白芷惊得跳起来,几步上前抓住他的手察看,“你不是妖王吗?为什么没有护体灵力?这种术法怎么可能近得了你身?”
妖王之位,谁不觊觎,他却这样全无防备,简直不可想象。
石琅低首凝望,目光比月色皎洁,“石琅就是石琅,不是妖王。”
白芷懒得和他争辩,认真将他手上沾的鱼鳞拂去,却见他略略皱眉,“我弄疼你伤口了?”
“嗯。”
白芷指尖轻点,直到伤口愈合如初,才放开他的手,恶狠狠威胁道:“下次再不用灵力护体,我就把你打到残废。”
“就算如此,姑娘的二位师兄也不会提前醒来。”
“我不担心师兄们,我是担心……”白芷移开目光,脸色青红交替,仿佛是难过,仿佛是欢喜,“我是担心你。”
*如解意
夏日的午后,格外使人困倦。
白芷躲在凉榻上偷眠,待醒来时,却是在一株枇杷树下,四周没了喧嚣的蝉鸣,却是一个落雪的冬季。
以身入梦?
男子抱着衣衫褴褛的乞儿,吩咐身旁的少年:“去厨房拿热水来。”
“师父又捡回一个小师弟?”
“是小师妹。”
少年又细细打量了乞儿一番,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一双眼却冷如刺骨寒冰,带着满不在乎的厌弃。女孩子很少有这样尖锐的表情,是以他一时错认,“女孩儿?她家人呢?”
乞儿开了口,稚嫩的童音,嘲弄的口吻:“郎中说,秦归活不过十八岁,家里穷,不想浪费粮食,就把秦归丢了。”
少年咋舌,“你这个小丫头,嘴也真够狠的。”
“因为秦归心里有恨。”
少年啧啧感叹,退了几步,踏着雪朝厨房跑去。
十数年光阴流转,当年的乞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然而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满腹心事,默然出神,白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后来,白芷看见了石琅。
冬日已尽,春花已盛,秦归与石琅并肩坐在枇杷树下,秦归仰头望着无果无花的枝叶,低声问:“石头,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弄脏了姑娘的衣裙,该如何致歉。”
“而我在想,江都的石琅,一无所有地活成这样,为什么还笑得出来。”秦归笑了笑,扭头看他,“究竟要到什么境地,你才会绝望?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一团光,无论是怎样的恶念和苦难,都没法遮蔽你分毫。”
“石琅没有姑娘说得那样好。”
“马上我要出趟远门,你也知道,扬州城现在乱得很,出城进城都不容易,万一我没法回来,你就按照约定,在城外的山中等我。”
石琅想看看她,秦归却挡住了他的眼睛,石琅问:“我不能和姑娘同去?”
“带着你,会拖慢我的脚程。”
“……好。”
秦归起身,大步朝府外行去,脚步却有些凌乱,仿佛是大醉之人的踉跄。
白芷跟在她身后,秦归一路行至城外的山脚,挑荒野无人处攀援而上,直至再无力气,摔落如一只断线的木偶。白芷在梦中十数年,一步步看着秦归的身体衰弱下去,最后的时刻到来,也有许多心疼和不舍。
惠风和畅,溪水潺湲,满山的春意中,秦归却缓缓褪尽面上的血色,如再也挽不住的,冰冷的冬天。她像是自然中的生灵,死前总要远远避开红尘,去一处寻不到的地方,安静地离世。
而石琅,仍在等待她归来。
战火止息,新朝建立,民生百业复苏,扬州城重又熙熙攘攘。天师府的大门被推开,男子见到枇杷树下吹笛的石琅,很是疑惑:“这位兄台是?”
来人是秦归的师兄。他闻听石琅之言,默然半晌道:“秦师妹有不足之症,活不过十八岁,此乃命数,师父也无能为力。她这趟,多半是回不来的,小石,不必再等了。”
石琅离开了天师府。
木工、雕刻、园艺……他辗转于市井,用一个无知无觉的身体,一双无知无觉的手,固执地对曾经的旧梦念念不忘。艰难重重,他却从不停下,顽强且倔强地活在世间。
石琅四十多岁时,终于来到山中,早年种下的枇杷树已是青叶如冢。荒芜中聚起破碎,温柔中拼凑陈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极尽心力。
然而,人终归是要死的。
年过半百的老人似是早有预料,换上干净整齐的衣衫,坐在庭院树下,取出袖中的骨笛吹奏,一双伤痕遍布、茧痕遍布的手如重生而出的蝶,刹那的缱绻飞舞后是亘古的沉寂。
白芷坐在他身旁,泣不成声。
他是局中人,她是浮云客,这一场情深义重,终究与她无关。他们不过是烟水中偶然相逢的舟子,上下茫茫,无处停靠。
*望相似
“姑娘,醒来了。”
白芷抬头,树下的老人已不见,只有一个墨色长衫的公子,目光如常温柔。她别过脸,“石琅,此生此世,你是不是只会爱上秦归一个人?”
石琅淡笑,“姑娘喜欢我。”
“没有!”
“那姑娘为何紧拽着我的手不放?”
白芷低头,自己竟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紧’拽着你的手……对啊,中午做饭的时候,你还说我弄疼了你的伤口,可你怎么会感觉到呢?”
白芷匆匆松手,却被石琅反握住,“我用这双手,交换了一段往事。”
白芷何等聪明,片刻便想通其中关窍,“我知道这种术法,你用双手的触觉作为交换,封印了往事。只有当这双手碰到你夫人,才会恢复触觉,同时开启她的记忆……”白芷忽然说不下去了。
石琅亦不说话,皎如明月的眉眼长久地望着她。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初见。”
“为什么?”
“纵然心性至纯,人生世间,谁能全无牵念?”
“所以,我能看破你的迷障,是因为,我尚未找回自己缺失的东西。所以,今天我碰到你的手,记忆被唤醒,于是也中了迷障,以身入梦。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倘若往事成为姑娘的负累,实非石琅所愿。我所求的,是此生此世的白芷。”
“万一此生此世的白芷不喜欢你呢?”
“那我便永不开启她的记忆,”石琅的笑意很淡,如疏落清白的草木,“她会安然无恙地下山,终老红尘。”
白芷蓦然想起初见。
“呔!何方妖孽!”
“江都,石琅。”
“迷障……不会是为了挡桃花吧?”
“琅既许夫人,断不可相负。”
“骗子。你设那个迷障,怕是你夫人也进不来。”
“那姑娘缘何至此?”
“情不重,不生婆娑,爱不深,不堕轮回。”
白芷凑到他耳边,声音轻轻的:“此生此世的白芷,依然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