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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云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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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弦
亡国的皇帝,无宠的皇后,世上早没了赵承和与云孟的名姓。
云书默然立在张挽身前。
与江深一战后,张挽显然力尽,直接化成了原形修养,三日三夜方重新变为人。云书直到那日方知,他的真身竟是一张弓,银色的纹样在月光下流转生辉,与架上的云书箭如出一辙,张挽曾经的笑语骤然浮现:我叫张挽,弓长为张,引弓为挽。
张挽甫一睁眼便瞧见云书,眸色亮了亮,转而又皱眉,“难不成你守了我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于凡人是考验,于云书不过像拂袖一样容易,是以她认为张挽不必这么大惊小怪,“我有许多话想问你。”
张挽从榻上坐起身,示意云书坐在他身旁,“慢慢问。”
云书与他相对而坐,瞧着他的眼睛问:“你做梦了吗?”
张挽没料到竟是这样的问题,愣了片刻说:“没有。”
“既然不是你做梦,那便是我醒了。”云书难得露出一丝笑,“赵承和,我记起来了。”
张挽亦笑,眼底一番沧海,又一番桑田,半晌方道:“只记得赵承和?”
“赵承和与云孟乃凡人,命数却由天帝和司命两个老头亲自拟定,你我之间,想来还有些别的。”云书望了眼架上的四支云书箭,“比如,你的真身,是一张银制无弦弓?”
“观之色泽如银,扣之则有玉声,那不是银,是神魔的骸骨。”
“那你我……”
“哪有什么你我。”张挽温柔地抚上云书乌发,“在沧海桑田之前,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们不过是长在一处的石头,被人间的冶炼家剖作两半,一半为弓,一半为箭。”
“难怪你说,我杀不了你。”云书淡淡一笑,“你我二人的气泽,竟是一模一样。”
“你早就知道了?”
“初次同你交手便知道了。”所以当张挽被姻缘针折磨,她可用自身灵力减缓他的疼痛,所以当她体内灵力失控,他亦可出手相救。云书握住张挽的手,以法刃割开一小处伤口,“而且,你同我一样,只有皮肉,却无骨血。”
“谁说没有。”张挽手掌一个翻转,银色的无弦弓遂凭空聚形,张挽将其递给云书,“送你了。”
器物化人,真身必然与人身相融,不可分离,张挽却与自己一样,可以轻易取出甚至脱离本体,云书微微挑眉,接过收下,“无弦之弓,如何使用?”
“以心为弦。”
“何解?”
“心中的执念越深重,越是所向披靡。”张挽笑眯眯的,“虽然你心里是荒原,但难保哪天会烧起一团火来,到那时,一切爱别离、怨憎会,统统都可了断。”
“我自有能力了断。”
“未必。”张挽仍是漫不经心地笑,“只有用它,才能杀了我。”
云书凝视他,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你可观一切往来,我亦可以。我算准了你化人的时机,伪装成前朝的司命,却不料你沾了子川的血后,只化了一半的魂魄,从前我想不通其中关窍,如今却明白了——那可是魔尊的心头血。”
“我更算不到这‘情’字,那个身魂皆锁于箭中的女子,竟能以命驭箭,若非如此,她与你的魂魄如何会纠缠一处?”张挽叹息一声,“只有拆散那些有情人,令其魂魄不安,你才能感应到她的魂魄。”
云书淡淡地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的身上,有花盈的魂魄?”
“这世间每一缕魂魄我都看得到,所以赵承和虽为凡人,仍可听见云孟。”张挽颇有些无奈,“作为代价,我没有搜集魂魄的能力。”
“倘若你我联手,何必费此周折,做尽恶人?”
“止水跟随我,就是想看看这红尘,究竟什么是善恶、什么是真假,”张挽的眸色幽深,“没有张挽的‘恶’,何来云书的‘善’?倘若他们不肯丢盔弃甲,奋不顾身,如何能明白你予他们的‘圆满’,是这世间最难求的?”
“以你的修为,大可将花盈的魂魄毁去,将云孟的另一半魂魄放入。”
“那样,花盈这个人,将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云书睨着他,“你在乎花盈的生死吗?你要的只有云孟。”
“赵承和与云孟已经死了。”张挽定定望着她,“张挽在乎的是云书,云书不会让花盈死。”
“云书是谁?”云书浅笑,“云书爱的是子川,还是张挽?”
“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张挽深潭般的眼眸中,有月光缓缓流动,透出亘古的苍凉和哀伤,“是荒原里开出一朵花,烧起一团火,火焰在花朵周围熊熊燃烧,却不敢靠近分毫。”
云书心头微痛,“赵承和与云孟,就是这样沉默地、无望地爱着彼此,直到心里那团火,将一切都焚成灰烬。”
他又何尝不是,无望地、温存地爱着她。张挽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你若还想打我,我绝不还手。”
云书沉默。
张挽轻笑似叹息,双臂不由紧了几分,“至少,此时此刻,你爱我。”
二.郎君
江深一把提起雪堆中藏匿的白兔,哈哈大笑道:“月恒,这就是那只野兔子?”
小云胡乱蹬了一通腿,却逃不开他的桎梏,只得化了人形,用力推开江深,踉跄几步躲到月恒身后蹲下,“神君,他好像一只鬼。”
江深挑了挑眉,“我是魔,不是鬼。小东西,知道二者的区别么?”
“这丫头才学会走路,六界之事一概不懂。”月恒端坐在青石方桌旁,从容举杯浅酌,“你既来了人间,也该收一收气息。”
江深与他相对而坐,举杯的姿态甚是风流雅致,“人间鱼龙混杂,那些老神仙才认不出我呢。”
“你来做什么?”
“解决那些老神仙不难,不过打一架罢了,难的是天帝那老头,我最近方知,那老头的手上,有一枚苍生令。”
“苍生令?”
“苍生令能颠倒生死,苍生令主人可号令六界魂魄。”
月恒颔首,“你要夺苍生令救你那魂飞魄散的心上人?”
“苍生令认主,不能强夺,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
“其一,苍生令只认人间帝王为主。当年天帝为凡人时,雄韬伟略,帝业千秋,因此被拔擢为仙,又经过千年苦修历练,方从上任天帝手中接过苍生令,继任天帝。”
小云听得似懂非懂,在月恒背后小声说:“人间拿玉玺的是皇帝,天上拿令牌的是皇帝。”
江深一笑,“其二,苍生令隐于六界,可化万物,每一任令主都会将其藏起,因为一旦有第二个人知道它的下落,那人便是苍生令的新主。”
小云问道:“可是如果那人没当过皇帝怎么办?”
江深满面笑意,“那他只能将苍生令交给有继承资格的人,作为交换,他可使用一次苍生令。”
月恒皱了皱眉,“同她讲这些做什么?”
“你知道这兔子身上有多少修为?”江深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的肩,“月恒,她是你手里最锋利的刀,刀锋指向谁,全看你如何教。”
月恒若有所思,回眸淡漠地盯着小云,小云被他的眼神吓到,乌发中惊起两只兔耳朵,紧张地竖着。
“兔子本就胆小,以后待她可要温柔些。”江深大笑出声,“她若对你唯命是从,可比你那种不要命的修炼有用多了,月恒,自古以来同修神魔两道的,没有一个能善终。”
小云“噌”地起身,对江深怒目而视,“凭什么不能善终!”
“神魔两道,势如水火,若同时修炼,根骨一旦不稳,则修为失序,”江深一手运水,一手掌火,猛然间两手拍合,将小云生生吓得后跳,江深摊开手笑道:“到那时,可就什么都没了。”
月恒将酒杯往桌上一掷,冷冷道:“说完了么?”
江深施施然起身,朝小云摆摆手,“野兔子,咱们回头见。”言毕便消失不见。
小云面色凄然地扑到月恒膝上,“神君,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要自己杀自己。”
月恒想起江深所言,忍住了将她一掌挥开的冲动,耐着性子把她扒在自己膝上的双手拿起,“这是手,不是爪子。”
小云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在他膝上不断比划着,“那,那手应该怎么放?这样?”
月恒推开她,“你是个女子,除了至亲与郎君,怎样放都不行。”
“那放了会怎样?”小云挠了挠耳朵,“你会做我的郎君吗?”
月恒闻言,勃然变色,一掌将她挥开,小云在空中如飘摇的流云,摔在数十步开外,尚未搞清楚状况便又被一把捏住喉咙,月恒眸中闪动着危险的杀意,“你胆敢再说一次,我便杀了你。”
小云吓得蜷缩成一团,“神君饶命。”
三.回家
月恒在人间找了一处书塾,将小云隐了身形,设了禁制,踹下云头,从此便跟着学堂里的总角小童学起了“人之初,性本善”,待白胡子的夫子散学后,月恒再掐着时辰,提上她腾云而去。
晚间,月恒便给她讲些六界故事,讲浮生千重,不过天、地、人三界,讲万世灵物,不外乎人、神、仙、精、灵、妖、魔、鬼、怪九道,小云举起爪子问道:“草木和动物变成人叫‘精’,那我是兔子精吗?”
月恒眉眼冷冷的,“你是神。”
小云惊得一口胡萝卜顿住。
“你承了一位天神毕生的修为,自然是神。”
小云仍是怔怔地,“原来,神仙,这么容易当啊……”
月恒唇角弯起讥诮的弧度,“是啊,容易得很。”
待学堂的夫子教完《三字经》,开始教《千字文》的时节,已是盛夏,绿荫满庭,月恒也开始教小云基础的术法,比如凭空幻化,隐身遁形,腾云穿墙,偶尔也会教一些攻防之术,但看小云抬手扔个胡萝卜,山头便轰然崩塌一片,月恒负手沉默,眉眼阴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间十年匆匆便过去,白胡子的夫子归隐田园,安度晚年,总角的孩童科举出仕,拜将入相,每人都在变,只有熙攘喧嚣的人间不变。小云渐通人事,又有术法傍身,月恒便放她去尘世游历,于是小云乘着一朵小云游荡于万千河山之中,只是每日黄昏时分,必回到月恒身边。
月恒道:“何须日日归来。”
小云说:“人们在黄昏的时候,一定会回家的。”
“这不是家。”
小云抬手想要挠耳朵,顿了顿,改为挠脑袋,“可是人们说,此心安处便为家,神君去哪里,小云便去哪里。”
月恒想起江深的话,递给她一支胡萝卜,生硬地说:“好。”
在小云听来,这是一个承诺,是神君给她的第一个承诺,他允许她跟在他身边,就算神仙岁月无穷无尽,千年万年,千千万万年,他都抵赖不掉了。从此以后,无论她在何处游历,她总记得,天尽头有一座总是下雪的庭院,院中有一个黑衣服的公子,他的话很少,可是他在等她归来。
一念起则心动,心动则业火焚身。
在人间还未待满百年,小云的行踪已在六界不胫而走,九道中欲夺其修为者数不胜数,说来也巧,小云第一次被追杀,对方竟是一只修为颇高的兔子精,那兔子精红着一双眼道:“同样是兔子,凭什么你有这样好的命!”
小云认为它说得在理,便任由它对自己殴打,反正她修为无边,被打一顿除了疼些,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危,那兔子精上蹿下跳,又是祭法器又是结印,却始终杀不死小云,最终气喘吁吁地威胁道:“你,你等着!”
小云见它遁去,便也招来一朵云,颤巍巍爬上云头回家。
月恒瞧见一个红衣的妖怪,定睛看去却是满身血迹的小云,月恒急行几步,将她抱下云头,冷冷问:“是谁?”
“一只兔子精,它说要杀了我,拿我的修为。”小云的伤口已在逐渐愈合,没有方才那般疼痛了,是以她从怀中掏出一根胡萝卜,慢慢地啃着。
月恒眯起眼,将她扔在床榻上,“我教你的那些术法,竟是白教了?”
“我控制不好,万一失手杀了它怎么办?”
“它该死。”
小云连连摇头,低声嘟囔道:“我怎么能杀死一只兔子呢。”
月恒沉默片刻,道:“记住了,你不能死。”
“为什么?”
月光透过窗棂,在月恒脸上描画出斑驳精致的阴影,他的面容因此晦暗不辨,只能听见一如既往淡漠的嗓音,“我需要你。”
小云一个激灵,赶忙爬起身凑近,她想看看月恒的眼睛,但月恒避开了她的视线,扭过头的刹那,他瞥见小云的眼眸,眸中有月光千里,星河璀璨,是这世上最摄人心魄的绝色,她望着他,如唯一的信徒,望着她唯一的神明。
小云扑进他的怀中,用情之所至的力气抱住他,仿佛这样便能把眼前人永远留住,月恒被她勒得有些透不过气,他抬手想推开她,脑中却又闪过江深的笑意,月恒无声喟叹,抬起的手只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不知是温存,还是安慰。
月光皎洁,高悬于漆黑的天幕,如一颗寂寞却清白的心。银辉漫延,照亮满庭落雪,也照亮着月恒,和他怀中最锋利的刀。
四.忘情
《云史》记之者谁?雁回楼楼主云书是也。
云书谓谁?游离六界,无始无终,观往来,掌风月,太上忘情也。
——《云史·自述》
云书仍在人间找寻。她、江深、张挽仍在找寻花盈的魂魄。
霁月曾问她:“原来云娘助我,只是为了那一缕魂魄?”
霁月尚不知张挽的所作所为,云书只有沉默。
“是我痴了。”霁月一笑,“我看见云娘的善,便以为云娘就该是善的。”
“这世间,没有离了恶的善。”
霁月寻到了心上人,便彻底离开雁回楼。然而雁回楼从无冷清的时候,张挽成了雁回楼的常客,云书从不问他又在何处当了恶人,只任他自由来去。倘若她是这世间恶意的善,张挽就是这世间善意的恶,善恶的终点,便是花盈另一半魂魄圆满的那日。
然而,欲从云书身上取出花盈的魂魄,唯一的办法,便是毁去云孟的那一半魂魄。云书自是不在意,她活得足够久,也足够无趣,生死于她而言皆是寻常,六界九道,皆是有始有终,或有始无终,唯独她,无始无终。而张挽既为云孟而来,却也不遗余力寻花盈的魂魄,在云书看来,张挽是在加快与云孟诀别的日子。
“难道你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目送心爱之人死去?”
张挽拍了拍云书的脑袋,笑道:“谁教你舍己救人,我劝不了你,只能依你。”
“来日云散,你当如何?”
“云聚,我便来寻,云散,我陪它散,张挽一生,再也没有旁的事。”
张挽与云书点醒的众生不同,他的情是孤注一掷、飞蛾扑火的,他的一生没有牵绊拘束,云书是他来到这浮生的一切意义,然而他所求却不是厮守,他像是云书手中的一把刀,云书心之所向,就是他刀锋所向。痴心至此,仍不能求一个圆满,可叹天命多舛,有缘无分,云书道:“未能成全你与云孟,我很抱歉。”
张挽叹息一声,“你一定要如此么?”
“我说了,我不是云孟。”
“只有在江深出现时,她的魂魄才会醒来。你早该在想起云孟与赵承和的那天,便知道自己是谁,你故意与云孟划清界限,不过是怕离别那日我受不住。”
云书不再说话。
雁回楼楼主云书观往来、掌风月、太上忘情。所谓太上忘情,并非无情,“不动者为忘,忘情是寂”。
忘情是寂。
张挽的出现,让云书懂得了“寂”。她也会盼着他来找她,盼着他同她软语温存,如这世上所有的寻常女子盼望心上人的笑颜。可她不要这样向死而生的情,若是无法之困,无望之爱,她便不会使自己像张挽一般沦陷,如入沼泽之地,越动越错。
她若在窗前看风敲檐铃,张挽便与她并肩沉默,她若在花树下闲坐,张挽便陪她打盹,她若执卷静诵,张挽便在一旁煮茶。雁回楼万物皆云烟,檐铃、花树、书茶皆是虚无,她与张挽都看破,却都故作糊涂,在满眼的虚无中,缥缈地相爱。
时光倏忽而逝,花盈的魂魄尚缺最后一缕,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有一寒鸦栖至雁回楼窗前,却是江深请云书与张挽做客黄泉。
张挽眸色明灭起伏,似有什么情绪如潮水拍岸,一次次涨起又落下。云书已腾云而上,她朝张挽伸出了手,“走吧。”
张挽有些恍惚地望着她。
忘川又名三途,临川照影,可观前尘。张挽低头望着湍急的河水,不知瞧见了什么,似笑非笑,面容很是迷幻,忽而张挽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地盯着黑黢黢的河水,放声大笑起来。
云书侧目,也随他低头去瞧忘川,川水鬼气涌动,阴风飒飒,竟将她发上的白玉簪子吹落。那簪中封存着她集了百年的魂魄,眼见要落入忘川,云书扑出去,用身体紧紧护住簪子,水花激起,竟是连人带簪俱落入水。
张挽大惊失色,“小云!”
然而不过弹指,云书便施施然从水中跃出,平静地站上云头,将簪子插回发间,“你方才,唤我什么?”
张挽盯着水面,“是我多虑了,这些鬼怪如何能伤你?这不,一弹指的功夫就出来了。”
云书淡淡一笑,“一弹指为二十瞬,四百念,三千二百刹那,已经足够久了。”
“你……没想起什么?”
“我该想起什么?”
张挽一笑,“不该,什么都不该想起。”
方至黄泉道,便可见一片赤色妖花簇拥着怒放,极致张扬、桀骜不驯的姿态仿佛是谁心头不灭的业火,光明如烧。云书瞧了许久,“这就是彼岸花。”
张挽眉眼苍凉地俯视猩红的彼岸花海,“这就是我失去你的地方。”
鬼门关外,电闪雷鸣,光影来去,神魔两道的气泽碰撞四溅。十方天兵天将列阵关前,江深一身金纹玄衣,立于城关之上,云书按下云头,“看来,你不是请我们做客。”
江深挥手一指眼前铺天盖地的神仙,“打架嘛,你们肯定在行。”
“她就罢了。”张挽将云书推至一旁,“我陪你打。”
“好啊,”江深笑得春风拂面,“正巧我想看看,传说中的不死之身。”
一众神仙见了张挽与云书,都不自觉开始打颤,未上阵便怯了场,天帝端坐云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二人,笑得很是慈眉善目,“众卿家莫惧,他为姻缘针所困,最多用出三成修为。”
于是神仙们敲锣打鼓而上,江深身后,无数魔鬼龇牙咧嘴而上,一时间,天昏地暗,残肢断臂乱飞,灵力修为迸溅,无论神仙魔鬼,皆面目狰狞,招招夺命,张挽与江深亦在其中。讽刺的是,张挽出手,灵印法阵皆是佛光,而他却混迹在魔与鬼之中,杀的是宽袍广袖、衣带飘飘的神仙。
眼见魔界渐落下风,城关上忽然升起另一道刺目佛光,虚空之中结出无数法印,法印相连,竟是一张天罗地网,不庇神仙,偏护魔鬼。一众神仙怒发上冲冠,祭出法器一通乱劈,天帝终于看不下去,抬手幻化出一只金光闪闪的巨掌,压向那片孱弱的天罗地网,“你不过剩下两成修为,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白衣女子的身形愈□□缈摇晃,额上一枚往生法印佛光刺目,张挽心神一震,刹那便至她身边,“你不要命了!”
江深亦赶至,抬手运力,帮她撑起城关前孱弱的网,怒喝道:“停战!结阵!”
魔鬼纷纷落回城关之上结阵,天罗地网一时大盛,天帝眉头皱起,似是有些吃力,一众神仙见状,也纷纷停手,使出十八般武艺朝城关劈去。
张挽怒道:“云书!”
云书望向天帝,声音朗朗回荡,“地府众生不曾为害,何故刀剑相向?”
“你既受恩于我佛,又何故舍命为魑魅?”
云书笑了笑,“非为魑魅,为我心。”
天帝闻言一哂,目光转向张挽,“她竟不知道,她的心早已被你剜去?”
云书身形晃了晃,心口竟一阵痛缩,她仰头笑得无畏,“既非人,有心或无心,什么要紧。”
天帝不语,仍笑得慈眉善目。
见她额间的往生法印沁出血色,张挽闭眸,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冷冷道:“江深,我们还能撑多久?”
“单守不攻,约莫一炷香罢。”江深侧目,“你要做什么?”
“我这一身修为,本就是她的。”张挽两指点上云书眉间的往生印,蓦地笑道:“云书,我把一切都还你,连带你对我的恨意,也一起还给你。”
五.日月
得到小云的半数修为,便可化为不死之身,是以六界九道诸人为了争夺这只野兔子,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小云很无奈,“为什么他们明知我死不掉,还要来打我呢?”
月恒亦不胜其扰,待小云长到五百岁时,便携她回天庭复命:已通六界事,堪历劫飞升。
天帝颔首同意,召来司命神君,两个老头慈眉善目地指了指人间道,慈眉善目地对小云道:“跳吧。”
人间道下云雾沉沉,如无底深渊,小云有些害怕,一害怕,头上便蹿出两只兔耳朵,她紧张地攥住月恒的衣袖,期期艾艾道:“神君……”
月恒抚上她的兔耳朵,抱住她一跃而下,“我陪你。”
无数云烟掠过,急剧的坠落中,小云紧紧埋首在月恒怀中,月恒亦将她抱紧。小云感到害怕,又感到欢喜,她感到自己的心胀满了,世人总说红尘苦,可就在这个人陪她一跃而下,陪她一起坠落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红尘真甜啊。
“神君,你吃过梅子吗?”
“没有。”
“草莓呢?”
“没有。”
“葡萄呢?”
“你饿了?”
小云笑声轻轻的,“好想吃樱桃啊……”
月恒已经习惯了她没头没脑的话,“回来以后,带你去灵山吃胡萝卜。”
天帝目送二人消失在云雾中,方慢条斯理地问司命神君:“月恒的命格,神君如何打算?”
司命神君尚在魂游天外,“他他他们抱在一起了!六根不净!六根不净!”
“神君以为,月恒对她动了男女之情?”
“难道,难道不是吗?”
“神君莫不是忘了他飞升之前?”天帝笑得意味深长,“他可是这天庭,最为板正的神。”
司命神君皱眉,踱步思忖半晌,试探着说:“若非为男女之情,堂堂日宫主司神君却要跳人间道,以他的神阶,在凡间必为帝王,莫非他是为了人间的王座?可,这也说不通……”
“说得通。”天帝俯视着人间道诡谲的烟云,“苍生令。”
司命神君大惊,压低了嗓门凑近,“苍生令?他怎么会知晓苍生令?”
天帝淡淡看了司命神君一眼。司命神君惊出一身冷汗,慌忙下跪表忠心:“老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天帝和蔼地将他扶起,“苍生令认人间帝王为主,却不是所有的帝王。”
司命神君迭声附和,“必是像陛下这样雄韬伟略,帝业千秋的人间帝王才有资格!”
“便让他,做一个亡国之君罢。”天帝转身离去,“当然,历劫之事,也须留心。”
约莫三十天,二人历劫归来。诸仙见证,天帝大开明堂,温和地问堂下的白衣少女,“可有名姓?”
少女迟疑了一瞬,方开口答道:“臣云孟。”
天帝颔首,“云孟,承恩自天,亦当报恩于天。你资质聪悟,特擢入月宫,任主司神君。”
云孟叩首谢恩。
月宫,又称广寒宫,果然是极清冷极寂寞之地,宫人各司其职,来去无声,云孟无所事事,整日在主殿发呆,此处不似人间自在,她不能去找月恒,隐形之术骗得过凡人,却骗不过神仙,况且她也不知月恒在何处,只隐约记得,他是日宫的主司神君。
然而,月恒却来找她了。
空旷寂寥的大殿中,白衣少女委屈巴巴地埋首在他身前,“神君,我能不能不做神仙,一想到几千年,几万年都要这样过,我好难受。”
月恒脸色有些发白,“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云孟疑惑地抬头,“神君,你闻起来不一样了。”
“神魔两道,互为掣肘,自人间归来后,二者相冲相克,我虽尽力压制,仍动摇了仙根。”
云孟慌忙让他坐下,伸手去探他的仙脉,“神君教过我,月宫主司神君掌管的月桂,可解道术相克,稳固根骨。”
月恒的神色晦暗不明,“你不问我为何修习魔道?”
云孟趴在他的膝上,“小云只要神君平安。”
月恒抚上她的发顶,想起五百年前,他携她从南天门一跃而下,本为教她明事理,渡众生,到如今,却将她变成了自己手中的刀。
云孟亦想起五百年前,她趴在他的膝头问“你会做我的郎君吗”——他第一次对她动了杀意,他说:“你胆敢再说一次,我便杀了你。”
云孟仰起脸,哀哀地问:“你会做我的郎君吗?”
月恒一双眸骤然变红,周身仙泽与魔气交错浮现,他扭曲着面容将她推开,转头咳出一口血,连忙闭眸运气。
云孟吓得呆住,她咬住嘴唇,无声地掉眼泪。
待稳住体内相克的灵力,月恒方睁开眼,眸色已恢复如常。云孟缩在殿角,低垂着头只顾掉眼泪,月恒克制着胸中的怒气,走到她身前蹲下,“哭什么?”
“我那么喜欢你……”云孟抽抽噎噎,“我怎么能让你这么难过……”
月恒没料到她的下半句,一时间竟愣住。
云孟哭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
月恒无奈地替她拭泪,“别哭了。”
日宫主司神君归位,天庭上众仙娥神女自然是喜不自禁,日宫主殿一时又门庭若市起来,守卫大殿的侍卫收了满怀的香囊锦帕玉坠灵丹,被各色红颜晃得头晕眼花。
大约是神仙做久了,脸皮便修炼得厚些,云孟目瞪口呆望着主殿门前祥云飘飘,仙气熠熠的景象,暗想原来月恒在天庭这样受欢迎。不知是哪个仙娥先瞧见了云孟,于是一番挤眉弄眼,吵嚷的中庭一时寂静下来,或打量、或吃惊、或嫉妒的目光纷纷投来。
“哗啦”一声,两个侍卫满怀的信物掉了一地。
虽说前些时日的封神大典,众仙早已见过这个绝色的女子,然而隔得远了,不过是抹缥缈的云影,总有些不真切,今日离得近了,更觉心神动摇,果真是天恩浩荡,竟让她修得这样的好皮囊。
主殿两扇大门中开,月恒一袭锦衣华服而来,鎏金色的长袍如日之辉,衬着冷峻的修眉玉容,光耀夺目得一众女神仙醉倒半数,云孟却只觉陌生,在她印象中,月恒总是穿黑衣,簪黑玉,从不这样花里胡哨。
月恒走到她身前,“你来做什么?”
云孟递出一枚香囊,黑底的布料上绣有一只白兔子,实在是简单朴素得有些寒酸。月桂的香气淡淡逸出,染红了云孟的双颊,她抬头,一双眸莹莹如月,“我要和神仙姐姐们公平竞争!”
一众仙娥神女绝倒,一众侍卫黯然心碎,当事二人却都极是坦然。
月恒接过香囊,云孟便匆匆转身跑了,众女见她跑得蹦蹦跳跳,不由对这只野兔子咬牙切齿起来。
月桂入药,须以灵力砍下,以灵力捣练,方可化为丹丸。月宫遍生此树,偶尔少了几株也并不起眼,至于人间,不过是多了个“月兔捣药”的传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