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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当归·上 ...

  •   *任平生
      “白芷,何谓一世二分三界四部?”
      穆君水捅了捅邻桌熟睡的女孩,“小三,大长司叫你呢。”
      白芷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擦擦唇边的口水,“有灵居住则为世,世有阴、阳二分,天、地、人三界,神、魔、人、妖四部。神、仙居于天界,魔、鬼居于地界,人、妖、怪、精、灵居于人界。”
      “四部归何者统辖?”
      “天帝、妖王、人君、魔尊。”
      大长司哼了一声,“坐下罢。”
      好容易等到散学,白芷拖了穆君水便往饭厅冲,“今儿是三月十五,有灵力饺子,晚了就没了。”
      三月十五是师父与师娘定情的大日子,师父与师娘虽云游不归,但总会吩咐饭厅准备灵力饺子,以示他老人家在恩爱之余,依然想着妖务司的小崽子们。
      自从永定二十七年,觉海寺恶鬼为乱以后,陛下便将“协调人妖关系,共建和谐人界”列入了治国大业之中。人部与妖部同居一界,难免相杀,妖务司应运而生,既防止恶妖害人,亦防止恶人害妖,说白了,就是将各门各派的天师整合,加以约束。
      穆君水挥开她的手,“别拽,我们是修道之人,能不能仙风道骨一点?”
      白芷翻了个白眼,“师父说了,我灵魂至纯,心性清白,这一世肯定能飞升,和你们这些故作姿态的凡夫俗子不同。”
      白芷的师父是妖务司的主司,十三年前从大街上捡回了白芷。白芷此世无亲,正是飞升之兆。妖务司初立不久,师父只有大师兄一个徒弟,陛下又指了二皇子穆君水为徒,白芷因此行三,穆君水总是“小三”“小三”地唤她,白芷忍无可忍向师父告状,师父他老人家这才想起,还未给这个捡来的孩子取名。
      彼时师父正捉了一只恶鬼炼丹,瞟了眼案上配置的几味药材,随口道:“就叫‘当归’罢。”
      白芷不满意:“难听。”
      师父拿起当归,意味深长道:“为师既看到它,必是有缘,你若不满意,当归还有一个别名,‘独活’,如何?”
      “……”
      师父非当归不取,白芷欲哭无泪,当晚亲自翻了医典,发现当归品类繁多,产自兴安的白芷亦为其中之一,遂回禀师父愿以“白芷”为名。

      穆君水唇边一抹促狭笑意,“是是,小三来日飞升,希望天庭太平。”
      “我才不去天界,像师父那样在人界挺好的。”
      饭厅廊下,白芷瞧见了一身少长司服制的大师兄,不由分外惊喜,分外热切,“大师兄,没想到你辟谷多年,还是禁不住灵力饺子的诱惑啊哈哈哈。”
      大师兄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小人之心。”
      穆君水亦赶上前,“数月不见,师兄此行任务可顺利?”
      大师兄颔首,扬了扬手中的卷宗,“你二人修道已久,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白芷激动地夺过卷宗展开,读完却大失所望,原是扬州江都郡有一无名村落,村民入江打渔,因江上雾浓,在山崖浅滩停泊,不觉入幻境,大梦一生,谁知数十年人世,醒来却不过日暮。村民自此看破红尘,出家归隐,其妻悲愤交加,遂一纸状书告到妖务司。
      “入梦致幻,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妖术,而且这妖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太没挑战性了吧。”
      “你天生心性清白,不会为任何幻梦所困,但是安全起见,此番我陪你们去。”
      这回连穆君水都难掩失望,“如此任务,何须劳烦大师兄。”
      大师兄思忖半晌,“毕竟,小师妹……也算是个女孩子罢?”

      *皆不是
      扬州,江都。
      白芷倚弦而望,扣板而歌,大师兄却一脸严肃,警惕地打量江心渐浓的雾气,穆君水握住剑柄,亦是森严以待,“这不是普通的雾气,只有大妖才能调动这样磅礴的气泽。”
      大师兄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若是以神入梦,寻常妖类便可做到,可若是,以身入梦……”
      所谓以神入梦,说白了就是要先睡着,所谓以身入梦,陷于其中者却始终清醒。放眼三界,能为此者屈指可数。白芷问:“那个活在传说中的妖王,是不是也住在江都来着?”
      两位师兄脸色又是一变。大师兄驭船而回,却发觉四下皆是雾气,已不辨来路。
      江水深处,隐约传来一曲清越笛声。
      四下悄然,只闻澹澹江水,悠悠横笛,在江南的烟雨中,有说不出的风雅。白芷循声望去,层层雾气尽处,缓缓勾勒出一叶舟影,舟中公子浅灰衣衫,衬着朦胧群山,如水墨画中清浅氤氲的一笔,极淡,却又极尽温柔缱绻。
      小舟渐近,舟上公子如画。明知来者非人,两位师兄却怔然静立,显然是为美色所动,白芷微微探出身子,大喝一声:“呔!何方妖孽!”
      舟中公子微微一笑,“江都,石琅。”
      白芷侧头,两位师兄竟已不见,她一手撑住船板,旋身落入小舟,以匕首抵住石琅的心口,“你把我师兄弄哪里去了?”
      “入梦耳。”石琅的笑意仍是三月细柳,小桥春风,“梦醒便出,姑娘稍候。”
      “你为何设此迷障,蛊惑人心?”
      “此地几无人烟,若有波及,实乃无心之失。”
      白芷忽然想起,几月前,妖务司审过一桩果子精盗窃珠宝的案子。据果子精招供,妖王于江都现身,一众女妖闻风而动,期盼得其青眼,她也因此动了心思,想用人间的珍奇作为献礼。
      白芷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是妖王?”
      “区区浮名,何劳动问。”
      “迷障……不会是为了挡桃花吧?”
      “琅既许夫人,断不可相负。”
      白芷抬手,匕首化作烟缕散去,“好吧,请问情深义重的石公子,我该在哪里等我的师兄们?”
      “山间陋室,若姑娘不弃,可光临小住。”
      白芷大咧咧坐在舟中,“行,走着!”
      一蓑烟雨,无风无晴,四围雾气氤氲,云霞蒸蔚,已不知是天在水,水在天,恍若泛舟于仙境梦泽。白芷偷眼去瞧,宽袍广袖的公子素衣而立,似温柔似寂寞的眉眼如同凝聚了山水的精魂,逸出亘古的清气。
      笛声又起,白芷只觉身心清宁,索性支颐闭眸。江河奔赴天际,清笛吹彻日暮,亦如人间覆水难收,百川东流。
      世人皆言“情深近妖”,实则非谬。妖部所辖妖、怪、精、灵四者,皆缘情至性,情愈深、性愈纯,则修为愈进。取其最上者为王,千怪俯首,万妖称臣。
      然而,这个王,却是这样寂寥。

      *人千里
      清泉白石,蕉叶梧阴,仿佛是文人雅士的隐居之所,石琅的山间小筑满是尘世气息,若不是白芷修为颇高,恐怕会以为他不过一介凡人。白芷从里到外参观了一圈,随口问:“你夫人呢?”
      石琅已于檐下煮茶,细雨中声音也平添温润,“尚未归家。”
      “天都黑了还不回家?”
      “无妨。”
      “骗子。”白芷搬了个小竹凳在他对面坐下,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你设那个迷障,怕是你夫人也进不来。”
      “那姑娘缘何至此?”
      白芷大言不惭:“我厉害啊。无欲无求,自能看破一切迷障。”
      细雨初停,檐下犹有水滴,落入屋前土中,惊起数缕草叶清芬。石琅淡笑,眼中一片清明,“姑娘生此人间,焉能无欲无求?”
      “这是我飞升前的最后一世,人间,不过是个过场。”
      石琅仍是笑,“情不重,不生婆娑,爱不深,不堕轮回。”
      淋漓湿润的草叶间,已有点点萤火飞起,纤弱而幽微的细小光芒,似是依恋般萦绕在石琅的衣衫间,闪烁如天上的星,只一片寂寞而温柔的心跳。
      白芷恍然回过神,想起妖部最善蛊惑人心,急忙避开他的目光,“煮你的茶!”
      石琅含笑低头。
      白芷无声念咒,开启阴阳眼,以她的修为自然看不出石琅的真身,却能看出,原来妖王非妖而怪——怪者,生而无灵。
      石琅并未抬首,却仿佛知道她在做什么似的,“姑娘有何不安,但问无妨。”
      “你是怪?你的真身是什么?”
      “石头。”
      白芷莞尔,“我听说,怪生而无灵,如果要化人,需抹去一切记忆和修为,投胎人间,死了以后方能化人?”
      “是。”
      “而且,为了历劫,投胎后肯定有所残缺?”
      “是。”
      白芷满脸好奇,凑近问:“那你投胎的时候,是缺胳膊还是少腿?”
      “皆不是。”茶水已经滚沸,石琅提起茶壶,施然起身,“姑娘进来喝茶罢。”
      白芷坐在临窗的榻边,几案上的粗瓷小杯正泛出袅袅茶烟,石琅双手捧杯递至她面前,白芷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手,“刚刚看你直接提起茶壶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你不怕烫吗?”
      石琅瞥了一眼自己红肿的双手,不甚在意,“明日便好。”
      白芷轻轻弹指,滚沸的茶盏逐渐转凉,她捧起茶杯,侧头去看庭院夏景,石琅亦取卷而读,两人之间唯余烛光曳曳。
      白芷用余光观察,发觉石琅执卷的手格外用力,指尖都透出微微的苍白,心里浮起一个猜测,她食指微动,虚空中聚出一根细长的针,趁其不备扎入石琅的掌中,一滴鲜血渗出,对方竟无知无觉。
      原来,他的双手,竟是没有触觉的么?
      白芷食指一转,尖针化为水滴,将鲜血包裹其中,飘入白芷袖中。白芷忍不住想,一双没有触觉的手,怎能吹出那样好的笛声?可她转念又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抛开,毕竟当务之急是找回师兄,平安离开。
      这座山间小筑,怎么看都只有一人居住的痕迹,所谓日暮不归的夫人多半是假,那么为了挡桃花而设的迷障也是假,师兄们是不是真的入梦更加说不准。妖王虽是妖部最为情深至性之徒,但,情深未必不能行恶,至性未必不能为坏。
      天色渐晚,石琅起身告辞,将唯一的卧房让给白芷,自己则走至中庭,倚树而卧,白芷隔窗问他:“你们妖类,不睡觉也没事的吧?”
      石琅笑道:“我困了。”
      白芷:“……”
      石琅身为妖王,竟然煮茶点烛,日落而息,固执遵循着人类的生活方式,实在古怪。
      白芷从前在妖务司学过一种秘法,可通过妖类的血窥其过往,但对施术者伤害亦是极大。石琅的种种古怪让她警惕,左右也是打不过,若能在回溯的往事中找出他一二破绽,倒也不亏。
      白芷看了一眼已在树下安然阖眸的石琅,缓缓将袖中的物什取出。

      *远别离
      前朝,哀帝末年。
      师父与几位师兄早已遁隐山林,按师兄的话说:“山里都是妖怪精灵,随便扒皮抽骨挖心,都是延年消病、增进修为的宝贝,不比这乱哄哄的人好?”
      秦归从不滥杀无辜,是以并未随师父、师兄而去。朝廷赶走了叛军,叛军又赶走了朝廷,扬州城几番易主,早已是满目疮痍,百姓为避战祸,纷纷离去,天师府的下人亦走得精光,可是秦归想,王土各地,烽烟四起,又能躲到哪里去?
      听闻三日后,朝廷又要来攻城,故而除夕之夜,街上竟是车水马龙。秦归在府前扫雪,几辆马车匆匆经过,溅起的泥水脏了衣裙,她皱眉抬头,马车前小灯摇晃,“石”字一闪而过,秦归尚未看清,便见车上丢下一团东西,噗通落入深雪中——又是一片泥水。
      秦归暗自庆幸穿了墨色的衣裙,忍气低头,却见脚下躺着的,赫然是一个人。
      男子的神情温柔而寂寞,如这空城之中细密的落雪。秦归诧异地蹲下身,不知该怎么开口,“你……你谁啊?”
      “江都,石琅。”男子温柔而清白的眉眼对着漫天落雪,一层、一层,仿佛皆落入他的眸,带着绵密的隐痛。
      秦归怔住。
      十数年前,扬州江都的石家,趁着战乱,捞了许多不义之财,是以声名狼藉。没想到石家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竟是个没有触觉的怪胎,失去触觉则与瘫痪无异,扬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正是天道好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
      石家的石琅,正是那个报应。
      秦归心间一片冰凉,“石老爷出城逃难,莫非是嫌亲儿子累赘,才这样弃于路旁?”
      石琅眼底却无半分怨怼,“此亦是人之常情。”
      秦归冷笑,“好一个人之常情。”
      石琅的口角涌出血沫,秦归一惊,将他的头扳向一侧,免他被呛住,顺手封了他的穴道,“他们竟对你下毒?”
      石琅的眉睫俱是落雪,他微微而笑。
      秦归问他:“还走得动吗?”
      “我不会走。”
      秦归一愣,是啊,没有触觉的人,连踩在地面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谈何行走,她咬了咬牙,将石琅抱起,怀中的人给她一种分外奇异的感觉,他的身子如一滩泥,软得无处着力,仿佛一个走神便会滑脱,从府门到卧房的路并不远,秦归却走得分外提心吊胆。
      桃花精的心炼成丹药,可解百毒。秦归在府中翻出一颗,又倒了一杯水,“张嘴。”
      杯子触到唇边,石琅仍是无知无觉,秦归略略抬手,杯中水大半自唇畔漏下,总算有少许入了口,“咽。”
      秦归将他唇边的水渍拭去,石琅的笑意温柔又寂寞,“多谢。”
      “你生来便如此么?”
      “是。”
      “那……是种什么感觉?”
      “身体是死的,只有心是活的。”
      “那你为什么能笑得这么不在乎啊。”
      “我在笑么,”石琅的眉眼一片天真的茫然,“我感觉不到。”
      “十几年,你一直卧床?”秦归皱了皱眉,“倘若加以训练……”
      “无论如何训练,我终究与世相隔,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秦归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支骨笛,拣了轻快的曲子吹奏。石琅凝神而听,目光落在她翻飞如蝶的指尖,浮起淡淡的怅惘。
      秦归将骨笛递给他,石琅却不敢伸手去接,秦归笑了笑,“没事,我这笛子耐摔。”
      眼前人的笑颜如雪中的第一缕梅香,石琅如同被蛊惑一般,双手握住笛子,秦归扶着他的手,将笛送至他的唇边,“吹,用力吹。”
      石琅依言,骨笛刹那发出尖锐刺耳的调子,如生命伊始、鸿蒙初开的一捧光,在尘封的某处骤然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秦归哈哈大笑,良久才敛了笑意,极其认真地望进他的眼底,“记住这个感觉,这就是存在。”
      石琅仔细而小心地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眸子如墨色的玉,有摄人心魄的亮色,而在那亮色的深处,他照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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