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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渡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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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嗟及
盛之荷惊坐而起,仿佛那弓箭穿透的是自己的胸口,梦境已然淡去,疼痛感却依旧清晰。她起身推门,佛塔前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正仰头瞧着无风而响的佛铃。
“你是谁?”
白衣的女子回过头,淡淡一笑,“姑娘不必紧张,穆……陛下请我来,正是为了此事。”
盛之荷大惊,“你是,雁回楼楼主?”
女子不答反问,“姑娘可知,恶鬼的修为来自何处?”
“知道,他们取人性命。”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姑娘可听过?”
“听过。”
女子指了指心口,“人们越是害怕,恶鬼越是失控。”
“恶鬼,生于人心?”
“此鬼封于佛塔数十年,已褪去一半戾气,即便放出,也不至为祸至此。”女子看向盛之荷,“恶鬼一旦感知人心的恐惧,便生杀念,一旦索命,则恐惧更多,杀戮也因此永无休止。”
“那无论人鬼,皆是不得安宁了?”
“他若于此悔过百年,尚能重入轮回。如今,已取三命,重堕魔障,只能永生永世为鬼。”
“三命?”
女子的身形缓缓隐去,“今早,盛家的大当家,失踪了。”
盛大老爷失踪,盛家群龙无首地挤在灵堂中,看着堂中三口棺木,惶惶难安。瞧见盛之荷进来,纷纷将矛头对准她,一番痛骂以后,再次要求将其赶出盛家。
盛之荷轻轻抚着祖母的棺木,对周遭的恶意早已视若无睹,然而她忽然一怔,问道:“祖母还没有钉棺么?”
满堂鸦雀无声。
盛之荷未入灵堂,然而盛家其他人皆是亲眼见到钉棺的仪式,闻言看向盛老夫人的棺材,才惊觉四角的镇钉不翼而飞。
一时间,堂内只余众人的喘息之声。良久,盛二老爷才敢指挥几个男丁开棺,只见老夫人的尸身之上,压着另一具干尸,胸前的衣裳被撕得破碎,莹绿的皮肤上,又是一朵血色的荷花。
正是失踪的盛大老爷。
盛家众人的情绪轰然崩溃,合力推搡着盛之荷,难听的字眼不绝于耳,盛之荷被推得跌坐在灵堂外,大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宣判着她的罪行。
盛之荷从地上爬起,忽然无声而笑。
恶鬼尚未找她索命,亲人已对她拳脚相加。
这世间,究竟是人可怕,还是鬼可怕?
刻漏滴至子时,盛之荷推开门。慈悲月色下,佛塔上的佛铃皆静谧垂首,平整清冷的青石板上,有一个男子的身形。
男子脚下,正是盛之荷初来觉海寺,两次绊倒的地方。
盛之荷看向地面,才发觉男子既没有影,也没有脚,长而薄的白衣遮住他的手脚,男子便这样无所依凭地悬空而立。浅淡的云雾散开,月光转盛,透过男子的白衣,盛之荷看到一副骨架的影子。
“你在找我吗?”
佛铃骤然响动,一声声都是急切和惊惶。
男子回过头,他的身子没有动,却将头完全扭至背部,披散的黑发遮住了大半面容,仅仅露出一只血红干枯的眼和眼周腐烂的皮肉。男子见到盛之荷,喉间的骨骼上下碰撞,发出“格……格……”的声音,刹那便至面前,白骨森森的右手攥上她的胳膊,荧荧鬼火中,盛之荷的衣袖顷刻焚为灰烬。
冰凉的白骨攀上她的手腕,在她的腕间划出一道血痕,盛之荷看出,那是荷花的起笔。
然而男子的左手却忽然死死握住自己的右手,骨骼相击,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盛之荷抬头,却见那只血红的眸子狰狞扭曲,喉间不断发出“格格”的轻响,如此诡异的情状维持了半晌,一声裂响伴着衣料撕裂之音,男子竟将自己右边的胳膊生生扯断。
断肢尚未落地,便凌空而动,再次攀上盛之荷的手腕,男子的左手再次扯住断掉的右手,似是用了全部的力气,盛之荷甚至听到骨骼裂开的声音。
盛之荷慢慢伸出手,握住他白骨森森的左手,“没关系。”
男子迅速抽回手,用血红的眼球死死盯住她。
盛之荷没有动,那只断手在她腕间一笔一画刻着血色的荷花,刻得极缓、极深,像是刻骨铭心的烙印,上穷碧落下黄泉,唯此一念不忘。
“你画的荷花,很好看。”
“我喜欢荷花。”
“因为,我叫盛之荷。”
血色的荷花在腕间依依怒放,断手倏忽坠地,仿佛执念已尽,才肯终于死去。
男子再次靠近盛之荷,盛之荷看到他张开了口,便知他要杀人,遂认命地闭上眼。然而过了许久,却无任何动静,盛之荷睁眼,只见男子用森森的手掐着自己的咽喉,试图将自己的头拔下,盛之荷如同被蛊惑一般,向他走近几步。
然而她走一步,他便退一步,仿佛她才是可怖的恶鬼。盛之荷再次握住他的手,“没关系。”
男子浑身的骨节都在作响,盛之荷抬手想要拨开他的头发,“让我看看你。”
虚空处骤然浮出佛光阵印,男子困于其中,愈加狰狞,全身诡异地扭曲着,骨骼铮铮作响,似在痛苦地挣扎。盛之荷轻轻拥住他,拥住一副没有重量的骨架,男子将头转回,刻意避着她的目光,盛之荷却蓦地笑了,“你知道吗,我出生的时候,高人为我批命,说我曾许诺嫁为鬼妻,现在看来,也不全是胡诌。”
“家人认为我不祥,几次三番想丢掉我。祖母虽养我,却始终不肯靠近我。没想到,第一个为了我而不惜伤害自己的,竟是一只鬼。”
“我从小喜欢看志怪异闻,天黑了就会跑出去,总觉得有谁要来。我以为是我孤独太久了,久得自己都疯了,原来,我是在等你啊。”
佛铃嘈杂刺耳,震颤得如同声嘶力竭的喊叫,盛之荷闻声抬头,恍惚间,一声锐响,数层佛铃齐齐碎裂。
*问世间
执念入魔,死而不瞑者,七日化为恶鬼。
——《云史·鬼怪篇》
“可是,你刚刚为什么脸红?”
“因为,我叫盛之荷。”
男孩别过头去,“嗯。”
“盛开的荷花,好不好听?”
“好听。”
“我们的名字像一对呢。”女孩笑得开心,“江上有很多荷花,不知道海上会不会有荷花?”
“不知道。”
“大海那么广阔,一定什么都有吧。”
……
男孩张口,大声唤着她的名字,“盛之荷!”
女孩笑了笑,“哥哥,我下辈子想嫁给你,可以吗?”
男孩红着双眼,美好得像精致却脆弱的瓷器,“我不要下辈子。”
女孩取下发边的木簪,狠狠朝男孩的手臂刺去,男孩吃痛放手,女孩便沿江而去,“不知道海上会不会有荷花?”
“盛之荷!”
男孩倒在岸边,声嘶力竭。
那个拥抱他污泥般生命的人,那个唯一肯对他笑的人,那个他视若神明的人,竟走得这样无迹可寻。浩浩江水,遑遑人世,竟容不下一点念想。
男孩俯身去拉女孩之时,背后已中数箭,两个家丁下马靠近,却见男孩缓缓地坐起身,双目血红,神情已近癫狂。家丁瞠目结舌,警惕地拔剑,“中了这么多箭,竟还能爬起来。”
“盛之荷……盛之荷……”
家丁向男孩的心口又刺了一剑,浑身是血的男孩仍没有倒下,双唇翕动,仍在反复念着女孩的名字。
两个家丁皆被震慑,戒备地执剑对峙,然而男孩却似无知无闻,低下头,满是鲜血的右手缓慢画着什么。家丁壮着胆子,又在男孩身上补了数刀,然而男孩的右手仍没有停下。
家丁不敢再动。
江岸边的土地,一朵血色荷花依依而盛。男孩终于停了手,家丁谨慎地上前,男孩已气绝,血红的眸却仍望着面前的荷花,僵硬的唇凝固在未能出口的“荷”字。
……
原来,他来找她了。
盛之荷看见,那一晚,他小心抚过她的眉眼,那一晚,她的恐惧唤醒他的杀心。她惊惶,他亦惊惶,她怕他伤她,他亦怕自己伤她,他狼狈逃跑,却误闯入另一间厢房。
恶鬼生于人心。原来,她才是始作俑者。
盛之荷泣不成声,“哥哥。”
“格……格……”
盛之荷忽然听懂了。
他唤的是,荷。
一袭白衣翩然而落,云书挥开面前的佛光阵印,念了一声咒,盛之荷怀中的恶鬼逐渐变回昔日面目,然而却似一团透明的雾气,没有丝毫重量。
“哥哥!”
“荷……盛之荷。”
盛之荷惊惶抬首,“他怎么了?”
“他在此数十年,佛铃便是他的心,铃碎则神灭。”云书仰头望了眼破碎的佛铃,“出来。”
佛塔之上,一个黑衣服的公子显了形,“好巧,好巧。”
“为何杀他?”
“他身上有你要的东西,你不杀他,只能救他。莫非你已慈悲到连恶鬼也要救的地步?”
云书蹲下身,问盛之荷:“你可愿救?”
盛之荷点头,“恳请楼主指点迷津。”
“我说过,他已堕魔障,纵然不为恶鬼,也只能永生永世为鬼。”
黑衣公子补充道:“做鬼和做神仙没什么差别,只是从此以后,需以地府为家。”
“如何救?”
云书道:“恶鬼欲念缠身,不能自主,需以人命献祭,方可解脱。献祭者,弃绝轮回,永世为鬼,同心同命,同生同灭。”
周之海断然道:“不行!”
盛之荷一笑,取下发边的木簪,这一次,却是重重刺向自己的心口,没有丝毫的犹豫,其心之决绝,连云书也是一怔。
“盛之荷!”
明明是赴死,盛之荷仍笑得明媚,如同待嫁的新娘。在十数年的短暂人生里,她从未笑过,直到今夜方知,原来自己是会笑的,“这样的人世,好没趣味,哥哥,不要丢了我。”
云书施法已毕,周之海慌忙抱起昏迷的盛之荷,最终,竟是她舍了性命、弃了轮回,换他不必面目可憎地活着,最终,竟是神明跌落云端,同涉泥沼,予他救赎。
云书淡淡道:“情入歧途,便为执念,执念起则心妄动,心妄动则百恶生。你若果真悟了,虽置之死地,亦有后生。”
周之海敛容一礼,温柔吻上怀中人的眉心,“我再不会丢了你。”
又是一个奇怪的彩蛋——
天边泛起微薄晨光,张挽从佛塔上一跃而下,与云书并立。云书侧头问他:“你当年为何留他性命,只将他关押于此?”
“可叹他生于乱世,又是那样孤煞的命格。”张挽叹息一声,“若始终一无所有便也罢了,偏偏是所遇惊艳,若能够两相厮守便也罢了,偏偏是得而复失。倾其所有的爱意尚未出口,心爱之人却已受尽践踏,让他如何肯瞑目。”
云书瞟了他一眼,“难得你也会感同身受。”
张挽眼底有片刻的波澜,很快转了话题,“那三个死去的人,前世恰是太守、夫人与告密的丫鬟,可见天道至公,巧合中亦是必然。”
“前世作恶,今世又何辜?他们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虽有错,却不至死。”
“你要去找江深?”
“地府皆归他管,要三个魂魄,想来不难。”云书一笑,“前世之事,前世了结。与其偿之还之,不如恕之救之。”
永定二十七年,觉海寺恶鬼为乱,盛氏三人惨死,京师震动。
帝后忧之,遣雁回楼楼主入寺。
盛氏有女,名曰之荷,以身祀鬼,族人得保。盛氏三人死而复生,楼主告之以故,三人皆有愧色。
后五日,盛氏归家,自此长幼相爱,手足相亲。
坊间争传盛女忠烈,为之立碑,亦传帝后爱民,楼主高义,九州四海,万民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