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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云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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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生
雁回楼,云烟也。
常人所见是满庭芳菲,草木向荣,是巍巍楼宇,雕梁画栋。张挽聚了些微法力,朝身下的卧榻拍去,掌心落处唯余一缕浅白雾气,待收回掌,那团浅白雾气又重新聚形,于是又是一张完整的床榻。
张挽开了阴阳眼,顿时坠入一片虚无之中,四周皆弥漫着大雾一般的云气,所见不过是无尽的混沌。世人皆传,入雁回楼,则入迷津,出雁回楼,则出迷津,没想到竟是所言非虚,只是如此想来,楼主云书岂非是困于迷津最久之人?
朝夕与云雾烟岚为伴,想来也是,寂寞的吧。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楼角檐铃轻响,又是一团云气聚起,却是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形,云书倚着冬雪寒山的屏风,淡然望着庭中幻化出的花卉草木,“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张挽一愣,下意识接口道:“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别久不堪魂梦苦,两心之外无人知。”
云书瞥了他一眼,转了话题,“你先命止水以三途之水试我,又在茶楼中刻意接近,逼我出手,随后更是一路尾随,若说只是为了你那娘子,恐怕难以取信。”
“为何难以取信?”张挽笑了笑,一身黑衣映得他脸色苍白,“情之所至,何事不能为?你身为雁回楼楼主,如今可懂得情为何物了么?”
“我因人间至情而生。”云书平静地看向他,“我家公子离去时,依稀听得你问我‘怎可为他落泪’,如今我倒要问你,我怎不可为他落泪?”
张挽想要起身,奈何重伤虚弱,只得默默蜷起手掌,冷笑道:“你心爱于他。”
云书不语。
“观往来,指迷津,其实这六界闻名的雁回楼,这六界闻名的云书,心里装的不是有情众生,而是一个人的魂魄。”张挽笑得越发忘形,“她的魂魄散落,与众生的魂魄相依,众生魂魄不安,则她的魂魄不安,所以你只有先救众生,才能救她。”
云书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女子,她说“有山有水之处,有人有情之地,天之涯,海之角,皆要一观”,走的人无可奈何,寻的人痛不欲生。
张挽继续说道:“长安二年,她的一缕魂魄附在了顾反身上,于是你劝穆清寰成全顾反与华阳公主;霁月、肖隐皆承了她的魂魄,才在化人之前先有灵识;白缈,曹牧也……只有他们的魂魄清宁,不被心神所扰,你才能取出她的魂魄。”
云书注视他良久,“你是谁?”
“我是谁?”张挽仿佛听到了绝顶有趣的话,“我是前朝的司命,是穆清宇亲随的小厮,是判霁月为妖的高人,是给木薪算命的道士,是南蛮的大巫,是射中余山海的小将,哈哈哈哈,我是谁……”
前朝公主因司命的一句判词,被送去宫外十年;穆清宇接华阳公主回朝,身旁的小厮“无意”告知顾反穆清影的姓氏;霁月被判为妖,当风扬灰,穆平洲急怒攻心,撒手人世;道士以黄杨木杯为不祥,丢入烈火,于是肖隐殒命;南蛮大巫挟制白缈,将其焚于佛殿;余山海中箭,颜纾遂用“生死咒”换命……
这样多的生离死别,竟都是由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局外人所推动。
“天地之大,你以为只有你可观往来么?”张挽观察着她的表情,慢悠悠添了一句,“对了,我还是让止水化人的始作俑者。”
云书扼住他的咽喉,面色仍是淡淡的,“若早知你如此作践他人,我绝不救你。”
她的手冰冷光滑,张挽仿佛颇为享受,“可你也杀不死我,既然杀不死我,就只能继续去挽救那些被我毁掉的姻缘。”
“有何所图?”
“为吾妻。”
云书的手不知为何,竟轻轻抖了一下。
“你觉得我玩弄凡人的命运?那天神的命运又是被谁玩弄,竟会落到失却所爱的地步?”张挽抬起黑漆漆的眼眸,望向云书的神情似乎有隐约的悲伤,“纵然造物慈悲,无有别离,任凭千年万年,沧海桑田,我终究会失去她,只因为我是我,她是她。”
张挽轻轻移开云书的手,笑道:“难道没有我,那些人就能够安稳地白头偕老么?他们不能,因为他们被地位、权力、家族所缚,他们心有挂碍,受不得挑拨,若没有被逼迫到生离死别,谁肯丢盔弃甲,奋不顾身,只为了爱一个人?红尘众生,面目皆可憎。”
“人之常情,有何可憎?”云书微微一笑,“这世间,谁能无牵无挂,若我为人,想来也不肯为一人奋不顾身。”
“我肯。”张挽的眼底浮出熹微星光,“哪怕为此恶行千古,罪不容诛。”
“为一人而毁众生,众生何辜?”
“所见即众生,无她,则众生皆浮尘。”
云书默然良久,开口问:“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想让我如何帮你?”
张挽怔了片刻,忽地笑了,如高山冰雪消融,春雨落入湖心,“我叫张挽,弓长为张,引弓为挽。”
二.云孟
黎民百姓素来对王朝末路的皇帝没什么好感,尤其是一个由于先帝无嗣而受到提拔的冷门宗室子弟,尤其是这个一朝飞上枝头的皇帝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简直处处都是亡国之相,听说这个小皇帝的长相也很是亡国之相。
云氏坐在大红的喜轿中,思忖着皇帝该长得怎样惨绝人寰啊。
因着国库空虚,连年战乱,王土各处一片颓唐,皇后的仪仗也简陋得让人心酸,就连驾车的四匹马,也凑不齐毛色统一,锣鼓吹打之声显得有气无力,毕竟路旁无数食不果腹的百姓虎视眈眈地瞧着,大约这些宫人也不敢做出太过喜庆的模样。
守卫宫城的士卒见仪仗近了,只得打起精神,大开中门,云氏一路被抬进皇帝的寝殿,既没有拜天地,也没有喜婆奉上合卺,说是国难期间,诸事从简,依云氏看来,其实就是礼部尚书撂挑子不想干而已,哦,妄议自己的亲爹似乎是大不敬。
云氏掀起盖头打量四周,除了堂中一个大红的“囍”字,和香案上两根还算齐整的龙凤花烛,再没有其他喜庆的装点。
寝殿的门被推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冷冷站住脚,漠然望着眼前自说自话掀了盖头的皇后,云氏不知所措地看向他,纠结着要不要把盖头放下。
少年衣袖间是飞扬跋扈的龙纹,云氏“啊”了一声,问道:“你就是我要嫁的皇帝赵承和?”
赵承和几步走上前,随手挥落她的大红盖头,“何名?”
“云孟,孟子的孟。”
“孤却听说,你叫云春华?”
“我爹起的名字太俗气了,我不喜欢,一直求他给我改名来着,”云孟笑眯眯地看向皇帝,“后来定了我要嫁给你,我爹终于肯给我改名了,如今这名字虽是男孩子气,却比从前的好听太多啦。”
赵承和冷笑一声,“你可知‘孟’字何解?”
云孟摇摇头。
“‘孟’,上为子,下为皿,意为将孩子放入容器,用以祭祀神灵。”
云孟笑得一团孩子气,“你是皇帝,皇帝就是人间的神灵,把我献给你,没什么不对呀。”
“什么是祭祀,你可明白?”赵承和捏起她的下巴,语气轻飘飘的,“用血,用命。”
云孟被他的表情吓得打了个哆嗦,赵承和拂袖离去,脚步是七分自持,三分踉跄,礼部尚书早将局势看得明白,将女儿送入这末路的王族皇庭,自然是有去无回,玉石俱焚。
云孟见他走远,便起身吹了蜡烛,拉过大红锦被,安然睡了。龙凤花烛需要燃烧一夜,寓意婚姻美满直到白头,一众内侍宫女看着被吹熄的龙凤花烛,面如土色,战战兢兢,拂晓时分赵承和进来时,更是仓皇下跪,磕头告罪。赵承和看了眼熄灭的龙凤花烛,又看了眼榻上睡成“大”字型,口水在枕边形成小湖泊的皇后,一言不发,神色如常地转身又走了。
云孟做了一个颇奇怪的梦。
梦里有两个白胡子的老头,一个坐在上头,一个捧着本簿册立在下头,上头的正襟危坐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天下若有十分伤心,你便写出九分来,要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要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可能做到?”
下面的白胡子老头挥笔立就,将簿册呈上去,“这样如何?”
上头的沉吟半晌,颔首道:“嗯,是有些可怜。”
新婚第二日,皇帝竟然按时上了早朝,一众大臣在称道陛下圣明的同时,也对陛下在床上是否同样圣明产生了疑惑。赵承和看向礼部尚书,“养育皇后十数载,又赐以佳名,云老大人实在劳苦功高,准你告老还乡。”
众臣懵了。
难道是帝后不和,使云尚书遭受迁怒?或是为防外戚弄权,早早拔去云氏在朝中的势力?云尚书的面色却十分坦然,尽管听出那刻意加重的“赐以佳名”四字,他认真给少年皇帝磕头,朗声道:“臣叩谢天恩,恭祝皇上洪福齐天,江山千秋万代!”
江山千秋外代……
众臣心照不宣地心惊肉跳了一下。
“娘娘,娘娘,云老尚书被罢免还乡了!”陪嫁的侍女小翠惶惶禀告。
云孟却不为所动,“那不挺好的,我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每天起那么早上朝做什么。”
小翠擦了把汗,“云老尚书前脚刚走,宰相爷就送了他的女儿李氏入宫!”
李氏甫一入宫便受圣宠,一年封妃,二年封贵妃,三年封皇贵妃,位同副后。李氏又替赵承和选了其他的女子入宫,皆受到不等的封赏和位份,唯独皇后云氏,除了年节与祭祀等国家大事的需要,皇帝几乎不入皇后宫中,便是去了,也只象征性地略坐片刻。
李氏挺着肚子来拜访云孟时,堂堂一国之母正蹲在草丛中,用蒲公英扎小人,挥着绣有繁复凤纹的华美衣袖,嚷道:“小翠,把花架上的蔷薇摘下几瓣来,我给小云做个裙子。”
小翠摘下花瓣,又取了针线,嘟囔道:“娘娘又不会缝,肯定又是让我做。”
云孟取下头上晃来晃去的红宝石攒金步摇,固定在蒲公英的茎上,然后插在土中,“小翠你瞧,我给小云弄了一件红宝石斗篷。”
李氏瞧着满脸稚气的小皇后,心下暗嘲,正待开口,却见庭院回廊尽处,露出一双龙纹靴履,连忙噤声不动。皇帝与皇后的殿宇相连,皇帝自前朝去后宫,必从皇后宫东北角的回廊穿过。
一阵劲风卷地而起,蒲公英的白色绒絮纷纷扬扬散去,皇后惊呼一声,“小翠!小云要秃了!”
小翠手中的一捧蔷薇花瓣也随风飘舞,小翠放下针线,笑道:“秃了总比白头强吧。”
皇后抬头神往地看着无数飞絮,看着高远辽阔的湛蓝苍穹,“小云不想待在闺阁了,她想去宫外看看。”
大风散去,白色绒絮重又落回地面,皇后怅然地盯着一地狼藉,小翠怅然地盯着皇后。
三.空城
回廊尽处的靴履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李氏盈盈转出,朝云孟下拜,云孟连忙上前搀扶她,“不用行礼不用行礼,小翠,快去倒茶。”
李氏笑得春风拂面,“皇后娘娘可知,陛下要晋常嫔为妃呢。”
云孟点点头,“知道,昨日他就遣人来说了,要我出席封妃典礼。”
李氏幽幽叹一口气,“臣妾为娘娘不平,陛下待娘娘,实在凉薄了些。”
“话不能这么说。”云孟眼中无一丝阴翳,“我已经是皇后,就算他想晋我的位份,也没法呀。”
李氏一口气噎住。
天有不测风云,当晚李氏回宫,腹痛不止,竟落下个未成形的男胎,太医团团围在她的榻边,生怕一不小心连大人都保不住。
云孟连夜赶到李氏宫中,抓住一个太医便问:“她怎么样?”
太医汗如雨下,“臣等自当尽力,保住皇贵妃性命。”
云孟一怔,太医连忙挣脱她离去。
赵承和端坐殿中,面容晦暗不明,云孟走上前去,“你别太难过,她还年轻,以后,以后还能给你生孩子的。”
赵承和一个眼锋扫来,“皇贵妃今日去了你那里?”
“是啊。”
“可有吃什么?”
“就喝了一杯茶。”
赵承和拍案大怒,“跪下。”
云孟跪下,脑子才终于转过弯来,她抬头诚恳地说:“赵承和,我与此事实在不相干,那茶我也喝了,可还是好端端的。”
“还敢狡辩!”
小翠连连磕头,“陛下!皇后娘娘入宫三年,她的为人如何,您怎会不知,她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云孟捂住她的嘴,“算了,他心里生气难过,若不发作一场,闷在心里可不好。”云孟坦然看向赵承和,如望着云端的神灵,“要打要罚,我都依你,只是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日后若其他妃嫔有孕,你一定要当心。”
于是云孟被判了无期禁足。
庭前的花开了,草绿了,庭前的花又落了,草又黄了,云孟虽被禁足,倒也免去了许多繁琐的典礼朝会,实在是因祸得福。禁足之前,赵承和把她身旁的教养嬷嬷和下人全都驱赶了,只剩下一个小翠,云孟一时间好不畅快,兴高采烈地斗棋打牌,摘花弄草,上树下河,小翠却总是以一种含泪的微笑注视她,弄得云孟莫名其妙。
今朝风日好,云孟多吃了几碗饭,便躺在殿外的黄花梨木软榻睡着了,和风送暖,落花轻轻柔柔缀满她的玉容乌发,仿佛连梦都带着馥郁的香气。
又是那两个老头。
上首的恨铁不成钢,端正面容训道:“你可知何处出了纰漏?”
下首的面色灰败,“那东西冥顽不灵,铁石心肠。”
上首的叹了一口气,“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下首的猛然被点醒,“怪道呢,原来如此!”当即提笔,在簿册上又是一通乱画。
云孟正想凑上前去,瞧一瞧他在写什么,却忽然被小翠摇醒,“娘娘,山海关被攻破,皇族与百官即刻启程南下暂避,娘娘有什么舍不下的,小翠给你带上。”
“赵承和呢?”云孟跳起来,却见赵承和正立在廊角,脸上阴云密布,忙回头对小翠笑道:“没什么舍不下的,现在就走,马上走。”
小翠是她的伴读丫鬟,自小老夫子教的学问道理,云孟半个字没记住,倒是一旁端坐的小翠进步飞快。南下的马车中,小翠幽幽叹了口气,说:“陛下虽然少年登基,可也算是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奈何苍天不肯垂怜,陕西全境,一年大旱,百姓争食蓬草树皮,二年大水,民舍全没,三年秋蝗,禾粒全无,顺德府、河间府均有大疫,人死□□,盗匪并起,灾民作乱,内有流寇称王,外有鞑虏强攻,军队两线作战,早已疲倦不堪,每年两千万两的军饷,朝廷哪还拿得出……”
马车一顿,六军不发。
云孟在车里等待了半日,直到傍晚时分,车队才又缓缓南行,前去打听的小翠黯然回到车中,叹道:“军士哗变,说李氏一族把持朝政,逼着陛下赐死宰相与皇贵妃,否则不肯护君南下。”
云孟沉默半晌,“死了?”
“都死了。”
云孟抱住膝盖,不再说话。
星河正明的夜,马车再一次停下了。
一群文武臣官团团簇拥着云孟下轿,云孟一头雾水地望向几十张殷勤面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竟有这样的魅力。为首的一个文官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引经据典,一番君臣大义、家国天下以后,终于说清了来意,云孟翻译成白话的版本就是:京畿瘟疫肆虐,所过之处尸骨如山,几乎都是空城,结果皇帝陛下不知怎么竟染了瘟疫,这种瘟疫异常凶悍,皇后您看眼下怎么办,不如抓紧挑一个宗室子弟过继,等皇帝咽气,您就可以垂帘听政,执掌国家大权。
“疫疾大起,百姓惊逃,城为之空,朝发夕死者,每日不下数百人,甚至户丁尽绝,一家数口并死,而无人收敛……”
云孟朝不远处瞟了一眼,御轿的轿帘已卷起,赵承和软软倚在车壁上,侍立的太医、内官、车夫皆以白布蒙着口鼻,能离多远离多远,是以一个堂皇富丽的轿辇,竟像一个穷荒的孤岛。
云孟拔出一个武将的佩剑,蹩脚地把剑摆在那个文官的颈边,“这里是不是你官最大?他们都听你的?”
那文官咽了口唾沫。
“第一,太医留下半月的药量,第二,所有人出城,郊外安置,倘若半月后我没有出城,你们可另择宗室立为皇帝,第三,把小翠也带走。给你们半个时辰,立刻去办。”
人人皆畏死贪生,半个时辰不到,整个城池便空空荡荡,赵承和冷眼看着,只见云孟抱着满怀的药,转头便朝城中跑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夜风在空城中呜咽,眼前只有城池,却无百姓,不知是谁的江山这样可悲,赵承和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地想,倘若当日他宁死也不入宫,不接列祖列宗留下的烂摊子,也许他会作为一个抗旨不遵的宗室被遗忘,而不是作为一个丧权辱国的君王被铭记。
有谁问过,他想不想做这个王。
四.天神
素来只有执念深重的人才会做梦,有修为的大妖怪在做梦时会产生许多的幻梦游丝,可以被同样修为深厚者捕捉感应。云书睁开眼,半晌方从梦境中清醒,想来是张挽的梦扰了她清净,如今她梦醒,自然是因张挽已醒。
云书朝墙壁走去,墙壁正中逸出无数云气,裂开一个大洞供她穿越,隔壁的张挽蜷缩在榻上,浑身皆是冷汗,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起一般,牙齿格格作响。
云书蹲在他身旁,“张挽?”
张挽恍若无闻,从袖中取出一块软木,放入口中咬住,双手拼命拉扯着披散的乌发,面容扭曲痛苦,只能发出“呜呜”的呻吟。
云书想起他曾言夜里总是头疼,奇怪的是,以云书的修为,竟也看不出原因所在。张挽本就重伤,此刻浑身修为失控地上下奔逸,他疼得将被褥攥起,然而因他掌中灵力溢出,所触之物皆化云烟,张挽的喘息越发急促沉重,他用头撞向床榻,撞向墙壁,而二者亦是云烟化成,遇灵力则散,张挽如坠深海,无处着力,挣扎中跌下床榻,喉间起伏仿佛嘶吼,到了嘴边却只剩下呜呜的余音。张挽勉力捏了个诀,衣袖中一段捆灵索飞出,牢牢将他手脚捆起,张挽挣扎得越是剧烈,绳索勒得越紧。
云书见他仍徒劳地用头去撞击一切可触到的事物,不由叹了口气,抬手拂去捆灵索,将他纳入怀中,以周身的灵力稍稍减轻他的疼痛,张挽如同溺死之人终于抓到一块浮木,死死抓住云书的手臂,浑噩中完全不知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口中“呜呜”的呻吟声愈发剧烈。眼见他另一只手便要去扯头发,云书赶忙攥住握紧,如此折腾了两个时辰,张挽才渐渐平息下来,然而冷汗浸入层层的衣衫,竟是浑身湿透。
张挽抓着云书手臂的手无力地垂下,云书取出他口中牙印颇深的软木,“你这症状古怪,我也瞧不出原因。”
张挽笑了笑,“别怕。”
云书莫名其妙,“你倒是自作多情。”
张挽抬起与云书交握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都听见了。”
因他靠在自己怀中,云书无法确认他的眸色是否清明,便只当他疼昏头了,索性不去理睬。却听他又道:“云书可曾听过月老的姻缘针?”
“传说是用上古天神的骨头制成,姻缘线需穿过姻缘针,方可生效。”
张挽指了指自己的头,笑道:“姻缘针入体,则姻缘皆断,永世孤独。”
“莫不是你抢了月老的情人?”云书想起前日听的说书,“那个叫孟婆的?”
张挽一笑,并不答她,“其实,六界之外不只有云书,还有一个张挽。”
“你?”
“我早被除了神籍,游荡天地,无处为家。”
“因为云孟?”
张挽猛地抬起头,“你怎么……”转念却又明白过来,定是她感应到自己的幻梦游丝,眉眼重归于寂,“是。”
“一介天神,红尘历劫,怎会投生成末代帝王?”
“天神?”张挽踉跄站起身,窗外寂月高悬,年年相似,“看见这轮月亮了么?”
云书起身,与他并立月下,檐角铃音窸窣作响,像是一缕说不出的心曲,“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人间有种说法,他们说月亮是天神的心,千年万年,都是这样清白无瑕,”张挽的面容笼着月的光辉,说不出的孤远,“而我的心,早已面目全非了。”
云书望向他,微微一笑,“你虽然失去了月亮,却得到了一颗心。”
张挽有些迷茫地转头,“可我得到的这颗心,疼得厉害。”
“赵承和爱云孟入骨,只是云孟瞧不出。”
张挽的眸光有刹那的闪动,“你瞧得出?”
“国家动荡,王朝末路,总要有几个乱世的红颜,担起祸国的罪名,李氏便是活生生的下场——亡国之君,不配爱上一个人。”云书手指轻叩窗棂,淡淡和着檐铃的细碎,“赵承和若是真厌弃了云孟,何必禁足,直接废黜岂不更好,反正云氏在朝中已被连根拔起,而这所谓的连根拔起,不就是为了使云氏远离庙堂风波,上演的另一出好戏?”
张挽定定看着她,眉眼间无数前尘往事、风霜波澜,“云……云书……”
“皇帝越是厌弃,越是疏远,众人对皇后就越是同情,越觉得有利可图。倘若帝后情深,他们拥立新帝,大可罗列帝后罪状,一并废了,倘若帝后不和,他们拥立新帝时,就一定会善待皇后,使新帝名正言顺。”云书摇了摇头,“赵承和布置好了一切,只是云孟不领他的情。”
“赵承和又何尝领了她的情呢。”张挽苦笑,抬眸瞥到博古架上的四支纹银白羽箭,“这些是?”
“云书箭。”云书缓缓抚过箭身冰凉的纹饰,“云书既出,不死无休。”
张挽一笑,“你错了。这世上,从来只有一个云书。”
五.同生
一个身影提着裙子跑来,在宽阔寂寥的空城中,像是他唯一的信徒和臣属,云孟闯入轿中背起他,眉眼皆是得意的神采,“可算给我找到一户合适的人家,院子不大不小,陈设不新不旧,家底不多不少,大概是个商贾之家,弃城逃难去了。赵承和,你好重啊……”
她的后背柔软馨香,赵承和烧得嗓音都有些沙哑,“你不怕死么?”
“不是你教我的吗,‘孟’的意思是将自己献给神明,用血,用命。”云孟艰难地背着他前行,边喘气边道:“我知道李氏死了,你心里难过,这才病倒了,但你放心,等你好了,我亲自给她体面地下葬,人生还是有希望的,想想常妃,齐嫔,顺贵人……她们都在等你好起来。”
赵承和面色讥讽,“那她们为何不留下来?”
“不照顾好自己,怎么能照顾好你呢?她们这不是养精蓄锐,以图将来嘛。”
“你呢?”
“我不重要。”云孟很是坦然明白,“而且我也没有将来,我的将来就是继续被你禁足。”
赵承和比云孟高出许多,故而云孟背着他行了一段,担心他双脚在地上拖动难受,便在街边扶他坐下,赵承和已烧得浑浑噩噩,浑身瘫软地倒在她怀中,云孟一手揽着他,一手替他揉着双脚,“也就是我,吃得多,身体好,从小力气又大,才能背得动你,想想你后宫那么多美人,全是弱不禁风的,若她们真的要留下来照顾你,我可要头大了。”余光一瞥,瞥见街角的一辆板车,云孟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三下五除二便把赵承和搬运上车,自己在前头如释负重地拉车,简直要步履生风了,赵承和被颠得难受,却听前头的人朗声叫道:“蜜嘞哎嗨哎———冰糖葫芦嘞!烤白果嘞———白果!磨剪子嘞———抢菜刀!赵氏皇帝——承和呦——”
云孟这厢正扇着药炉,那厢赵承和歪头朝榻下呕出一口血,整个人失重地从床上滚下,云孟丢了扇子,跳起身,抱他上榻,又替他掖好被子,这才转头去看药。
虽是好不容易扶他灌下一碗药,赵承和的症状却没有一丝好转,高热伴随呕血,折腾了半宿,榻前暗色的血迹一层叠一层,忽而赵承和高热潮红的脸色却转苍白,嘴唇青紫地打着冷战,身体也肿胀起来,云孟无计可施,索性掀开被子,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她的脸贴着赵承和的脸,呼吸相闻,云孟有些恍惚,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和赵承和离得这样近。
赵承和侧过头,浑身战栗着想推开她。
云孟死死抱着他,像是悬在崖边的人死死攀住一截树枝。
赵承和的喉间肿胀得厉害,他似是费了全部力气,嘶哑地吐出一个字:“滚。”
云孟瞬间就哭了。像是决堤的江水,她一发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要我,赵承和,你不是人。”
赵承和望着她忽然崩溃的泪水,有半晌的不知所措,却又积攒起满腔怒火,几乎嘶吼:“你懂不懂什么是瘟疫!全身肿胀,溃烂而死!”胸腔又涌上一阵猩甜,顺着口角淌落,赵承和狼狈得想侧过脸去。
云孟猛地吻上他的唇。
赵承和心神巨震,不知何处生了无数力气,一把将她推下榻,咳道:“你疯了!”
云孟摔在榻下,哭得浑身都在抖,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我不是太医,我救不了你,那就索性死在一起,烂在一起,黄土之下,叫你再也推不开我。”
赵承和一阵呛咳,似要将心肺咳出,血迹顺着他的口角,染得衣领的龙纹暗红一片,他一个不防也跌下床榻,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如同粗粝的风声,却已再难成句,“你……”
云孟爬过去将他抱在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承和,为什么你不喜欢我,是我不如皇贵妃好看,还是我不够善解人意?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一定要把我关起来……”
她的泪水洒在赵承和脸上,赵承和似是叹息了一声,缓缓闭上双眸,眼角却不期滑过一滴泪,像是晨雾朝露,只留下极淡、极淡的痕迹。若是便这样死了,也算圆满,他想同她说他没有不喜欢她,同她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她,可惜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天边月色清寒,似是天神的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