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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世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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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相望
谢晚香觉得人生果真玄幻。
今年春,她是豫州太守的掌上明珠,今年夏,她是豫州孟家的媳妇,不料夫君爱上了陪嫁的丫头,闹得满城风雨,两家颜面皆失,她谢晚香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回娘家一番软磨硬泡据理力争,终于促成和离,于是她成了众人口中可怜兮兮的“弃妇”,灰溜溜随家人调任上京。
而今年秋,她即将成为举国皆知的和亲王妃。
和亲王何许人也?皇帝长子,正宫所出,要地位有地位,要容貌有容貌,然而却娶她这样一个五品小官家的“弃妇”,定然是有些了不得的理由。
谢晚香派丫鬟绿儿在市井潜伏三日,终于带回了一箩筐的八卦,“和亲王年轻时,酷似陛下,处处留情,有一堆风流债,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
“年,年轻时……”
“可不,和亲王今年已二十五了。”
“男人嘛,老骥伏枥,老当益壮。”
“他是陛下的嫡长子,可陛下却册了嫡次子为太子,还直言和亲王资质平庸,无才治国。此举不合礼制,惹得朝野议论纷纷,可陛下始终不肯收回成命,小姐,你说这和亲王得愚钝成什么样啊。”
当今圣上广开言路,议者不禁,是以草民百姓也敢对天家皇族评头论足,谢晚香感到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又是一个被议论纷纷的人,好惨啊。”
“和亲王面子上挂不住,心里想来也不服,对太子总是恶声恶气的,有时还要动手打一顿呢。”
谢晚香点点头,“太子也好惨啊。”
“陛下不喜,又与太子交恶,京城里的权贵精明着呢,谁会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和亲王本人也不想娶,说什么‘低眉顺眼的妇人可恶得很’,但陛下和皇后娘娘着急啊。老爷前日入朝述职,陛下问及家事,听闻小姐主动和离,成全青儿与孟公子,大加赞赏了一番,夸小姐有侠气,堪配和亲王。”
谢晚香艰难地咽下一口茶,“这是什么奇怪的赐婚理由啊,陛下这是公然欺负我们外地人!”
“其实也……不奇怪,”绿儿斟酌着措辞,“和亲王在朝廷不怎么样,在民间却很有声望,京里都说他为人慷慨,有侠气。最有名的当属承明二十年‘亲王戏官’一事,有富商强纳民女为妾,还买通了京兆府尹,将前来伸冤的家人扣下。”
“于是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家人素闻和亲王仗义,告官之前先给和亲王府递了诉状。和亲王听说那家人被扣下以后,卷起袖子就闯入京兆府,当堂喝问:‘信不信我把你娘子抢了,还能把你丢到牢里去?’”
谢晚香一口茶水喷出,“这叫有侠气?这是江湖匪类吧!”
“和亲王中气十足,府门外围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随后和亲王把京兆府尹的官帽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往公堂的案桌上一坐,狠狠拍响醒木,下令衙役升堂。于是京里的百姓编了首歌谣,道是‘京兆府,不如亲王府,天子怒,不如亲王怒。’”
天子怒,不如亲王怒?
谢晚香挣扎起身,“我是个弃妇,我不嫁啊啊啊啊啊。”
绿儿将自家小姐按住,有条不紊地给她补妆,又理了理她的凤冠霞帔,“小姐是要做大王妃的人了,言行举止当为诸王妃表率才是。”
谢晚香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双目无神,面如死灰,果然堪为诸王妃表率啊。遥想她上回出嫁,豫州满城倾巢而出,此番出嫁,帝后在宫中宴请群臣,不由幽幽叹了口气,“绿儿,你说,我又没有倾城倾国的貌,怎么就有倾城倾国的命呢?”
绿儿:“……”
*变星霜
其实,谢晚香觉得,老天爷对她还是很宽厚的。
小时候偷看戏本子,她向往倾国倾城的命运,向往风流多情的才子,老天爷宠溺地点点头,果然给了她一位风流多情的才子夫君,只不过,这多情不是对着她。
和离以后,她再也不想要什么多情才子,若还能再嫁,选一愚钝莽夫也甚好,老天爷宠溺地点点头,给她送来了御赐的姻缘。
此刻,坐在花轿中,谢晚香却颇有些后悔,和亲王很危险,她不想嫁。
老天爷,再次宠溺地,点了点头。
吹吹打打的喧闹中,忽然闯入一阵突兀的钟声。谢晚香初至京城,尚未反应过来是宫里的丧钟,只见鼎沸人潮刹那寂静,红衣喜服的新郎官回马望向宫城,脸色如暴风雨将至的晦暗天穹。
众人沉默地数着,一声,两声,三声……八声。丧钟八声,高位女子薨,宫里没有太后,只能是皇后。
众人尚在怔愣,丧钟却又响了。
一声,两声,三声……九声。
丧钟九声,天子崩,是为国丧。
帝后骤然离世,众人的表情或惊疑或惶然,谢晚香没有看清和亲王的表情,只看到系着彩绸的白马如一骑绝尘,发疯似的朝皇宫奔去。
人群中响起零星哭声,渐渐地,便一发不可收拾,街巷中老少皆垂首而泣,伏地而拜。浩荡仪仗里的乐师、随从、礼官纷纷弃了手中物什,脱下红艳艳的外袍,跪下痛嚎起来,绿儿惨白着一张脸,无助地问谢晚香:“小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这礼怕是不成了……眼下是回谢家,还是,还是去和亲王府?”
回谢家?那她怕是古往今来,头一个上了花轿还打道回府的新娘。谢晚香咬了咬牙,将轿帘一掀,“仪仗不要了,我自己去王府。”
场面失控,人人皆乱七八糟、不知所措,只有几个贴身的丫鬟和王府的管家稀里糊涂跟着她。路边已有店铺开始悬挂白绸,人潮缓缓向宫城聚拢,独有谢晚香一袭红衣,逆流而走,引得路人连连侧目。
硬着头皮走到和亲王府,迎门的小厮见了,踌躇半晌,还是开口叫了一声“王妃”,谢晚香看了看满府的红,叹道:“将这些喜庆物什速速撤去,按国丧的仪制布置起来吧。”
管家领着谢晚香去洞房歇息,只见下人来来往往间,大红的锦被撤去了,大红的帐幔撤去了,大红的龙凤花烛撤去了,大红的喜绸撤去了,大红的果盘、合卺酒杯撤去了,与此同时,一匹一匹的白绸搬进来,管家看了眼谢晚香的红衣,奉上一套麻衣素服,叹息着离去。
京城的诰命夫人皆被传唤进宫,独有谢晚香一人,因为礼制未成,身份尴尬,是以没有被传唤。天色暗下来,谢晚香久坐疲倦,忍不住倚着床榻打盹,丫鬟们见她如此,便熄了灯,轻手轻脚退出。
再次醒来之时,月色入扉,将一室冷清照得更是惨白,谢晚香直起身子,不防瞧见几步开外站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幸而她自小胆子大,才没有失声叫出来。
黑影冷冷问她:“你还睡得着?”
谢晚香向他行了一礼,“妾无心之失,请王爷责罚。”
“滚出去,你不配在这里,不配做我的正妻。”
谢晚香默念了五遍“为诸王妃表率”以后,心平气和地应诺,心平气和地推门,门外的绿儿已将一切听得清楚,忍不住为自家小姐分辨:“王爷好没道理,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小姐却连仪仗都弃了,又将府上喜庆物什撤去,世间女子哪个……”
黑影讥笑一声,“谢家就是这样约束下人的么?豫州果然有郑卫之遗风。”
谢晚香又默念了五遍“为诸王妃表率”,继续心平气和:“妾必定好生管教。”
王府的老管家有些愧怍之色,赶忙给谢晚香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又赔了好些言语才告退。谢晚香对绿儿道:“老管家真是个好人啊。”
绿儿气得跺脚,“京城的公子都这般盛气凌人么?从前孟公子待下人连句重话也没有,他倒……”
谢晚香不在意地一笑,“他是天潢贵胄,自然礼数森严。”
绿儿不屑一顾地撇嘴。
“你想,帝后为庆他新婚而设宴,却在宴上中毒暴毙,他心里必然要痛苦自责。其次,他本来脾气就暴躁,又不想成家,只是没法抗旨罢了,哦哦还有,他是中宫嫡子,却娶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门小户的弃妇,他自然会觉得受到了侮辱。”谢晚香抹了抹眼睛,“这种时候,那个老管家还能想着我,实在是个好人啊。”
绿儿抱住她,“小姐。”
谢晚香笑着笑着,忽然扭曲着面容掉了几滴泪,“绿儿,我好惨啊。”
*月露冷
第二日天未亮,宫里来了旨意,太子请和亲王并王妃进宫。
于是谢晚香低眉顺眼地坐进了马车。
马车颠簸中,谢晚香略略抬眼,瞧见和亲王腰间的玉牌,龙飞凤舞地雕刻着“穆平泽”,哦,原来他叫穆平泽。谢晚香继续抬眼,终于看清她第二任夫君的面容,与第一任夫君相比,风流眉眼中多了凌厉与冰冷,透出几分厌世意味,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谢晚香却觉得他该是很悲伤。
太子携太子妃在东宫等候已久,穆平泽挑起一双狐狸眼,“太子不去处理父皇与母后的事,倒先来找我,是什么道理?”
谢晚香见太子妃神情淡漠,眼观鼻鼻观口,完全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遂也学着她正襟危坐,瞪着手里的茶盏,坚决地目不斜视。
太子坐在上首,不动声色道:“有朝臣说,东宫年少,又非正统,值此混乱危难之际,还是另择年长正统的皇子,方能安定河山。”
穆平泽闻言大怒,眼看着就要卷起袖子,“穆平洲你这个小人,竟然试探你亲哥哥?我们还是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看你分明是欠打。”
谢晚香迅速瞥了眼太子,太子脸色倒还镇定。她不知这兄弟俩关系如何,若穆平泽真的莽撞失言,不会连着她一起关起来吧……
“哥哥信任平洲,却不知那些搬弄是非、离间手足之人,可信得过他们的储君?”
“那关我什么事?”穆平泽莫名其妙,“父皇选了你,自然是觉得你更有能力,几个朝臣都搞不定,做什么太子。”
谢晚香觉得不能再让这个人发表危险言论了,遂咳了几声,道:“太子的意思是,倘若有小人挑拨,王爷需摆出明确的态度,让他们意识到游说也无用。”
“这又有你什么事?”
谢晚香继续将目光收回满盏清冽的茶色中,倒是太子难得一笑,“娶妻娶贤,当如是。”
“既没拜堂,又没洞房,她算哪门子的妻。”
太子皱眉,“多事之秋,和亲王切莫生变。”
穆平泽勉为其难地看了看谢晚香,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
离开东宫后,老管家仍心有余悸,“王爷,如今不比从前,太子是君,王爷是臣,便是亲兄弟,言语也不能失了分寸。”
“什么君臣,从小打到大的交情,难道他当了皇帝就不认了?”穆平泽的思维显然与老管家背道而驰,“父皇母妃去世不过半日,他却跟变了个人似的,对亲哥哥都这么冷淡。”
谢晚香暗想,太子年少,又非嫡长,所承压力哪是他穆平泽能够理解的。何况帝后暴毙,是谁下毒尚未查清,朝野人心惶惶,偏偏老哥如此不靠谱,连个倚仗的人都没有,处境艰难至此,怎能不小心。
帝后的丧仪持续了整整一日,谢晚香随众人在宫中跪了一天,哭了一天,皇城九门并诸寺均昼夜鸣钟,需敲满三万下方止。日暮时分,太子命年幼的皇子并女眷先行休息,谢晚香见宫人等候在侧,就知今日要在皇宫住下,以便明日晨起为帝后举哀,遂早早洗漱了歇下。
睡至夜半,忽然被绿儿摇醒,谢晚香听见院中有人呼喝,朦胧地问道:“王爷回来了?”
“回来了,只有太子还在灵前守着呢。”绿儿附耳悄声道:“王爷吵着要喝酒,可是,重孝期间饮酒,传出去皇家的脸都没了,老管家回禀太子,太子脸色很不好,但是怕王爷闹事,仍偷偷命人送了酒来。”
谢晚香了然,“可他喝多了,还是闹起来了,老管家不敢再回禀太子,就让你来找我?”
绿儿为难地点头,“毕竟……老管家是个好人。”
谢晚香叹了口气,“知道了,你同老管家说,把这附近值夜的下人赶紧撵走,谁都不许靠近。”
绿儿和老管家办事极有效率,谢晚香披衣起身,顺手又拿了一件穆平泽的外袍,中庭月色下,散落着几只泛着冷光的酒壶,有个醉鬼趴在石桌上,一迭声叫嚷着“父皇”、“母后”,谢晚香素来不喜男子醉酒,此番无奈磨蹭至他身旁,“王爷。”
“你谁?”
“谢晚香。”
“为什么叫晚香?”
“呃,晚而愈香?”
“俗气,走开。”
穆平泽对她失去了兴趣,眼看又要嚷起来,谢晚香一个健步上前,死死捂住他的嘴,陡然拔高了嗓门:“闭嘴!”
穆平泽被她的气势所震慑,睁大了眼,刹那安静下去。谢晚香见状放开手,却被穆平泽一把拽住,“女侠,我叫穆平泽。”
“哦,没听说过。”
“我是家里的嫡长子,可是我处处都比不上弟弟。”
谢晚香点点头,“显而易见。”
“全天下都知道我愚钝,他们背地里肯定在笑我。”
谢晚香瞪他:“那你还不懂事一点?”
“破罐子破摔啊。”
谢晚香一窒,忽然觉得这句话直戳心肺,破罐子破摔,她又何尝不是。她也曾万千宠爱,恣意妄为,可是,第一任夫君风流,她忍气吞声顾全大局,顶着满豫州的怜悯要来一纸和离,第二任夫君荒唐,她低眉顺眼做小伏低,顶着满京城的惊诧弃了婚礼仪仗。
穆平泽见她不说话,不住晃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唤:“母后。”
谢晚香顿时心底软了一片,轻轻将他揽入怀中,“不怕。”
穆平泽没说话,可是谢晚香知道他哭了,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爹娘不在了,你是家里的老大,不能让别人欺负你弟弟。”
“嗯。”
“更不能给你弟弟惹事,他已经很辛苦了。”
“嗯。”
“那,你愿不愿意对你妻子好一点?”
怀中传来熟睡的鼾声。
谢晚香一愣,“你别在这里睡啊!起来!”
穆平泽抱着她的腰,睡得像死猪。谢晚香仰头望了一回天,暗自后悔遣散了附近的下人,遂怀着悲痛的心情,展开他的外袍给他盖好,开始期盼天亮。
深秋的夜真冷啊。
谢晚香在中庭站了半宿,没想到穆平泽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和她翻脸,“你昨晚让我‘闭嘴’?”
谢晚香:“……你喝醉以后的事情你还记得?”
“一清二楚。”
谢晚香只庆幸终于不用站着,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妾失言,请王爷责罚。”
穆平泽脸色颇为扭曲,“夫君站着,你敢坐着?”
谢晚香朝他一笑,“王爷终于肯认了?”
穆平泽从袖中取出一纸休书,嫌弃地扔到她面前,“你不提醒,我都忘了。”
谢晚香展开,落款正是他们新婚当日。
谢晚香认真从头读到尾,蓦地,笑了。穆平泽奇道:“你笑什么?”
“你以为你现在摆脱得了我?”
“我知道,我答应了平洲,但一年之后,待他坐稳江山,我早晚休了你。”
“穆平泽。”
“你敢这么叫我?”
谢晚香抬头,笑得很是明媚,“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破罐子破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