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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忘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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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灰
孟祁深夜出府,竟只为了私会妻子的陪嫁丫鬟,孟母闻之大怒,将青儿一通棍棒后丢入柴房,孟祁闻之亦大怒,赶去时发现柴门外已是重重大锁,下人得了主母严令,无人敢为之启门。
时已秋凉,孟祁竟一撩衣袍,就地坐下。隔着一道门,传来数声微弱的咳嗽,女子的声音似带着轻飘飘的笑意,“二爷就像那园中的草木,看着繁盛,却不过是任人修剪。”
“天地为炉,彼此彼此。”孟祁挑个舒适的姿势靠在柴房外,“改日定要寻一无人之处,但饮酒,不须言。”
“此处便很好,虽无酒,二爷不如吹一支笛。”
“你怎知我会吹笛?”
“……”
孟祁从袖中取出竹笛,把玩了半晌,讷讷道:“我忘了。”
青儿忍俊不禁,“二爷忘性可真大。”
“谁在说话?”
门内的人沉默了一瞬,声音不知是嘲笑还是苦笑,“公子又把我忘了?”
“心爱之人,岂敢忘怀?”这回轮到孟祁笑了,“不过,‘又’字从何说起?”
“骗子。”
孟祁将竹笛胡乱吹了几声,“笛是吹不成了,不过有个故事,青儿可愿听?”
“不愿。”
“从前有位小姐得了怪病,坚信自己是一只蘑菇,成日蹲在园中,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家人请了无数郎中都不见好。直到某日,一位公子前来,既不开药,也不切脉,却在小姐身边蹲下。”
“公子问小姐:‘你也是一只蘑菇吗?’小姐问公子:‘蘑菇可以说话吗?’公子回答说:‘蘑菇当然可以说话。’”
“公子陪小姐蹲了一日后起身,小姐问:‘蘑菇可以行走吗?’,公子笑说:‘蘑菇当然可以行走。’”
“后来啊,公子用这种方式治好了小姐,小姐得以如常生活,尽管她仍然以为自己是一只蘑菇。”
青儿低低一笑,“这个公子也是痴心。”
“若能痴心到底,也是风流一片,”孟祁忽然肃容,“先前,我没能认清自己,予你的情意皆是伤害。此番,我再不会退避,既有所念,便当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孟祁举止乖张,油盐不进,豫州城的百姓也街头巷尾议论起来,谢晚香回谢家“暂住”,孟父孟母终于无法坐视,在柴房外又劝又骂,孟祁却始终不为所动,孟父气急,跺脚怒吼道:“来人,把这个孽障给我捆了,把那下贱东西丢出门去!”
小厮们尚在畏手畏脚,却听孟祁高声道:“恕孩儿不孝!”说罢,以匕首抵住心口,一字一字说着重复的话:“放了她。”
孟父始料不及,“哪里来的匕首?”
“孩儿料到爹娘不肯饶她,也料到爹娘不肯依我,想来也只有这条命,尚且值些钱。”
孟母边哭边骂:“天下竟有用命要挟爹娘的子女,你这是在诛我们的心啊。”
“爹娘何尝不是在诛我的心?你们伤她五分,便是伤我十分。”
孟父气得胡须抖动,“愣着干什么,还不捆了!”
有几个小厮试探着上前,孟祁果然将匕首刺入心口一分,再近一步,便再刺一分,鲜血迅速染上他的衣袍,像一场飘忽又执着的梦。
孟父孟母皆变了脸色,连声说“放人”“放人”,小厮魂飞魄散地开了锁,只见青儿血肉模糊地僵在地上,闻声挣扎抬头,慢慢朝门口爬去。孟祁脸色苍白地扶着门,缓缓在她身旁蹲下,笑意却仍是光风霁月,“我们要是这样殉了情,可真是一对苦命蘑菇了。”
*无寻处
在豫州的百姓看来,孟祁为了一个丫鬟,违逆父母、抛弃发妻的行为实在是一场荒唐闹剧,而闹剧的收尾则更加骇人听闻——谢太守登门孟府,商议和离。
“醒了?”
青儿恍惚睁开眼,瞧见来人,勉力从床上爬起,“二奶奶。”
谢晚香敲了敲桌边的和离书,“不是二奶奶了,如从前一样称呼即可。”
青儿默然半晌,“对不起。”
“今日阿庆说,他曾给我画过一张小像,我就抽空溜去书房看了看,”谢晚香展开一卷丹青,“三月三上巳节,我不肯显露家世,便与你换了面具,扮作寻常女子。他忘了,难道你也哑巴了?”
“谢孟两家的婚姻是交易,不是儿女情长,我说了,小姐便不嫁了么?”青儿面容清冷,话语凄绝,“既然要嫁,我又何必生事,惹两下不快?”
“京城的调令下来了,谢家改日便启程。我爹也向圣上举荐了孟伯父为豫州司马,自此以后,两家再不相欠。”谢晚香将丹青卷起,又向袖中掏出一张身契,“至于你,也与我谢家无关了。”
青儿淡淡点头,“好。”
谢晚香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完全听不出高兴。”
“小姐素来不服管教,五岁溜入书房,打碎了老爷最爱的砚台,夫人罚我二十板子,七岁爬树摔了腿,老爷罚我在院中跪一天一夜,十岁偷溜出府,所有下人皆杖责三十,十二岁与书生递帕子,幸得小姐全力相护,青儿才没被打死。”
谢晚香沉默半晌,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主子犯错,下人受罚。”青儿笑得冰冷讥诮,“一样都是女儿家,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却命如草芥。豆蔻年岁,一身病骨,这样凉薄不公的人世,有何高兴可言?”
“至少……孟祁是真心待你。”
“不过是情意如刀。”青儿笑出泪光,“孟家祁二公子的真心,我不配。”
……
“姑娘留步。”
白衣绿裙的姑娘顿住脚,回过身,淡漠疏远的目光从他发间的玉簪移到他手中的竹笛,从他繁复的衣带移到他足下的云履,不置一言。
孟祁执笛长揖,“祁斗胆,请闻姑娘芳名。”
姑娘的唇抿起孤冷的弧度,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回答,孟祁却不催促,只笑盈盈地横笛吹曲,直到曲终,姑娘才缓缓吐出三个字:“谢晚香。”
“姑娘衣着简朴,可不似谢家的女儿。”孟祁笑得狡黠,“倒像是盗用小姐闺名的丫头。”
“名姓粗陋,恐扰了公子清听。”
“姑娘且赐,祁必定珍而重之。”
“青儿。”
“佳名!佳名!”孟祁抚掌而笑,“日之美者为‘晴’,水之美者为‘清’,人之美者为‘倩’,姑娘不知,‘青’字乃是美好之意。”
姑娘愣了半晌,低眸淡笑:“多谢公子指点迷津。”
“依祁拙见,姑娘在‘青’字之后,接一‘心’字则更妙。”孟祁含笑凝望,“一见青心,一见倾心。”
心之美者为情。情,青心也。
“公子可真是个痴人啊。”
孟祁解下自己的朱红腰带,“听闻豫州尚古,男女相许,则以腰带互赠,祁入乡随俗,未知姑娘意下?”
姑娘却转身离去,“妾非良人,公子错付。”
*泉下土
“二爷醒了?眼下才过三更,还早呢。”
孟祁脸色苍白,额间皆是冷汗,“原来是她。”
“二爷是想起什么了?”阿庆转又觉得不对,自家二爷忘却的大小事若干,没有一件是能想起的,“二爷怎么起身了?前日的伤还没养呢,哎,二爷要去哪儿,二爷……”
孟父正在外间品茶,听到里间的动静,冷冷问:“去哪里?”
“我要娶妻。”
“德不配位。”孟父哼了一声,“你娶她为妻,置孟家于何地?”
……
一句天命,推他于至高,一句德不配位,又推他入尘泥,这人世,凉薄得很。
……
德不配位,此身如寄。
秋夜寒凉,房内却四敞着窗,青儿趴在榻上,淡淡望着庭中簌簌发颤的枝叶,如同与这世间素昧平生一般,只痴痴地出神,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又仿佛并不盼着任何人到来。
窗前月下,忽然出现一抹清俊的长影,青儿尚在怔愣,皎皎月辉已被他的身形遮蔽,孟祁推门走至她床前,衣袖间浸染了深秋的凉气,“你的心上人,是怎样唤你?”
青儿笑了笑,“他没有唤过我,我骗二爷的。”
孟祁蹲下身,与她额头相抵,呼吸相闻的距离,声音亦是极轻极淡,“青心。”
青儿的身子微微颤抖,嗓音也因哽咽而不稳,“公子。”
孟祁吻上她的眉睫,温热咸涩的泪从唇边蔓延至心口,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澜。“我知道,孟家于你,无异虎狼之穴,我不敢承诺时时护你周全,也不敢承诺予你正室的身份,甚至,不敢承诺我会永远记得你。”
“愿为公子妾。”
“纵使他日对面不识,也难逃一见倾心。”孟祁笑意温和,神情却是郑重,“祁善忘,唯不忘相思,此后终生不娶,以妾为妻,同眠至老,朝暮相依。”
“既承公子爱重,火海刀山亦不辞也。”
庭中枯叶荒芜,白石秋水,孟祁背着青儿信步漫游,仿佛所见所闻皆是春色,青儿不问他去往何处,孟祁亦不言,只熟稔地挑僻静无人处行走,寒塘鹤影、冷月衰草一一行过,没有来路,亦不知归途,从长夜行至黎明,宛如一段静谧的留白。
承明二十五年冬,帝后暴毙,朝野震动,比起谢家上京、孟家纳妾的微末小事,国丧迅速成为豫州百姓的茶余饭后。太子穆平洲于危乱之际,以少年之身登帝位,统江山,查帝后死因,定谥号丧仪,改国号为“至宁”,立太子妃孟氏为后。
孟氏贵为后族,一夜间门庭若市,虽贬豫州,豪族乡绅仍趋之若鹜。孟家长房式微,合族事务皆由二房掌管,孟仲不胜其烦,兼已年老,遂命长子祁决断诸事,孟祁作为孟氏新一任族长,名声风头一时显赫无两。众人见他年少风流,地位尊贵,却只有一妾,纷纷遣媒请婚,致使豫州媒妁难求,价钱几翻,然皆无功而返。
据《豫州人物考》载:
孟祁无妻,妾曰青心。
初,祁母甚恶之,青氏晨昏定省,朝暮侍奉,如此三年,颜色始缓,然又厌其无子,数言娶妻之事,青氏莫敢违,祁闻之则大怒。
青氏体弱,祁母不甚怜之,病笃,犹不废其礼,自此每况愈下。
至宁十八年,帝念后久别其亲,召孟氏男女十数人上京,祁亦在其列,时青氏卧病,祁不忍别,青氏执其手嘱曰:“君且去,勿以妾为念。”祁曰:“卿安,待吾归。”
未几,后谋逆行刺,帝伤重,按律当诛九族。时祁并族人尚在京,音信忽绝,不知生死。豫州豪族乡绅,皆避孟府而走,恐获株连。府中亦人人自危,鸡鸣狗盗,祸乱迭起,祁母惊悸而病,青氏衣不解带,力保祁母不失,待其病愈,青氏心力已尽,三日而卒。
*照影来
帝赦孟氏无罪,祁并族人得解归家,见棺木停于中堂,惊问棺内何人,左右言之为青氏,已卒三日。祁以斧劈棺,视之,果青氏也,委地恸哭,问其生前情状。
左右告之,青氏久病积劳,不知祁生死,时已命如游丝,一日忽启目而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言罢遂阖眸而逝。
祁欲以妻礼葬青氏,祁母默然。祁乃开宗祠,修族谱,书青氏之名其上,并依礼制,为青氏嫁衣盛装入殓,亲书其碑,碑曰“孟青氏”。祁复延请雁回楼楼主,请约来世相认,楼主遂取其衣带,缠青氏腕间。
青氏入土,祁甚哀,形毁骨立。如此数月,忽忘其已死,但问左右:“吾妻何处?”左右言之已死,乃大怒曰“荒唐”,左右请视埋骨之所,祁不往。
至宁十九年,祁弃家远游,但以塾师为业,教诲童生。春闱以后,必登山临水,经日忘归,时人不知其故,或谓其痴,或谓其风流。
祁善忘,然自青氏病卒,未尝忘一事一人,唯忘青氏已死。如此四十年,祁归豫州,郁郁而终。
——《云史·人世卷·豫州篇·孟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