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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忘青·上 ...

  •   *丹青见
      孟祁,字舒迟。父仲,官至都御史,有政声。祁容止风流,志气疏放,性嗜酒,善丹青,每登临山水,则经日忘归,时人多谓之痴。
      承明二十四年,孟氏一族见放,迁豫州。豫州太守谢宣以女妻之。
      ——《豫州人物考·孟祁》
      “祁斗胆,请闻姑娘芳名。”
      “谢晚香。”
      ……
      东方初晓,案头孤灯已灭,只余些许干涸烛泪,仿佛一片梦的遗骸。阿庆听到响动,推门笑道:“二爷今日醒得倒早。”
      孟祁披衣而立,凝视着案前墨痕未干的丹青小卷,画上白衣绿裙的女子宛然如生,一张金箔贴覆的面具挡住大半面容,透出几分清冷意味。“她是谁?”
      阿庆一惊,自家二爷从小就有忘事的毛病,谁也说不准他会于何日忘记,也说不准他会忘记何事,寻医问药数载,皆是无果而终。“二爷又忘事了?老爷前日才请了个江湖郎中,不如让他来瞧瞧。”
      孟祁又问了一遍:“她是谁?”
      “她是三月三上巳节,您自个儿看上的姑娘。二爷怕自己忘记,便画了一幅小像。”阿庆耸了耸肩膀,“具体是哪家的姑娘,阿庆就不知了。”
      “谢家。”
      “谢家!”阿庆吃惊地瞪眼,“今早老爷正同夫人商量,要给二爷定一门好亲事,说的正是谢太守的长女。”
      孟祁侧目,思忖半晌道:“你去打听打听,谢太守的千金,可有一副这样的面具?”
      阿庆办事极是利落,半日的功夫便来回禀:“打听了,谢家小姐及笄时,太守特意请工匠入府,打造一面镶金饰纹的面具,满豫州再也没有第二个的。”
      “是么。”孟祁淡淡一笑,“那倒是门好亲事。”
      孟家遣媒人纳采已定,便是问名一项,孟祁亲书了询问姓名与生辰的书札,阿庆亲自捧去谢家,再将庚帖毕恭毕敬地捧回,大红的笺纸上,“谢晚香”三字赫然在目。
      程序一一完备,良辰吉日,孟祁骑着系了彩绸的白马,登门谢家亲迎,太守之女出嫁,满城观者如堵。熙熙攘攘的府门前,谢家的仆役一面大声诵读着长长的嫁妆单子,一面有条不紊地装车,“随侍夫妇五对,女子七口,马二十五匹,团帐房三座,雕花床一张……”
      日头偏西,谢家小姐终于款款行来,身旁的丫鬟扶她进了花轿,再将花轿的锦幔仔细放下,孟祁在一旁瞧着,笑道:“打扮这么素净,怕抢了你家小姐风头不成?”
      红衣素面的丫鬟没有看他,兀自在一旁站定,清冷沉郁的面容连假装的欢喜都没有,孟祁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起轿——”礼官高声打断了孟祁的思绪,四下里吹打之声咿咿呀呀地响起,一片红艳艳的欢天喜地中,谢家的花轿迤逦抬进了孟家的门。
      孟祁颇有名士遗风,逢酒必饮,逢饮必醉,婚宴上多饮了几杯,被阿庆扶回房中已是踉跄。挑开大红的盖头,谢晚香的面容极是明媚灵动,孟祁没由来地愣了一瞬,“原来,你是如此模样。”
      谢晚香闻到刺鼻的酒气,微微皱了皱眉,“青儿,给他更衣。”
      名唤青儿的丫鬟上前,低头敛眉去解孟祁的衣带,孟祁转过头,朝谢晚香一笑,“陪嫁女子七口,红儿,橙儿,黄儿,绿儿,青儿,蓝儿,紫儿,谢姑娘起名如其人,五彩斑斓得很。”
      “二爷少有才名,晚香自愧。”
      青儿手脚粗笨,喜袍上朱红的衣带并不繁复,却解了半天也解不下,孟祁一笑,捉住她的手问:“我的衣带这么难解吗?”
      青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口起伏半晌,才淡淡开口:“让公子见笑了。”
      谢晚香纠正她:“青儿,叫二爷。”
      孟祁属二房长子,在孟家行二,长房堂兄孟禅早夭,堂妹孟夕为当朝太子妃,迁放豫州后,合族事务皆由孟祁与其父决断。
      青儿颇有些木讷,愣了好半晌方才改口:“二爷。”

      *种相思
      豫州,古郑卫之地,男女好淫奔。
      三月三上巳节,东门之外,溱水之畔,男女欢会游冶的风俗古已有之,然而孟祁私以为,其豪放淳朴之风气大不如前,出游踏青的女子或佩面具,或戴帷帽,其拘谨扭捏之态,着实叫人失望。
      初至豫州,满怀向往顿时意兴阑珊,孟祁粗浅游览一番,便想挑一处僻静地方赏玩。寻人少之处行去,未几,便见前方有一位白衣绿裙的姑娘,似也是专挑无人之地行走,孟祁玩心大起,自以为将捕捉一出俏姑娘私会情郎的风月大戏,遂放轻了脚步,看那姑娘要与何人相见。
      只见那姑娘放着郊野小径不走,偏往荒草嶙峋处走,待到景致开阔,便枕着自己的双臂躺下,金箔贴覆的面具掩着面容,看不出情绪,却只觉清冷。
      素有佳人卧花下的美事,却没有卧于荒草的怪事,孟祁本以为她在等什么人,却发觉她只痴痴地出神,如同与这世间素昧平生一般,孟祁不知她在看什么,便远远观望。天边的云聚了,天边的云散了,太阳露出熹光,太阳升至中天,那姑娘仍然一动不动,如一座不曾戒备的山头,不知来处地伫立千年。
      孟祁站得腿酸,索性大胆走上前去,拂开枯草,踏过乱石,然而白衣绿裙的姑娘依然没有动,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来者,孟祁且惊且喜,便在她几步之外也枕臂躺下,同她一起看云、看水,偶尔也装作不经意地侧目,他看见姑娘的双眼如一尘不染的明镜,她的眸中有天光云影、水声浩渺,是摄人心魄的清澈。
      孟祁陪她躺了半日,从最烈的日头,躺到迟暮的黄昏,两人不曾说过一句话,仿佛是荒野中两块凑巧的石头,亲密又各怀心事地沉默。孟祁觉得荒唐,又觉得惬意,三月三上巳节,他用了半天的时光注视这个姑娘,又用了半天的时光看她所看的风景,他感到光阴似箭,又感到天荒地老。
      也许,他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他不曾见过她的样貌,不曾听闻她的声音,更不知她的名姓与来处,可仅仅是这样的靠近,已让他素无波澜的心跳如擂鼓。原来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蛮横,这样不讲道理。
      天色渐晚,姑娘有些迟钝地坐起身,拍了拍裙上的草尘,孟祁见她要走,这才后知后觉叫住她,“姑娘留步。”
      ……
      长夜酒醒,孟祁扶额起身,一旁的谢晚香熟睡正酣,孟祁披衣下榻,轻轻推开雕花的木扉,外间的灯烛亮着,阿庆在角落同值夜的丫鬟絮絮叨叨:“二爷最大的毛病就是忘事,指不定哪天忘了什么事,咱们底下人一定要时时提点着,另外,二爷喝酒的时候一定劝着些儿……”
      青儿弯腰将成婚的喜袍依次铺展在熏笼上,阿庆在一旁替她执灯。青儿拿起新郎的朱红色腰带时,不知为何有片刻的出神,阿庆正讲到忘我,一个不防烛台倾斜,孟祁本能地冲上前,将青儿揽在怀中,滚烫的灯油淋下,手上立时起了一串血泡。
      阿庆目瞪口呆,似是不能理解自家二爷从何处出现,又是如何自然而然抱住了自家夫人的丫鬟。
      孟祁沉下脸,“还愣着?”
      阿庆一个激灵,正要去叫人,却听二爷补道:“别声张。”阿庆做贼心虚似的点头如捣蒜,赶忙跑去找药膏。
      孟祁感到怀中的人匆忙挣开,借着月光打量,女子的一张脸却比月色惨白。他温和一笑,“你叫什么?”
      “青……青儿。”
      “就是那个解不开腰带的笨丫头啊。”孟祁揉了揉额角,意识才有几分清明,他的眉眼满是玩笑意味,“你同这腰带很是投缘,不如送了你吧。”
      青儿退了一步,“公子自重。”
      孟祁含笑敲了敲身旁的案几,“你家主子才说过,叫二爷。”
      阿庆拿了药膏,正要递给青儿,却被孟祁一个眼神震住,“素日都是你做的,怎么这会儿躲懒。”
      阿庆很委屈,“夫人说了,以后内外有分,要赶紧让下人学会服侍主子才是。”
      青儿低眉顺目地接过药膏,“夫人说得是。”
      孟祁却缩回手,皱着眉看她,“不用你。”

      *不成悲
      孟家虽被贬,在京中却仍有根基,太守嫁女,是存了攀附的意思,明眼人皆知,谢太守不过是用女儿换一个调任京官的前程。然而豫州的百姓却不晓得其中原委,只听闻孟二才子新婚不久,便看上了娇妻身旁的丫鬟,实在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新妇回门,青儿中庭罚跪,谢家上下人来人往,皆对其报以嘲讽或怜悯。谁知孟祁竟私下送药,说是缓解膝上淤青,下人撞见,回报主母,于是孟家主母又请青儿前去“叙话”。
      孟祁闻讯赶到时,青儿已在萱宁堂捧茶站了两个时辰,潋滟的茶色映入她眸中,有一种奇异的安定。孟祁上前挥落茶杯,怒道:“她有何错,母亲与谢家皆要纠缠不休?”
      孟母呷了一口茶,缓缓道:“她倒是个乖觉的,如今看来,反而是你作怪,让满城看孟谢两家的笑话。”
      “她既无错,为何要罚?”
      “主子犯错,下人受罚。”孟母将茶杯重重放在桌案上,“我管不住你,难道管不住一个下人?”
      青儿终究是谢家的陪嫁,孟母不好罚得太重,最终只将青儿发配至一处荒废已久的庭院,干些洒扫清洁的活计。阿庆得了孟祁授意,暗地探问是否缺衣少食,青儿倒没多言,不过要了几本书解闷。
      谢晚香陪孟母上山礼佛,孟祁终于得空看望,待他去时,青儿正抱着扫帚,坐在满是落叶的庭阶看书,听到脚步声却并不回头,孟祁俯身看了半晌,笑道:“你同阿庆要的书,皆是李后主的词作,你既喜欢此类,下回我送些飞卿、正中的集子来。”
      青儿放下书卷,摇了摇头,“不一样。”
      “愿闻其详?”
      “四十年家国,三千里山河,繁华皆付他人。读后主词,篇篇皆有‘此身如寄’之感,他人不过强说附会,何曾真如他一般得而复失。”
      “德不配位,必遭此劫。”
      “德不配位?”青儿笑了笑,“当初众人拥立时,可有人问他愿不愿,能不能做这江山之主?”
      “天命如此,无可奈何。”
      青儿摇头失笑,“一句天命,推他于至高,一句德不配位,又推他入尘泥,这人世,凉薄得很。”
      孟祁无法向她解释帝王业的艰难筹谋,只得换了旁的话题,“膝盖可还疼么?我听红儿说,你素来身体弱。”
      “素来?”青儿斜睨着他,笑意讥诮,“有几人是天生病骨,不过是糟践惯了而已。”
      “我知道此地荒凉,你放心,我定设法接你出去。”
      青儿似笑似叹息,“二爷可真是个痴人啊。”
      孟祁忽然捧住她的手,“青儿,我见你的第一眼便喜欢你,你,你若也有心,我抬你为妾。”
      青儿听到“为妾”二字,嘴角扬起冰冷的弧度,“第一眼?何处的第一眼?洞房花烛,红绸喜帐时的第一眼?”
      孟祁听出她的不屑一顾,忙道:“我是真心的,只是不知,该怎样做才能遂你心意。”
      “这样的真心无用得很。”青儿在庭阶上展臂躺下,“二爷从此再不见我,便是真心为我好了。”
      孟祁瞪着她:“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青儿望着天上的流云,神情没什么变化,“想不到,却做了陪嫁。”
      “他是个怎样的人?”
      “说不清。”青儿淡淡一笑,“大约我只是,喜欢他唤我的模样吧。”

      *夫婿殊
      “青儿?二爷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就不是个能干活的,可我们二奶奶疼她,说她贴心,这回可是真贴心……”
      察觉到失言,红儿连忙转了话头,“有一回元宵,二奶奶上街看灯,遇到一个登徒子,趁着人多,又糙又臭的脏手就要摸二奶奶,青儿一下子挡在前头,那个登徒子就在青儿脸上摸了两把,因此得了不少赏赐,可我却听那蹄子跟绿儿说悄悄话,哼……”
      孟祁听得心疼,皱眉问:“凡是清白女儿,皆避之不及,她何必强出头。”
      红儿铺床之余,用力摔了摔锦被,“绿儿也是这么问的,那蹄子就回说:‘我离小姐最近,若不挡着,下场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听听,这是什么话,看她那心高气傲的劲儿,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蓝儿扶着沐浴已毕的谢晚香进屋,斥道:“有空闲话,不如趁早包上五两银子,青儿爹眼瞧着不行了。”
      孟祁震惊起身,“何时的事?”
      满屋静寂中,谢晚香先开了口,“青儿前日便告了假,方才遣去的小厮回报,约莫是今晚了。”瞥了一眼孟祁神色,谢晚香微微叹气,“你去吧。”
      孟祁愣了一瞬,生硬地道一声“多谢”,便匆匆推门而去。
      青儿出生时丧母,五岁时豫州大旱,田地无收,被迫卖至谢家。破败的土炕上,老人执着青儿的手,已是满眼泪光,“爹每次说要赎你,你都不乐意,爹知道你想多赚些银子,可是爹一辈子又能花几个钱,大户人家有头脸的丫鬟,不过是瞅着体面罢了。”
      青儿笑了笑,“爹放心,你闺女会照顾自己。”
      “你一个女娃娃,爹怎么放心?你答应爹,跟主子好好求个恩典,给你配个性情模样都好的小厮……”老人说到一半,却见门外进来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年,笑眯眯的模样甚是讨喜,开口就脆生生唤道:“岳丈,您放心吧,青儿以后就交给我。”
      青儿怔怔盯了他半晌,方淡漠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老人却放开青儿,一把拽住少年的手,“我闺女脸上挂不住,你近些,我好好看看。”
      “爹!”
      少年亦热情握住老人的手,“岳丈,本来小婿是打算和青儿商量好以后,再好肉好酒地登门拜访您,如今这样草率,实是为了让岳丈放心,还望岳丈不要嫌弃。”
      老人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模样很好,不知祖上是何营生,家住哪处,可有田产?”
      “祖上务农,有几亩薄田,小婿读过几本书,勉强混个秀才,有家小私塾,给十里八村的童生讲经。”
      “读书好,读书好。”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岳丈可认小婿吗?”
      老人勉力拍了拍少年的手,“我闺女性子坏得很……”
      “性子坏些,就不会任人拿捏,是持家的贤妻啊。”
      “我闺女身子骨弱,干不得重活……”
      “小婿勤勤恳恳读书,青儿只需剪灯补衣即可。小婿攒了些银钱,约莫能将青儿赎出,待来年春闱过后,便带她去游赏名山大川,好生养一养。”
      “钱留着,钱留着,后屋的坛子下埋了钱,够用,够用……”老人激动的神情渐渐黯淡,话未完,却已没了声息。
      青儿合上老人的双眸,将他的手从孟祁手中抽走,抬眸却瞧见孟祁已红了一双眼。青儿故作轻松地笑问:“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孟祁却用力将她抱入怀中,“我知道,这样的真心没用得很,可是,我只有这样没用的真心。”
      “公子……可真是个痴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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