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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南风·下 ...

  •   *春已夏
      崔敬之听见屋外喧闹,困倦中起身推门,却被眼前景象震慑。
      昨日劫道的几个大汉正举着长刀,齐齐向苏暖意砍去,苏暖意执一条锦帔,以柔化刚,手中的绸缎往来灵活,如数道浓墨重彩的写意落笔,虽是弱柳扶风的身形,却有翩若惊鸿的姿态。广陵镜月坊虽为江湖门派,明面上却以歌舞闻名,崔敬之此时才有些了解,为何雁荡十八刹的五当家,被苏暖意出手教训后,反而看上了人家。
      霞光潋滟,女子的舞亦绝美。飘然超尘的身姿,从容和暖的笑意,如一袭紫色轻云,于渺茫间化成万象。她是山间的溪流,时而低回,时而激越,她是四月的晨风,时而徘徊,时而动襟,她是昨夜的星子,时而隐没,时而光明。
      几个大汉纷纷罢手,领头的朗笑道:“姑娘不愧是镜月坊的高徒,领教了。”
      苏暖意轻飘飘落地,衣袖犹自微动,“既如此,大哥们可愿把酒给我了?”
      领头的抬手一抛,笑道:“本就是大当家给姑娘的。”
      苏暖意施然坐下,自斟自酌起来,崔敬之走至她身旁,“姑娘可愿助我再画一卷工笔,若仍不好,我便从此弃了它,只画山水风月。”
      苏暖意大笑,递给他一杯酒,眸色三分醉意,七分清醒,“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且尽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外无穷事。”
      苏暖意甚是敬业,特意向大当家要了一套大家闺秀的行头,在镜前仔细描画了,方款款行至他门前,“怎样?”
      他抬眸,面前的女子倚门而笑,执扇半掩芳容,眉间却自有一段情韵,缱绻顾盼,如遇平生。
      崔敬之怔怔无言,一滴墨落在纸面,迅速且无声地晕染蔓延。他不曾料到,这个上蹿下跳的江湖女子,扮起大家闺秀竟是十足十的入戏,只怕世间最好的丹青圣手,也画不出她的花月容貌,冰雪姿态。
      “画不成。”崔敬之叹息一声,搁下笔来。
      苏暖意也不恼,笑道:“‘镜月’就是镜花水月,我师父说过,入了镜月坊的女子,都是没福气的,颜色如花,命如一叶,不过是刹那便没有的东西,斋长还是去画山水为好,千秋万世,岁月变更,唯有它们永垂不朽。”
      崔敬之遂在雁荡山尽兴游览起来,苏暖意虽为江湖女子,谈吐却更胜秀才书生,其古灵精怪处,又可解得许多风情,是以崔敬之引为知己,相交甚欢。山中岁月倥偬过,二人游览已毕,苏暖意又估摸着五当家快回来了,于是辞别下山。
      苏暖意眉眼盈盈,“江湖多风波,斋长以后还是少拔刀相助的好,既非江湖中人,大多门派都不会为难你,只不要贸然去搅局才是。”
      崔敬之望着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不期却想起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姑娘!在下,在下尚未自报家门,我姓崔,名少恭,字敬之,家住……”
      话未说完,苏暖意那无礼的江湖女子已纵身跃起,足尖点过林间枝桠,风一般飞掠而去,身侧碧叶纷纷,在她衣上投出斑驳的影子,隔得远了,方传来她高声的回应:“记下了!”

      *江楼月
      崔敬之初试山水,虽少历练,其构图下笔却已有气象,数月间一边游历采风,一边求学名家,倒也进益飞快,连路上的盘缠都有人慷慨解囊。
      深秋月色清朗,崔敬之寻得一处江楼,欲登高凭栏,不料在最高层却瞧见一团黑影,缩在角落中,不甚分明。山风吹过,带起一阵浓重的血腥。
      崔敬之正惊疑间,便听那团黑影笑道:“这不是斋长么?真巧呀。”
      崔敬之大惊失色,擦亮火石凑近,光亮映出苏暖意苍白失色的脸,唯有一双眸仍亮晶晶直视着他。她身侧丢着一支带血的箭,衣裳已被鲜血染红,入眼触目惊心。
      “你!你怎么伤成这样?”
      苏暖意笑吟吟的,“江湖嘛。”
      崔敬之赶忙四下里环顾,“那,那他们走了没有?”
      “不是在这里打的架,是我逃到这里的,”苏暖意望向江楼外的长空皓月,“像我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子,可不能随便死在荒郊野岭,这里景致还算不错,姑且配得上罢。”
      崔敬之脱下外袍替她盖上,抱着便往楼下冲,苏暖意吓了一跳,“你干嘛?”
      “找郎中。”
      苏暖意被他逗笑,“大晚上的,城门都关啦,郎中都睡啦。”
      崔敬之充耳不闻,一路抱着她奔向就近的村县,问清郎中家住何处后,疯了一般深夜扣门。郎中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只见外头的年轻男子衣冠不整,神情凌乱,“先生悬壶济世,定然知道‘死生亦大矣’,晚生深夜唐突,实乃走投无路,上天有好生之德,愿先生施以妙手……”
      年轻男子语速本就快,偏又一堆书卷言语,郎中听得云里雾里,低头去瞧他怀中的女子,那女子的脸色虽苍白,却仍是春风满面,脆生生地唤:“老爷爷,夜里这样冷,怎么不多穿一件就来应门呢,谁的身子也没有自己的身子要紧呀,老爷爷如此菩萨心肠,想是天上的哪位神仙真人,降世来积福的……”
      郎中一声怒喝:“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你媳妇儿抱进来!”
      苏暖意的伤,本也不在致命处,只因失血过多,没有及时救治,才致使性命垂危。因已入夜,郎中遂慷慨腾出屋中一间空房,崔敬之端详着郎中连胡子都飘飘然的模样,便知苏暖意又灌了他许多迷魂汤,愤愤然看了安卧榻上的女子一眼,“巧言令色!”
      苏暖意浮出坏笑,“不入镜月坊,岂知温柔乡。”
      崔敬之抓起外袍,掩上门,自去外头的角落里打盹。月色斜照,苏暖意却了无睡意,静默中望向门缝透出的几缕影子,那个宁愿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肯与她同居一室的影子,唇角不由悄然弯起,一声叹息似有一生绵长,“还是这么傻啊。”

      *怀归日
      “苏暖意,你给我下来!”
      苏暖意脸上盖了本书,正高卧在一棵枫树上打盹,不提防树下传来一声怒喝,吓得一个激灵便翻下去,幸而她眼疾手快抬掌一撑,这才安稳落地。她大怒,“穷秀才,干什么!”
      “我说了多少次,伤没好就在房中歇着,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样叛逆,”崔敬之上前扳她的手,痛心疾首道:“前几日你下河摸鱼划伤了手,才有些结痂,如今又裂开了。”
      苏暖意不言语了,只抿唇看着他笑。
      崔敬之被她瞧得不自在,“怎么?”
      “我跟了你这些日,看你在谁面前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怎么到了我,就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苏暖意故作思考,“从前男女授受不亲的那一套,也不见你提了。”
      崔敬之赶忙放开她的手,脸上的颜色比枫叶还鲜明,做贼心虚一般转身回屋,“同,同无礼之人讲礼,那是对牛弹琴。”
      苏暖意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崔敬之掩门提笔,恨恨想着那个无礼的江湖女子,他怜她伤重,难以独自闯荡江湖,这才邀她同行,谁知苏暖意没有一刻安生,总是莫名其妙地受伤,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实在是有理。
      “斋长,眼见年尾了,要回家了吧?”
      崔敬之对她在窗口窥探的恶行已经见惯不怪,“除夕团聚,自然要回的。”
      “斋长年纪也不小了,过完年,就该成亲了吧?”
      崔敬之笔下一顿,怔怔抬头,望着趴在窗边的女子,“我……”
      “说到成亲,我倒想起一个趣事。”苏暖意咧嘴一笑,“从前,有个穷秀才看上坊里的一个姐妹,非要娶她进门,可一个江湖粗人,既不会教养弟妹,也不会孝敬公婆,还时常有仇家上门打架,结果闹得一家子鸡飞狗跳,我那姐妹是个无拘无束惯了的,连夜跑回坊里,发誓再也不嫁人了。”
      苏暖意撑着脑袋思考,“这世间男子,大多贪图一时的新鲜,却不知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不知那宜室宜家的媳妇的好处。对了,斋长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崔敬之垂眸,“没什么。”
      光阴荏苒,转眼便该启程归家,崔敬之临行前,苏暖意执意要为他跳一支舞,她说她是坊中最善舞的姑娘。颇让人不解的是,别时正逢冬雪,她偏要跳一支《春思》。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崔敬之肃然一礼,“姑娘的舞,确然是世间无二,崔某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苏暖意背过身,欲盖弥彰地洒了几滴泪,回头又是笑又是叹地望着他,“穷秀才。”
      崔敬之愕然,“姑娘何故落泪,可是我说了什么唐突言语?”
      “你个死读书的,哪里知道这首诗的好处。”苏暖意转身离去,紫色的衣裙几个纵身间便没入了漫天风雪,“我走啦!”
      除夕方过,一幅《山河静世图》震惊朝野,问其作者,竟是一无名小辈,姓崔名少恭,字敬之,时年十八岁。
      长卷中,大江自西而东,青黄分明,界画天地,万里重峦翠嶂,延绵相接,其上有水村渔市,风檐月榭,长桥孤村,可见渔人往来,村民赶集,隐士诗会,全画虽属写意佳作,却时时可见工笔技法,二者相融,使景物疏密有致,气象厚重开阔。
      左起观之,可见一女子在雁荡山崖边起舞,与惯常的工笔不同,乃是用写意手法绘成,其容色情思,竟是鲜明如生。纵观全卷人像,无一不是工笔细描,是以这独特的美人,立时引得无数人争相效仿。

      *误一生
      崔敬之因《山河静世图》名声大噪,亲长无不欢喜,于是择了良辰吉日,迎娶甄家小姐过门。
      席间饮酒之时,听得宾客议论:“台上的,可是镜月坊的娘子们?”
      “正是她们,崔家二郎说了,那是他备下重金,亲自去请,几次三番才磨来的。”
      “连镜月坊都请得动,好大的场面……”
      台上,几个女子舞得天花乱坠,正中一红衣女子斜抱琵琶,款款开口:
      稳情取一笑,愁城自解围,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崔敬之连执盏的手都在颤抖。
      红衣女子领了赏钱,刚退场便被新郎官拦住,“你怎么来了?”
      苏暖意莫名其妙地抬头,“做生意啊。”
      崔敬之无言以对。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别人认出我是《山河静世图》里的美人,传到新娘子耳朵里对不对?”苏暖意了然地拍拍他的肩,“你放心,这应当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
      崔敬之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姑娘曾说,自己颜色如花,命如一叶,让我不如画些山水,但我想明白了,沧海桑田,这人世从来是永变的。”
      苏暖意听得一头雾水,“所以?”
      “昔年困顿踌躇,幸而遇见姑娘指点迷津,姑娘的情义,崔某无以为报,”崔敬之神情极为真诚,“纵然年岁无情,红颜转瞬,姑娘在崔某的画卷中,永远长生不老。”
      “那不真成妖精了?”苏暖意大笑,“你这穷秀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吗?”
      “知道啊。”
      “我瞧你不知道。”苏暖意展开画卷看了看,“想来这应当是你最后一幅工笔仕女图了?”
      “画作拙劣,姑娘海涵。”
      苏暖意收好卷轴,笑道:“这拙劣的画作,和你那拙劣的过去,我都照单全收了罢。来日前程似锦,春风得意,愿君……”苏暖意笑着笑着,却忽然说不出话来,良久,一挥手道:“罢了,穷秀才,你好好的就行。”
      崔敬之目送她轻盈翻过墙头,怅立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密林遮蔽了月光,几个黑影手执弓箭,无声落在树上,“姑娘是个聪明人,新婚之夜,你那小相公可不会来救你了。”
      苏暖意苦笑,“我被聪明误一生啊。”
      长箭破空而来。
      苏暖意赶忙跃开,“哎哎,动手也不要在这里动手啊,人家正办喜事呢!”
      身后黑影穷追不舍。
      苏暖意飘然在林中纵越,离得远了,忽闻崔家宅院里一声拖长的“礼成——”,终于忍不住回头。
      箭簇伴着“礼成”的尾音,直中女子心脉。
      树林中,一袭红衣悠悠落下,如一片离枝的红叶。
      ……
      “对了,斋长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
      苏暖意笑了笑,倘若他当日说些别的什么,纵然自己聪明一世,也定会跟了他走吧。
      ……
      风过,满室红烛摇曳,新娘红着脸望向夫君,小声道:“起风了。”
      “是南风。”崔敬之伸手,似想握住什么,然而南风只温柔打了个照面,留下无尽缠绵暖意。
      又是夏季,一个再也没有苏暖意的夏季。

      *唤真真
      崔敬之合上画卷,“一片痴心画不成,姑娘说笑了。”
      “听闻先生曾至广陵镜月坊,不知可有寻到这画中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崔敬之仍是温文尔雅的面色,只眉宇间添了一笔怅惘,“人世所欠,悔恨难偿。”
      当年,镜月坊坊主听罢他的来意,沉默良久,“崔先生来得太晚了,那丫头早在你成婚那夜,便被仇家取了性命。”
      “那丫头是个苦命的,本也是大家闺秀,亲爹却为了仕途,另取了高门大户的小姐,将原配妻女赶出门去。从前的事情,她皆忘了个干净,只随娘家姓苏,”坊主递给他一方锦帕,眼中似有怜悯,“她娘临终前交代过我,她本是甄家的女儿。”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云书望向崔敬之,“先生纵然辞官归隐,可又能求得一个心安?”
      “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云书淡笑,“先生若果有痴心,便不枉我千里送画。”
      崔敬之闭眸而笑,“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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