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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南风·上 ...

  •   *美人面
      溯流数日,南风送轻舟。
      云书涉五湖,过重山,终于在一处山崖边找到了崔敬之。山风流云入襟怀,竹叶疏影映素衣,雅致得不似凡尘中人。
      云书一礼,“先生可是浮生画卷主人,永定国手崔敬之?”
      崔敬之转身,清淡眉目如出岫烟云,石青发带猎猎飘动,如一抹温润的落笔,衬着远处江山千里,真正是公子如画。“在下不才,承姑娘青眼。”
      永定年间,群英荟萃。画坛中人,皆以崔敬之首创的山水美人图为上品,其画集山水、花鸟、美人之大成,用笔写意飘洒,着色鲜明酣畅,有盛世气象,文人谓之“浮生画卷”,今上甚喜,选入翰林,赞其为“永定国手”。
      崔敬之早年以工笔仕女起家,数年籍籍无名。为求进益,外出游历,一载悟道,弃工笔而求写意,弃水墨而求泼彩,其浓郁艳丽,恢弘开阔,无人可出其右。
      中年以后,崔敬之辞官归隐,重拾水墨,笔下再无颜色,然而画中山水美人皆有灵,眼中虽无色,心中却生色。观者无不心旌摇荡,继而沉寂顿悟,由空见色,由色转空,其画已臻化境,千金难求。
      值得一提的是,所谓山水美人图,除却山水,自有美人。历朝历代,美人图皆为工笔,崔敬之却首创写意画法,卷中美人神采飞扬,裙裾摇荡,宛然如生,或拾阶青山,或泛舟江上,或策马林间,无一不是流风回雪的姿态。曾有好事者欲寻访画中美人,几番查探无果,终于作罢,浮生画卷上的美人遂成千古迷案。
      “此番唐突先生,是有一事请教,”云书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机缘巧合,小女子购得此画,说是先生的浮生画卷,烦先生过目,此画是否为先生亲笔?”
      崔敬之展开画轴,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上女子显然是大家的闺秀,执扇半掩着面容,倚门回首,有情眉目流转顾盼,是藏不住的笑意和明艳,竟有栩栩如生的错觉。
      “此画用笔仔细,勾勒处足见用心,女子也确像是浮生画卷的美人,只是,先生的画卷中,从未用过工笔手法描摹此女,此女也从未作此装扮,故而小女子心下疑惑,恐是赝品。”
      崔敬之执卷不语,眼中云水翻涌,良久方道:“此画,为崔某少时所绘,赠与友人,不料人世辗转,竟落在姑娘手中。”
      云书笑道:“先生寥寥数笔,便可见美人心神,只是依小女子拙见,此画却少了些内容。”
      “什么?”
      “痴心。”

      *遥相顾
      山脚下,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坐在马上,抄着大刀,将一个紫衣女子四面围住,领头的道:“姑娘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哥几个动粗。”
      崔敬之提了一口气,握拳冲上前去,“大胆贼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岂容尔等猖狂!”
      马上的几个壮汉愣了半晌,想是被这掷地有声、大义凛然的一席话震慑,面面相觑一番,领头的大怒道:“哪里来的书生,敢在此地撒野!”
      紫衣女子回眸,眉宇间没有半点惊惧,只抿嘴瞧着他笑。
      崔敬之袖中的手已有些颤抖,仍涨红了脸高声驳斥:“此地?此地是何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律令如山,善恶昭昭,诸位若不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头儿,这呆子在说啥?”
      领头的挥挥手,“管他娘的,一起给老子捆了!”
      崔敬之面对明晃晃的大刀,咽了口口水,稳着声音说:“姑娘快走,这里有我。”
      紫衣女子仍抿唇而笑,唇边两个梨涡似星星一般时隐时现,亮晶晶的眸子如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春色。
      押解上山的车中,崔敬之满面愁容地问女子:“姑娘方才为何不逃跑?”
      女子用被绑住的双手支着下巴,仍是神采飞扬,“斋长英雄救美,咄咄逼人,妾身被晃花了眼,一时迈不开脚呢。”
      “‘咄咄逼人’是,是这样用的么!”崔敬之涨红了脸,“你又怎知我的身份?”
      斋长是对秀才的敬称,女子大方地端详他,见对方不好意思起来,更是笑得眉眼如月牙,“瞧斋长那天花乱坠,目不暇接的开场词,定是读书人家,又如此侠肝义胆,路见不平,可不是个酸秀才么?”
      女子的一双眼又转到他的背囊,“想是学业无成,斋长就转攻丹青,与家里人起了争执,于是负气出走,这才流落到荒郊野岭?”
      崔敬之被她堵得无言,梗着脖子道:“怎么是出走?我自幼酷爱绘画,此番是,是游历!”
      女子大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更显洒脱风流,“孔夫子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斋长饱读圣贤书,果然问心无愧么?”
      崔敬之忙侧过头,“女子笑不露齿,亦不可直视男子,姑娘这样,不合礼数。”
      “乡野粗人,冒犯斋长了。”女子虽赔罪,一双眼仍滴溜溜在崔敬之脸上打转。
      如此行为,确然不是读书人家,然而却连孔圣人的话也晓得,崔敬之不由对眼前人的来历狐疑起来,“姑娘是何方人家,怎生孤身流落至此?”
      “妾身姓苏,小字暖意,至于人家么……”女子托腮想了想,“斋长可曾听说过,广陵镜月坊?”
      崔敬之皱眉苦思,只觉这名头似曾耳闻,忽然灵光乍现,失声道:“莫不是那个,擅以帔帛团扇取人性命的,江湖门派?!”
      苏暖意忍俊不禁,“镜月坊不过是唱歌跳舞,给人取乐的,怎么就成了取命的?”
      崔敬之颤巍巍问:“那,那些山贼……”
      “斋长自己也说了,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山贼?他们是雁荡十八刹,占山为城,寨堡相连,擅使长刀,威震东南,是个正经的江湖门派呢。”
      崔敬之脸都白了,“那,那方才……”
      苏暖意一脸无辜,“自然不是强抢民女,是处理一些江湖恩怨。”
      “那,那我……”
      “斋长古道热肠,妾身感激涕零,”苏暖意谆谆善诱,“雁荡山素有‘海上名山、寰中绝胜’之誉,以山水奇秀闻名天下,山上有十八古刹、观音洞、石刻牌坊,斋长既然游历天下,如此美景,不妨一看。”
      崔敬之欲哭无泪,“你,你这巧言令色的江湖女子!”

      *一相逢
      上山不久,雁荡十八刹的大当家便亲来探问,又是松绑,又是请二人上座,“我那五弟是个昏头的,还请姑娘原谅,切莫伤了彼此和气才好。”
      苏暖意全不在意道:“大当家说的哪里话,十八刹与镜月坊素来亲厚,这些小打小闹,算个什么?”
      “姑娘若不嫌弃,可在此住上几日,权当散散心。”
      苏暖意眸色一动,了然道:“十八刹寨堡俨然,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叫大当家为难,今日便辞去,绝不窥探。”
      大当家神色一松,“姑娘果然生了个玲珑心,这样,我在山上还有个小院,即刻便派人打扫了,请姑娘过去。”
      苏暖意施施然起身,道了声谢便往外走,临去时不忘拖走一头雾水的崔敬之,崔敬之连忙挣开,“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拉扯,实在不成体统。”
      苏暖意啧啧感叹,“天生我这样玲珑的女子,又生你这样呆头呆脑的男子,可见造物之鬼斧神工。”
      崔敬之面有愠色,“姑娘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简而言之,他们五当家去镜月坊听曲,想要轻薄坊中的一个姐妹,我便打了他一顿,气得他不轻,到处派手下捉拿我。”苏暖意捏着下巴,思索道:“依我说,他那模样,倒像是看上我了。”
      “姑娘家的,怎好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也不脸红。”
      “我早就打听了,这段日子五当家都不在,他手下抓了我,自然只能回禀大当家,大当家的夫人从前可是镜月坊的,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自然要好吃好喝供着我。”
      崔敬之震惊,“你这,竟是一早算计好的!”
      “镜月坊近来得罪了致远堂,人家正拿着弓箭找我们拼命呢,我孤身在外,只能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待风头过了再下山。”苏暖意故作歉疚地望了他一眼,“其实我本就打算束手就擒,谁知斋长误打误撞,也一并被请上山了。”
      崔敬之失了惯常的从容,咬牙切齿道:“江湖女子。”
      苏暖意颇为满意地端详一番小院,踱步至山崖边,笑道:“斋长你瞧,崖外白云左绕,青江右洄,山间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如此江水风月,不正是一幅丹青画卷么?”
      崔敬之闻言远望,顿觉眼前开阔,心意无边,仿佛人世一切纷扰沉浮都已消散,竟有些飘飘然。“浮生千重,人世熙攘,一切因缘际会,必将意味深长,” 紫衣女子回眸而笑,仍是无所闪躲的清亮眉眼,“斋长何故烦恼,岂不闻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崔敬之有些出神,恍惚记起总角之时,父亲病逝,远近皆来吊唁,他独自躲在花园中哭泣,正到伤心处,眼前忽递来一方锦帕,紧接着便是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哥哥想哭,就在这里哭个痛快吧,哭完了,还要笑着站起来的。”
      他怔愣,没有接那方锦帕,却瞥见其上绣着一个“甄”字。甄家女娃娃坐在他身边,抱着膝盖笑道:“我娘说,谁都没有一帆风顺的,要紧的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保持心中宁静,心不动,则不生怨怼,‘此心安处是吾乡’嘛。”
      女娃娃的面目很是娇憨,独那一双眼,格外的清亮。
      年岁久远的故事,早已记不真切,所幸崔家与甄家也算门当户对,那甄家小姐,正是他未过门的妻。

      *南风起
      苏暖意绝非一个单纯的江湖女子。
      “斋长原来是画工笔仕女?”苏暖意不知何时凑到他案前,“可斋长的用笔凝重了些,少些女子的婀娜,倒不如画山水更合宜呢。”
      崔敬之忍无可忍,“姑娘下回进来,可否先行敲门?”
      苏暖意索性拿起他的画作,“这女子的姿态虽端庄,却无神韵,此画笔触不畅,布局僵硬,定是斋长心有郁结之故。”
      崔敬之劈手夺过,怒道:“你这江湖女子,蛮横无礼,嬉皮笑脸,能懂得什么!”
      苏暖意做了个鬼脸,轻飘飘便溜出了房门。
      话虽如此,崔敬之心下却承认她所言在理,于是苦练至深夜,正凝神落笔,眼前却不期浮现苏暖意无礼的大笑,手腕一抖,画中仕女紧抿的双唇竟肆意上挑,似在挑逗,似在嘲讽。
      崔敬之抬手便揉了画纸。
      山下虽已入夏,山上却仍清寒,崔敬之拢了拢外袍,走至崖边远眺,但见万屋沉沉,远近无声。忽闻一阵清歌传来,唱的竟是《诗经》篇目: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夏日南风吹拂,树木繁茂生长,因此联想到母氏操劳,子女无成,遂有《凯风》。女子歌喉清越,声音婉转回肠,崔敬之心有所感,不由听痴了,忍不住回头去寻歌者,苏暖意正坐在屋顶上,闭眸轻唱,沐浴一身月光,竟有些孤清意味,脸上似有哀戚,又似什么都没有。
      这个平日嬉笑打闹,仿佛没心没肺的江湖女子,竟也有这样落寞的时刻,崔敬之心念微动,他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别的,只觉身不由己,步步靠近。
      苏暖意察觉有人,睁眼向下瞧了瞧,似是没看出崔敬之的异样神色,“斋长也没睡?”
      崔敬之应了一声,心里竟有些仓皇。
      苏暖意微微一笑,“那要不要一起赏月?”
      于是崔敬之翻出一把梯子,颤巍巍爬上了屋顶,直到在屋顶坐定,他都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不合规矩,唐突无礼。苏暖意看他不安地朝远处挪了挪,叹道:“要不说读书误人,斋长虽明于礼义,却陋于知人心。”
      “姑娘既会唱《凯风》,必然也是读过书的,怎会沦落至此?”
      “斋长也读过书,不也沦落至此?”
      “你,你这江湖女子,能懂得什么。”崔敬之嘴上说着,声音却心虚地小了下去。
      “方才斋长听我唱《凯风》,似有共鸣,故而我大胆猜测,令尊是否仙逝多年?”
      崔敬之一惊,“你怎么……”
      “天下间的遭遇都是大同小异,斋长的人生,我已能猜到,”苏暖意狡黠地眨眨眼,“斋长看我说得对不对。”
      崔敬之不信,“姑娘且说。”
      “瞧斋长的衣着谈吐,家里虽不富贵,也绝非寒门,祖上应该做过官,是个书香门第,在地方小有名声。可是,令尊去得早,全靠令堂辛苦操持,斋长想必是家里的长兄,下有弟妹要教养婚配,俗话说‘长兄如父’,斋长寒窗苦读,欲一朝中榜,替母分忧,然而岁月蹉跎,至今不过是个秀才。”
      崔敬之苦笑,“姑娘莫不是修了几百年,早已成了精?”
      “斋长心中郁结,却不敢在母亲与弟妹面前泄露,眼见读书无成,想着自己绘画尚有天赋,便决意卖画养家,令堂定然不许,于是斋长负气出走,与我一同沦落天涯了。”
      崔敬之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先前对姑娘,多有冒犯。”
      “斋长素来以礼自持,温和淡泊,可心里的苦,该怎么排遣呢?”苏暖意侧头望着他,“只有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江湖女贼,斋长才能放下那一套假面,想发怒便发怒,想不讲理便不讲理,反正对方也从来不讲理呀。”
      崔敬之一哂,“这倒是。”
      “就算斋长走到天涯海角,终是机务缠心,世故烦虑。君子百行,必要循性而动,方能各附所安,依我拙见,比起循规蹈矩的工笔,自在洒脱的写意更适合斋长,”苏暖意抱膝而坐,眼中有浩浩星辰,迢迢银汉,“从头开始,自然是辛苦,可也正因这从头,或许能走出自己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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