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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云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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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彼岸
三途,俗名忘川,冥府之水也,渡河则往生。
彼岸花,血色,引魂。
——《云史·逸闻卷·山海篇》
盈盈是第一次活着进黄泉。
然而仔细推敲,这话却有些古怪。从前她为人时,无数次往生轮回,必定来过这里,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记得死后之事。
那如今呢?她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从人世的角度看,自己终归是“死”了,所以也算不得活着进黄泉。
鬼门关巍峨地立着,其上飘着无数面目狰狞的鬼怪,执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色兵器,绿着眼睛盯紧关门外排队的一众亡魂。关门外人声鼎沸,亡魂们排得久了,颇有些不耐烦,加之阴曹地府的灯火不够,黑暗中难免推搡踩踏。
“谁踩老子!赶着投胎啊!”
“是小生不察,冲撞了壮士,但壮士容禀,小生确实赶着投胎。”
盈盈啧啧看着眼前的众生百态,一众亡魂有哭有笑,有沉默不语的,有高谈阔论的,有迫不及待的,有止步不前的,而守关的牛头马面始终肃穆着面容,执着朱笔在一本册子上勾对,盈盈凑过去瞧,全是看不懂的鬼画符,难怪世人畏死,语言不通的地界想想都难过。
牛头忽然抬起他的牛头,“你没死透,回去。”
马面闻言转过他的马面,“回去。”
那亡魂赶紧朝他们各塞了一大把冥币,“小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恳求大人宽恕则个。”
牛头点了点钱,又点了点头,“入了阴曹地府,可没有退路了。”
马面也说:“没有退路。”
亡魂忙不迭地点头。
牛头吩咐身旁的小卒,“去阳间,给他补一刀。”
马面:“补一刀。”
仙女姐姐感到很奇怪,“他这么有钱,想来家人对他不错,为什么不想活了?”
仙女姐姐是个灵山上得道的果子,从未踏入红尘半步,于是盈盈解释给她听:“在人间,纸钱烧得多不一定是因为怀念,也可能是因为亏欠。”
仙女姐姐表示没有明白。
“比如,他的儿子要谋夺家产,把他害死了,但在人前,他的儿子还是会给他烧很多很多钱,比如,他的小老婆有了情人,把他害死了,但在私奔的路上,他的小老婆还是会很良心地给他烧很多很多钱……”
那亡魂抬起头,极幽怨、极幽怨地瞪了盈盈一眼。盈盈警惕地退后三步,不料那亡魂缓缓地叹出一口气,“不错,我那小老婆的情人就是我儿子。”
盈盈:“……”
仙女姐姐带着盈盈飘上鬼门关的城楼,给那领头的鬼怪出示了天庭的通行证,那鬼怪拿着通行证打量半晌,点点头,放了行。盈盈悄声道:“姐姐,那鬼怪不识字呢。”
仙女姐姐作为一只果子其实也不识字,所以她只是矜持地道:“哦?”
盈盈说:“他把通行证拿倒了。”
仙女姐姐不说话了。
盈盈向下望去,只见亡魂绵延,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不由感叹:“人真多啊。”
仙女姐姐说:“人间正在战争。”
盈盈“哦”了一声,又问:“为什么我们不用排队?人间的帝王来这里都要排队呢。”
“因为他死了,死了,就不是王了。”仙女姐姐一把将盈盈推下百尺的城楼,“走了,别误了时辰。”
“啊啊啊啊啊啊啊——”盈盈大叫,四肢在空中胡乱扑腾。
“盈盈,你是仙,仙是会飞的。”
盈盈:“……”
百尺城关之后,是大片妖异的花朵,花色鲜血般艳丽凄绝,极红、极盛。黄泉无风,彼岸花却在摇曳,黄泉无光,彼岸花却在发亮,仿佛是谁心海中一团灭不掉的邪火,又像是一泊融融的血,千万年间流淌蔓延,无休无止,在幽深阴暗的地府中,显得格外邪魅。
仙女姐姐对于草木最有发言权,她说:“花果草木,都讲究刚柔相济,与时相宜,这种花却天生反骨,是极端的妖物,听老神仙们说,是用大妖的血染成的。”
盈盈却想起人间的传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仙女姐姐点头,“等了一千年,可算开了。”
离得近了,才瞧见彼岸花海中有无数的亡魂,因魂魄是半透明的状态,埋在花海中,全都泛着隐隐血光,极难分辨,亡魂在彼岸花海中缓缓朝前走,目光仿佛聚焦在虚空中的某处,在他们眼中,喜悦、痛苦、希冀、失望等神情一一浮现,而这些神情又一一从中剥离,直到眉宇间剩下一片空白,属于人世的、生命的神采彻底消失。
亡魂们浑浑噩噩向前走去,所过之处,有姻缘红线缓缓落下,埋葬在花海中,仿佛一缕缕凋零的花蕊。盈盈忽然悟了,“怪不得上头说,姻缘红线要从黄泉中拿。”
“彼岸花致幻,可重现一生,亡魂们便在此地追忆,然后在此地遗忘,”仙女姐姐说,“当他们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姻缘红线便再也牵不住他们了。”
盈盈作为一个称职的姻缘小仙,勤勤恳恳地便要去捡掉在地上的红线,仙女姐姐却拉住她,“这些红线尚留有亡魂的执念,不可取。”说完,俯身摘下一缕彼岸花的细长花蕊,不过刹那,花蕊便在她掌心化为一缕姻缘红线。
盈盈睁大了眼。
“一千年,彼岸花谢落,一千年,姻缘线生根,于是此地又是一片花海,千古往复。”
盈盈借景抒情,咏了一句人间的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举目看去,无数的亡魂正缓缓穿过彼岸花海,花海的尽头横着一条浩浩汤汤的川水,川水上一座石桥,桥身用古老的文字篆刻“奈何”二字,过了奈何桥,前世一切可奈何、无可奈何之事,便统统忘干净了。
源源不断的亡魂涌入,数不清的姻缘线掉落,仿佛是天神挥剑斩断了人间万种情丝,盈盈想起自己刚成为姻缘小仙时,天上的前辈告诉她,彼岸花是引魂之花,彼时她见识短浅,傻傻地问前辈:“花怎么能引魂呢?”
“彼岸花海过,爱恨皆放下。”
盈盈伸手摘下几丝花蕊,殷红的花蕊轻轻躺在她的手心,仿佛是细细的血线,刻着今生今世的掌纹。盈盈忽然怅然——她已经没有掌纹了,神仙的寂寞之处正是在此,指纹、掌纹皆在飞升之时消失,从此尘世一切,再无半点痕迹。
自己在成仙之前,是谁呢?
盈盈呆立半晌,“原来,这就是‘放下’啊。”
仙女姐姐白了她一眼,大抵是在想,凡人飞升的小仙,果然都有些不正常。
暴殄天物地拔光一片彼岸花后,盈盈忽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鬼门关,黄泉道,奈何桥,忘川河……姐姐!孟婆呢?三生石呢?望乡台呢?”
“你是从哪个古旧人间飞升的?”仙女姐姐嫌弃地望着她,“那些早就没有了。”
盈盈不敢置信,“早,早就没有了?”
“大概是因为,排队等孟婆汤,没有这一片彼岸花来得高效吧,”仙女姐姐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毕竟,时代在进步。”
二.三途
万类并存,各得所安。
云书隐了身形,施施然走在人间街道上,眼前是一间破旧倒闭的当铺,门上封条大锁,云书却直接穿墙而入,顿时一片开阔,桃红柳绿,曲径通幽,衬着远山飞瀑,好一处世外桃源。
阡陌交通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细看之下,却没有一个是人。
凡间除了人,自然有许多非人之物,神、仙、精、灵、妖、魔、鬼、怪,虽然在凡人眼中,神与仙没什么区别,精与灵没什么区别,妖魔鬼怪更加没有区别。
身旁的桃树睁开眼,笑眯眯地问云书:“这位客官,是来锻造法器,购买灵药,精进修为,还是……”
云书淡淡而笑,“偶然路过,讨一杯茶喝。”
桃树伸出一根枝桠,挠了挠头,满树桃花纷纷而落,由法术牵引,在空中拼出一幅舆图,桃枝朝其中一处点了点,“茶楼酒肆往这边走。”
云书拂袖,无数桃花旋起,重新回归枝桠,适才光秃秃的桃树忽又繁花灼灼,桃树精愣了片刻,羞得枝上桃花越发粉红,“哎呦,小娘子真是体贴。”
云书笑道:“年纪轻轻的,秃了可不好。”
树下的狗尾巴草见云书飘得远了,才抬头取笑:“爷爷,那个小妖说您年纪轻轻哎!”
一朵桃花砸下,“无知小儿,那可不是个小妖。”
“那,那是一只隐了修为的大妖?”
“她那一身的气泽,似妖非妖,游离于六界之外。”桃树精抖了抖身子,“看不透啊。”
云书御风而上,须臾便至山腰,前方一截断了的栈道,延伸至虚空处,茶馆便凌空坐落于此。身侧一方微澜的湖水刹那静止,风过而不动,光华如镜,云书不由望了一眼。
镜面一般的湖水上,忽然浮出景象,忘川水,奈何桥,桥边一位佝偻的老妪……
云书伸手轻点湖面,一圈涟漪漾开,景象转瞬一变,只见两个总角的小童正在争抢冰糖葫芦,男孩好声相求,女孩故作不理,男孩却忽然挠了挠头,奇怪地嘀咕道:“好熟悉的感觉,我从前也和谁抢过冰糖葫芦吗?”
湖水陡生波澜,一个人影自湖心幻出,“你是谁?”
云书好整以暇地微笑,“借三途之水,便可蛰伏于此,可见你修为进益不少,止水。”
“三途之水只能照见前世,你却可以窥得来世。”止水的眉眼掠过惊诧。
“他来世求仁得仁,你尽可放心。”云书仍笑着瞧他,“倒是你,如今又在为谁奔走?”
止水缄默不言,云书也不再追问,转身踏入栈道,虚空之处如履平地,步步生云。
茶馆里人声鼎沸,迎门的小二笑道:“客官来得晚,只能与他人拼座了。今日冥界的罗刹君受邀开讲,所以才这般热闹。”
云书跟着小二走至楼上坐定,拼桌的是个黑衣服的公子,身旁堪堪站着止水。云书这才转头,认真望着对面的公子,“是你?”
那公子望着她笑,“是我。”
云书心上忽然一阵锐痛,她疑惑地抬手施术,片刻便缓解了疼痛。
公子说:“对不起。”
云书莫名,“所为何事?”
“是我让他用三途之水的。”
云书颔首,“显而易见。”
公子激动地捧住她的手,“而你却认出了他,甚至窥得了来世。”
云书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所以?”
“尽知万事,观一切往来——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公子目光灼灼,“雁回楼楼主,云书。”
幸好他声音并不大,兼之楼中纷杂,并未被左右听去。六界对云书好奇已久,若在此被认出,未免招摇。云书自认安分守己,除了为搜集公主魂魄,处理过几段孽缘之外,与六界素无往来,而六界之所以对她追问不休,无非是一个原因——她在六界之外。
万物对非我族类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尤其是一个,游离于六界之外,并且高深莫测的东西。云书为羽箭所化,本应为妖,而一身的法力修为却与妖大相径庭,器物得血泪而化人,她虽得了心头血,有天生的灵明,却也不该这般迥异。
那公子笑眯眯地威胁她:“你理不理我,不理我我嚷了啊。”
云书耐着性子问:“找我做什么?”
公子显得很诧异,“这还需要问我?你不是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么?”
他这样一说,云书才觉出些许奇怪,六界生命,在她眼中皆如白纸般清晰,偏偏这个人,似一团雾,看不出其修为深浅,也看不出其往来万事。
公子见她不说话,厚着脸皮继续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你管姻缘嘛,不知能不能找到我失散多年的娘子,让娘子想起我是谁,以及,我夜里总是头疼,能不能顺便给看看……”
云书扶了扶额,淡淡道:“不能。”
“为何?”
云书认真看着他,认真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言下之意,就是她看不出他的前世今生,所以无法施以援手。
那公子眼神顿时黯淡下去,仍不死心地问:“真的不知道?”
云书捧了盏茶,不再理他。
三.忘川
罗刹,掌阴司刑狱,制往生条律。男则黑身,朱发,绿眼,女则如绝美妇人。
——《云史·逸闻卷·人物篇》
鉴于前来说书的是位男罗刹,茶馆一众妖魔鬼怪神仙精灵纷纷表示了失望。尽管罗刹君幻化成了一副不错的皮相,但修为稍稍高些的,一眼便能看清他丑陋的本质,不过罗刹君还算镇定,从容地清了清嗓子,抖了抖衣袖,“今日要讲的,是两位上古的神魔,月老和孟婆。”
罗刹君捋了捋胡子,眯着眼回忆,“那年岁,本君初入阴曹地府,尚且是个懵懂的小童。”
“噗。”堂下有人喷了茶水。
止水侧头问那黑衣公子,“罗刹君贵庚?”
黑衣公子掰指算了许久,“八万三千六百七十九岁。”
“那年岁,天庭里一众神仙都古板肃穆得很,没日没夜地飘飘然,月老和孟婆本是极俊俏的天神,结果不知怎的,刹那间天雷勾动地火,便生出了那可悲可叹可敬可怜的情意来。”罗刹君不甚熟练地拍了拍惊堂木,“二人妄顾天条,公然相爱,终于叫天帝瞧出了端倪,天帝素来刚正不阿,最厌恶男女间的卿卿我我,一怒之下便剥夺了二人的皮相,使其形容化为垂暮老人,并且将孟婆除了神籍,贬入……呃,抬入魔道,守忘川之水。”
黑衣公子见云书脸色很是不好,“怎么了?”
云书答得很坦白,“心疼。”
黑衣公子惊讶道:“莫不是被罗刹君的故事感动了?”
云书摇头,“胸膛里这颗,并不是我的心。”
黑衣公子大异,殷勤地伸出手去,“我看看。”
云书制住他的手,“不必。”
“那年岁,忘川河边,黄泉路上,还没有成片的彼岸花,嗯,此处稍后分解,只说那孟婆,由于修为精纯深厚,天帝怕她入了魔道以后作乱,便剜去她的双眼,化作三生石,割去她的喉舌,化作望乡台,有道是‘望乡台上念前世,三生石旁盼来生’。”罗刹君一脸陶醉,想来觉得自己讲得浪漫诗意,而台下一只胆小的猪精已捂上了自己的眼睛,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
猪精一旁坐了只地府的小鬼,闻声同情地拍拍他,“其实,人类更喜欢吃猪舌头。”
猪精再次嚎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猪嘴。
楼下讲得热闹,楼上黑衣公子牛皮糖般缠住云书,非要去探她的心,而那颗莫名其妙的心却疼得越发厉害,云书忍无可忍,手上略带了些术法,朝黑衣公子袭去。
黑衣公子不甘示弱,也同她斗起法来。
罗刹君喝一口黄泉特饮,润润嗓子继续以“那年岁”开场:“那年岁,无情的太无情,有情的太有情,月老的姻缘线,到了阴曹地府,被一碗孟婆汤断送,这两口子一个造了无数怨偶,一个拆了无数情人,而且那姻缘线,是以月老的鲜血染成,着实有些渗人。谁知有一天,那月老不知中了什么魔怔,从天庭闯入地府……”
云书与黑衣公子互不相让,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连带桌上的茶杯都簌簌摇晃起来。
“可天帝早已言明,两人一旦靠近,则足下遍生荆棘,寸步难行,于是那一年,从黄泉至忘川,长了一地的荆棘啊……”
云书淡淡问:“阁下可是要以命相搏?”
黑衣公子笑得大大咧咧,手下力道却丝毫不减,“我真的只想看看你的心。”
“孟婆察觉到脚下的荆棘便明白了,于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哦,她没眼睛了,于是眉头都不皱一下,抬腿便朝荆棘的方向走,那边的月老也是,两个人艰难地挪动了半日,才终于碰头,他们脚下的血,染遍了黄泉路……”
楼上一张桌子发出巨响,“咔嚓”一声裂开。
众人皆朝声源处看去,还未及看清,便有冰云四起,刹那间席卷整座危楼,不过弹指,楼中一切皆寂,一切皆止。楼中不乏道行颇深之客,竟无一例外皆被冰云冻住,黑衣公子环顾了一圈,笑道:“你也太谨慎了,打架前还要把旁人支开。”
云书的神色仍是淡淡的,“我与阁下,井水不犯河水,何故屡次招惹?”
黑衣公子见她神情丝毫不变,不由添了些恼怒,“我不过向你求一个姻缘,你却推三阻四,雁回楼不就是给人牵线搭桥的么?”
“其一,阁下修为不在云书之下,若真有什么失散多年的娘子,相信凭阁下之力,找到绝非难事,其二,阁下求姻缘,不如去天庭,月下姻缘府,”云书好整以暇地拢了拢衣袖,“雁回楼不过是给怨偶指明迷津,理清前世今生的纠缠,至于是否万劫渡尽,仍有情意,则是各人的选择。”
“你呢,”黑衣公子幽幽地望着她,“你怎样选?”
“我既无前世冤孽,也无今生纠缠,无须抉择。”
“好一个六界之外的云书,”黑衣公子哈哈大笑,“你为旁人观往来,又可知道自己是谁?”
“我此生逍遥快意,无所拘束,又何必执着于自己是谁?”云书纵身跃上雕花栏杆,俯视着身前的人,“你为过去所缚,如堕污泥,实在枉费一身修为。”
一道流光划过,堂中忽然出现一蓝衣女子,皱眉抬头:“云娘,他不行了。”
云书神色巨变,眨眼便没了踪迹。
蓝衣女子惊怔于她的速度之快,赶忙化形追去。
堂中冰云散去,众人喧闹如常,对于方才一切恍若未觉,只听罗刹君又道:“孟婆和月老难舍难分,在荆棘中紧相依偎,啧啧,淋漓的鲜血淌了一地,全都发出森森的颜色……”
四.魂归
隆冬新雪,茫茫如天河倾泻,无尽的白色小星滑落,半晌便染白了长安。
破败的庵庙,陈旧的客舍,垂暮的老人。
云书仓皇地推门而入,榻上之人眉头微微皱起,胸膛起伏数下,方吃力地睁眼,挤出一个笑意。
云书跪坐在榻边,握住他的手,“我来迟了。”
老人的手枯瘦纤长,如屋外光秃秃的老树枝桠,布满岁月的斑痕,少女的手温柔覆住他的手,那双手洁白光洁,如打磨已久的玉石,老人咳嗽了数声,嗓音沙哑:“你来得正好。”
云书扶起他,温声问:“可想出去走走?”
老人颔首,浑浊的双目有些许晶莹,“你可愿,给我一个梦?”
云书为老人穿戴整齐,搀扶着他朝屋外走去,屋外是鱼贯而出的春光,灼灼新桃攀过墙头,暖风中送来极温柔极熨帖的香气,墙头趴着一个小人儿,托腮朝他笑得开怀,容色艳艳朗朗,像是沙洲里一泉汪汪的清水。
老人颤巍巍拄着杖,笑问:“你是谁?”
她笑,“庵里的小尼姑呀,看不出来吗?”
“姑娘找我?”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女尼出墙来!”
“偏要墙外的春色才好?”
“墙内的春色当然也好,只是少了个俊秀的少年郎。”
“你这女尼……”老人说不下去,眼角淌下两行清泪,佝偻的身子猛然一震,吐出一口血来,刹那间,春色褪尽,白雪铺满。
云书接住他形销骨立的身躯,“对不起,这不是个好梦。”
老人就着她的手,半坐半卧在阶上,咳嗽道:“梦是好梦,只怪我醒了。”
“你放心,她的魂魄,我必完完整整地找回。”
“到,到那时,”老人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一只手抓紧了她的衣袖,嘴唇翕动。
云书已知他所想,“到那时,我一定告诉你。”
老人却有些恍惚地望着她,眸中似是关切,似是悲悯,“你也切莫,苦了自己。”
云书一震,数十年的光阴霎时涌入眼前,他亲征北疆,她策马随行,他挑灯批阅,她续茶添衣。君临天下时,她懂他的寂寞,弃位归隐时,她懂他的牵念,这世间,无论他如何一意孤行,千夫所指,她永远都伴在他的身侧。
人的一生,这样短,弹指便已走到了阑珊。而她的一生,这样长,长得无休无止。
老人的语声极轻,如对爱人的呢喃,“冬日游,似水云雪落满头,莫是谁家少年不知愁。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被浓云遮蔽的阴霾天穹之上,一颗帝星悄然熄灭。
云书僵着一双手,缓缓将他抱紧,她想,她该很痛,可是心脏的跳动仍旧纹丝不乱,云书抬手化出一把匕首,用力朝心口刺去,想将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挖出,可那颗心不知被什么保护着,竟是刀枪不入。云书惶然地拥着怀中的人,纵然她可观一切往来,纵然她能云淡风轻面对无数断舍离分,此刻却只想痛哭一场。
她也只能为他痛哭一场。
忽然一阵黑雾袭来,云书抬手便劈出一个结界,一道黑影被劈得连退数步,满身的雪簌簌而落,面色却比雪色惨白许多。
云书瞥了一眼素昧平生的来人,便重又低下头,“滚。”
结界外的人红着一双眼,一掌震开结界,嗓音近乎嘶吼,“你怎可为他落泪?”
凛冽寒风穿过云书衣袖,陡然起了肃杀之气,漫天大雪烈烈,逼得人睁不开眼。云书缓缓站起身,一双眸变得血红,额间浮出一枚往生法印,那人的脸色更加惨白几分,喃喃道:“往生印,身入无妄,魂归离恨,永堕轮回,以偿业障。”
云书身形如魅,隐入白雪,再现时已近在咫尺,他痴痴看着她额上的往生法印,凄然一笑,索性收了一身修为,生生受她一掌。
眼前人像一只断线纸鸢,被击飞数丈,撞得院墙一片碎裂,他躺在满地狼藉之中,迷蒙的眸色仍挣扎着望向她。
云书恍若未见,俯身抱起阶前的老人,一步一步,珍而重之。
他气若游丝地唤:“云书。”
云书没有停。
漫天风雪,他的声音近乎呜咽,“把她还给我……”
五.月恒
天庭的人,在起名一事上,素来是捉襟见肘。
他被领上天庭的那日,东鲁老君吹开耷拉到眼下的白眉,装模作样瞧了眼手中的书卷,随口摘了一句,念念有词,“《小雅·天保》有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好诗,千古好诗。”
他不说话。
东鲁老君笑得很和气,“年轻人,你想叫月恒,叫日升,还是叫南寿?”
老君身旁的小仙,表情倒是很难受。
他开口说:“月恒。”
老君点点头,“九重天上,分有日、月、星三宫,本君瞧你这名字,去日宫当差最为合宜。”
约莫过了五百年,月恒成为日宫新任的主司神君。
月恒生了一副极风流、极俊俏的皮囊,迷得天上一众仙娥神女头晕眼花,恨得天上一众雄性物种龇牙怒目,有好事者想透过他的皮囊看他的真身,却无论道行修为的深浅,一概都辨认不出,于是一众仙娥神女欢欣鼓舞,捧着一颗芳心继续俯首低眉,毕竟倘若得知他的真身是一只癞蛤蟆或者一条泥鳅,佛祖天帝祖师爷,她们对神君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可惜神君是个板正至极的神君,一张脸几百年都没有好颜色,冰冷淡漠得让人怀疑他死了亲娘——据小道消息,他确实死了亲娘。
且说某年某月某日,南方世界的宝生佛祖闲来无事,便带着弟子前来天庭论法。彼时东方未明,贪睡的小仙正与周公磕牙,忽被一片金闪闪的佛光晃瞎了眼,只依稀可见其中许多影子,微笑的微笑,诵经的诵经,引香的引香,一时间散花滚滚。
据传闻,那时的人间,日出东南隅,霞光普照,明亮慈悲。
宝生佛祖与众多白胡子老神仙机锋往来,脑门愈发金光闪闪,底下旁听的小仙不过滥竽充数,歪着脑袋昏昏然,只听莲台宝座之上蹦出一个一个词组,什么“缘”、什么“因果”、”什么“断舍离”,什么“弃掉一身修为”……
嗯?
弃掉一身修为?
朦胧的众仙一个激灵清醒,交头接耳地左右打听,“谁?谁要弃掉修为?”
认真听讲的小仙低头耳语:“佛祖爷爷问老神君,若将一身修为渡与一无知小儿,小儿可能解慈悲法门,老神君认为,空有法力而无教化,只会生乱,佛祖爷爷便要当场验证。”
一传十十传百,台下群仙皆沸腾了,只差伸着脖子坦诚自己是“无知小儿”,愿替佛祖爷爷分忧了。宝生佛掌南方世界,有无量功德,便是天帝他老人家的无上修为,与佛祖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于是天帝黑了一张脸,一众老神仙更是迭声劝佛祖三思,有道是冲动是魔鬼。
也许真的是寂寞太久,宝生佛祖微微一笑,满身耀目的金光便朝人间飞去,大小神仙咬牙切齿,伸长脖子,开了千里眼顺风耳,想看看是哪个“无知小儿”获此殊荣。
须臾间,团团的金光便簇拥着一个东西上来,众人定睛看去时,却不是什么“无知小儿”,乃是一个“无知小兔”,小兔的嘴上犹嚼着半根草,见此阵仗颇为惊惧,一双耳立得老高,连小尾巴也翘起,大眼对小眼,天庭一时无声。
小兔见众人如泥塑木雕一般,便迅雷不及掩耳地解决了剩下的半根草,见众人仍魂飞天外,便又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门牙,小鼻子紧张得上下翕动。
三清老君最先反应过来,执着朱笔簿册便凑到天帝跟前,“陛下,您看先给这位小仙官安排个什么职位?”
天帝顿悟,颇为赞赏地看了三清老君一眼,所谓消灭潜在敌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驯服之、同化之、腐败之。当即捋了捋丈长的胡子,庄重道:“就分在日宫罢,由主司神君带着。”
月恒背脊挺直,袍袖飘飘,一张俊脸仍是冷冷的,“做神仙,除了渡劫飞升,没有第二条路。”
这话当众说得很明白,眼前这团东西没有修行,更没有历劫,绝不能因为凭空受了修为,便一步登天。天帝的面色僵了一僵,当着宝生佛一行,只得摆出不偏不倚的态度,“神君思虑周全,这个……这个东西确实应当历练历练,便由你带它去人间,修它个五百年吧。”
一众神仙心知肚明,这位油盐不进的神君得罪了天帝,被冠冕堂皇地罚到人间去了。
月恒当即便携了那团东西,一言不发,从南天门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