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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梦兮·下 ...

  •   *知我意
      止水将一个信封丢在桌上,“弄了半天,原来我还是个送信的。”
      曹牧也拆开信封,一枚红色的绳结掉出,丝缕温柔细密,仿佛仍有温度。止水见他兀自对着绳结出神,索性抽出其中信笺,展开念道: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又是送礼,又是写诗,”止水将信笺放在曹牧也眼前,“原来是要表白。”
      “非也。”曹牧也抚过精巧绳结,“你可知此结何名?”
      “同心结?”
      “是平安结。”曹牧也眸中似有一场落雪,“她是愿我平安归来。”
      “曹家三朝显贵,求什么官职不行,非要做将军?”止水拖过一只凳子坐下,“我知道,一旦建立军功,上获圣眷,下收民心,但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我只是不愿,百年后提起曹家,尽是些贪名逐利,庸碌无为之徒。”
      “说得好像曹家要亡了似的。”
      “曹孟两家,从前皆是随太祖南征北战,开创新朝,方有今日的荣华权势,只是养尊处优惯了,行为愈发恣意,早便是君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孟家还好,倒是你那位老爹,仗着自己是户部尚书,圈地放贷,一味地贪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带不进棺材的,何必为此搞得群怨沸腾呢?”
      曹牧也苦笑,“你也觉得曹家非除不可?”
      止水认真思考了片刻,“不一定,如果把你那尚书老爹关起来,由你执掌曹家,然后铁面无情地将那些求仙炼丹、声色犬马的祖辈父辈同辈统统料理了,再去沙场建立军功,那曹家还有救。”
      曹牧也看向止水,“若我不愿?”
      止水肃容答:“国之蛀虫,非除不可。”
      曹牧也起身踱步至窗前,哼着时兴的戏文,颇有一副大醉的姿态,“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
      止水望着他的背影,三分无奈,七分寂寞,忽然觉出人世的可叹可悲来——偌大的曹家,人人皆是醉生梦死,唯独他,梦死,醉生。
      南风至,冬月尽。
      至宁四年春,余山海、曹牧也凯旋班师,余山海封定西将军,曹牧也封骁骑将军,百官相迎。
      宫中,戏台正唱得热闹,恰是皇后最爱的一首《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榻上人一袭春衫,沉睡中醒来,立时有宫女上前服侍,孟夕朦胧地问:“曹将军凯旋了么?”
      宫女笑道:“娘娘放心,两位将军已平安回朝,陛下正在前头设宴,为两位将军接风洗尘。”
      孟夕笑了,“好。”
      宫女凑近几步,“恕奴婢多嘴,陛下登基四年,娘娘圣眷不衰,何必执着于从前的旧梦,不肯醒来呢?”
      “梦未醒,便尚有盼头,梦醒了,却是无路可走。”
      宫女踌躇半晌,终于咬牙说道:“娘娘可知,今日陛下设宴,是为两位将军的家事?”

      *梦悠悠
      “果然,又在看这个。”止水踹开曹牧也房门,坐在书案上,夺走他手中的合婚庚帖,“我刚刚被你老爹叫去谈话了,你不好奇?”
      “无非是让我建立军功。”
      “你老爹是真的不开窍,”止水摇头,“好容易明白了时局,开始张罗自救了,结果想出的办法就是把儿子一次次送上战场——可是自从十二年前平定西域,天下哪还有什么仗可打?再说,功高震主,自从余将军归隐,朝中大小战事都是你,这几年若再不收敛,才真是灭顶之灾。”
      曹牧也一笑,添茶执杯,止水无名火起,夺过他的茶杯一口饮尽,“也是,你老爹若是开窍,这些年也不需你时时苦劝了,若是开窍,也不会这样频繁地纳妾了,”说到纳妾,止水才想起正题,“但今日他叫我去,是让我离你远一点。”
      曹牧也疑惑抬头,“为何?”
      “曹府虽有美女如云,曹家少爷却无一妻一妾,是以你老爹怀疑,你好男风……就是我。”
      曹牧也笑出声,“你是男的?”
      “镜子是映照之物,所谓男女皆是幻化,不过是扮作小厮,方便出入罢了,”止水说到一半,猛然怒道:“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你简直是冥顽不化,呆头呆脑,”止水狠狠将茶杯放在案上,“你与那孟氏皇后,已经十五年,还是十六年未见了?声名赫赫的曹将军,年已三十,却无家室,实在不像话。”
      “托您的福,世人皆以为我曹牧也流连烟花巷陌,男女通吃,来者不拒,谁家女子敢嫁我呢?”
      “别提了,”止水心痛地摆手,“曹夫人病了一年,我也只好安生至今,免得外人说你不孝。”
      外头丫鬟低语:“少爷,小厨房今日酿了一壶甜酒,夫人命奴婢拿来给少爷尝尝。”
      “正说到她呢,”止水开门接过,就着酒壶先尝了一口,“曹夫人还是这样,什么好吃的都想着你。”
      曹牧也象征性尝了一口,“甜味稍淡。”饮罢仍拿起合婚庚帖细看,温和笑意重又漫上眉宇。
      止水见他模样,便自顾拿起酒壶喝起来,不想却忽见合婚庚帖上一抹惊心血迹,再一恍神间曹牧也已瘫软在椅中,登时心神大惊,“酒里有毒?”
      曹牧也面色发绀,艰难地发问:“你……没事吧?”
      止水一愣,怒道:“你这呆子,我能有什么事!”匆忙奔出庭院,一边叫人,一边翻出些馊饭残羹,不管三七二十一塞给曹牧也催吐。
      正手忙脚乱,忽听外头又嚷起来,“来人啊!夫人不行了!”

      *望不见
      曹家主母病逝,曹将军为母守孝,退隐朝堂。
      “说辞够官方么?”止水坐在书案上,冷冷发问。
      曹牧也坐在梨木椅中,咳嗽了几声道:“可查清楚了?”
      “查了,曹夫人妒恨木姨娘,备毒酒欲杀之,不料被木姨娘识破,将计就计,将酒又送回给夫人。”止水声音平平,“夫人却没有识破,所以饮下了毒酒,还遣婢女给你送来。”
      曹牧也皱眉,骤然握住椅侧扶手,止水眼疾手快用帕子掩住他的口,不料帕子迅速被染红,血迹顺着止水的指缝渗出。曹牧也缓了片刻,抬眸笑道:“怎么这副表情?”
      “也许,我不该救你。”止水将帕子丢入水盆,望着血迹斑斑的手,如有所失,“肠穿肚烂的东西,本就没得救,不过是在人世苟延残喘罢了。”
      “你可知父亲为何将我软禁于此?”
      “因为曹家名声虽坏,你的名声倒是出淤泥而不染,你在,皇帝尚能想着你的功劳,晚些对曹家下手。若你时日无多,皇帝对曹家最后的顾念只怕也没有了。”止水取了一块干净帕子净手,“曹夫人辞世,你被迫与世隔绝,连身边的下人都散尽了。”
      “可见我多活些时日,并非全无用处。”
      止水没有理会他的玩笑,看着庭前梅树,淡淡道:“前些日子我偷偷去见了她。”
      曹牧也神色一动,“为何见她?”
      “曹家主母病逝,曹将军退隐朝堂的消息,对她打击不小。其实就算不退隐,前朝后宫,也是无缘相见的。”止水顿了顿,道:“她瘦了很多。”
      秋尽冬至。
      曹牧也日渐不济,从前尚可于庭院走动,如今却已无法起身,终日卧在榻上,院中无人洒扫,枯红残叶满地,已是一片狼藉。
      至宁十七年大雪节气,长安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天清地白,千里无云,万里晴明。
      曹牧也昏沉间醒来,止水仍坐在书案上,目色没什么波澜地望向窗外,雪色与花色相映间,女子清瘦的身影玉立其中。曹牧也微微眯起眼,笑道:“止水,你猜我瞧见谁了。”
      止水跳下书案,“你猜,我们瞧见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房门被推开,寒意倾盆灌入,曹牧也的笑意尚未褪去,眼中却已是波澜明灭,想不到十数年后的再见,竟是这般光景,他张口,久病的嗓音艰涩难听,“皇,后……”
      孟夕踏入屋内,他想躲,身体却早已不听使唤,他只有僵卧榻上,狼狈地等候着他的心上人。
      孟夕脚下越来越急,几步奔至榻前,俯身紧紧抱住他,似是等了一世之久。
      曹牧也望向止水,“是你?”
      “你放心,”止水的面容幻化间,已是孟夕的模样,“我晚上再来,权且勉为其难,做一日皇后罢。”语毕便消失不见。
      孟夕坐在榻边,曹牧也望着庭院,良久静默。
      孟夕道:“我记得,从前你的院中并不种红梅。”
      “它们曾是我的聘礼。”
      “后来呢?”孟夕微笑,却已是泪眼盈盈,“送出去了么?”
      “没有。”曹牧也咳嗽几声,却也微笑起来,“我在等她嫁给我,以后她想要多少红梅,我都可以折给她。”
      “这算哪门子的聘礼,”孟夕笑语轻不可闻,“你这呆子。”
      语罢无人应,孟夕望着庭中红梅,潸然泪下。

      *复来归
      是夜大雪,烈风摇窗。
      止水悠悠然推开门,见孟夕一人坐在榻边发怔,不由笑道:“我还以为你来了,他会清醒得久些,原来人到底是争不过命数。”
      孟夕的声音空空落落,“为什么叫我来?”
      “我不知道,也许你们称之为‘纠缠’,称之为‘妄念’,”止水拾起窗边的酒壶,壶身冰凉一片,“可我所照见的却是,他想见你,你想见他,与其都活在梦里,不如一起醒来。”
      榻上,曹牧也下意识一颤,气息转为粗重,喉间发出奇异的响动,孟夕神色仓皇,“他怎么了?”
      止水熟练地端过水盆,拿了几条帕子,拨开榻边的孟夕,“劳驾,让一让。”
      扶起曹牧也,止水在他背部拍了几下,曹牧也终于呕出血来,孟夕望着眼前大片的暗色血迹,只觉摇摇欲坠,站立不稳,似是某种扎根于生命的东西被连根拔起,撕心裂肺的疼。
      “吐出来就好了,方才只是被呛住而已。”止水用帕子擦去曹牧也唇边血迹,忙里不忘向孟夕解释几句,“夜里经常是这样。”
      孟夕却见曹牧也仍是冷汗迭出,“可他……”
      止水端着盆朝外走去,“暂时无性命之危,但是还要疼一阵子。”
      曹牧也费力地咳嗽着,喘息一声重于一声,全身因冷战与疼痛止不住地颤抖。孟夕扶起他,轻轻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曹牧也似想说话,却只能剧烈地喘息,间或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孟……”
      晨光熹微,风雪初停。
      彻夜大雪,将昨日孟夕的足迹重又覆盖,庭院重归茫茫一片,如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孟夕……”
      孟夕仍坐在榻边,闻言抬头而笑,“怎么了?”
      “回去吧。”
      孟夕望着曹牧也,“从那一夜起,你对我说的,统统都是谎言。”
      曹牧也不语。
      “你预感到曹家的衰落,所以才不让我嫁给你对不对?我爹碰见的那个人,不是你,是止水,对不对?你们所有人,都以为能将我蒙在鼓里,对不对?曹牧也,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从前,你为我折梅,我开始盼望你娶我,后来,你远征西域,我便盼望你归来,如今,你退隐朝堂,我只有盼望你平安。”孟夕捂住双眼,却掩不住带着哭腔的嗓音,“可是,我的心上人,他快死了。”
      曹牧也努力抬起手,颤抖着抚上她的发顶,“别哭了。”
      “曹牧也,我求求你,让我陪着你。”
      曹牧也取出枕下的平安结与合婚庚帖,笑意温和,“你一直都陪着我。”
      孟夕望着陈旧的庚帖与绳结,一面哭,一面笑,良久,方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打开,赫然是另一张珍藏多年的合婚庚帖。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长相思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夜雪初霁,红梅晶莹,远望如红妆,近观如碎玉。庭中二人,一坐一站,清瘦凌霜的风华如出一辙,映衬着荒芜已久的宅院,蓦然有了人间的烟火气息。
      孟夕执着一串冰糖葫芦,颇有些哭笑不得,“止水近日越发奇怪了,送的全是小孩子玩意儿。”
      “替你做皇后已是辛苦,便不要苛责了罢。”曹牧也含笑凝视,“止水最擅读心,定是瞧了你的心思去。”
      “我想的哪里是冰糖葫芦……”孟夕说到一半却忽然住口,脸上浮出红梅疏影的色彩。
      “我想的倒是冰糖葫芦。”曹牧也眨了眨眼,“请问美丽善良的孟夕,愿意分我一个冰糖葫芦吗?”
      回忆刹那间涌上心头,只是眼前人早已不是昔日少年,如今已吞咽不下任何东西,唯有靠些汤水度日。孟夕别过脸去,“想都别想。”
      曹牧也仍是望着她笑,“就一个。”
      孟夕的手有些颤抖,缓缓掰下一枚递给他,“就一个。”
      曹牧也咀嚼良久,笑道:“好吃,甜的。”
      孟夕背过身。
      曹牧也抬眸,梅树疏影映入眼中,如一封陈年婚书。“你额前那朵梅花开得甚好,连枝折下来插瓶如何?”
      孟夕略一抬手,扭头问:“这一枝吗?”
      曹牧也笑吟吟地看着她,说着旧岁里她曾说过的话语,竟是分毫不差,“不是,还要再往上,上面那个。”
      孟夕重又看向红梅,攀上高处的花枝,却许久也未动手折下,只见她的背影微微耸动,连带着花枝上的盈雪纷纷而落。
      又是一年春,庭雪消融,万物生长。
      曹牧也执笔的手已然不稳,神情却极是郑重,一笔一画,于孟夕额前绘下一只红梅,待到妆成,已是冷汗尽出,喘息良久方定。
      孟夕正欲为其拭汗,忽闻府中喧哗起来,几个官兵已推门入院,显然是来者不善,曹牧也笑了笑,“终是来了。”
      孟夕变色起身,“他们做什么?”
      “是陛下,”曹牧也笑意不变,“陛下对曹家动手了。”
      孟夕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突然出现的止水敲晕,“我在宫里听到消息,皇后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曹牧也释然,“还是你懂我。”
      止水颔首,带着孟夕欲走,曹牧也却忽然出声:“等等。”
      止水停步。
      曹牧也细细端详着孟夕眉间红妆,自嘲一笑,“走罢。”
      止水使个障眼法遁去,曹牧也淡然望着庭中奔来的官兵,去岁孟夕为他堆的雪人已消融殆尽,在官兵的践踏下,迅速化为一团污泥。

      曹家势大,又牵扯众多,案子从初春审至清明,方才定罪,成年男丁或问斩或流放,家眷没入官奴,有曹家前车之鉴,朝野之风顿时为之一肃。
      皇后孟氏,闻听曹氏父子问斩,夜闯皇帝寝宫,意图行刺,然而谋逆未遂,便于曹氏父子问斩当日,锦衣盛装,一杯毒酒弃了人世。
      皇后安卧榻上,唇角带笑,仿佛入梦,眉间一朵红梅,映着苍白面容,鲜艳欲滴。此后世间无数花开花落,再不与她相关,唯此花永驻心上,朝夕不败。

      *忽还乡
      人争不过命数,万物都争不过命数。
      数月前,曹牧也被锁拿下狱,甚至为父顶替了若干罪名,似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止水却明白看见,他于人世的无尽眷恋。
      孟夕给予他的无尽眷恋,在一生将尽之时,止水不知是好事,是坏事,而自己恰是这始作俑者。
      所以止水于问斩当日,敲晕了曹牧也,自己替他上了刑场,诚然,砍头于妖而言,不过是个瞒天过海的术法。因顾及曹牧也的身体,止水成日守在狱中,寸步不离,可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孟夕。
      曹牧也醒来之时,宫中恰传来皇后崩逝的消息。

      至宁十八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止水推着曹牧也来到皇后陵前,陵前种了几株皇后生前最爱的红梅,漫天大雪中,已依依怒放。墓碑高伫,上书“孝仁宣诚宪恭……”,止水看得眼花。
      孤冢明月,冷寂碑石,曹牧也一眼望去,只见“孟夕”二字,熟悉得刺目。行将就木的身躯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僵卧在轮椅中,只剩下清泪两行,相思满怀。
      止水缓缓开口道:“多年前,我照见你的心,知你不愿娶孟夕,便索性将你的婚事搅黄,因为我认为人生在世,必当从心而活,方才不负此生,可我不曾料到,人的言语会说谎,心也会说谎。”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究竟是谁在梦中,谁在醒来?”
      止水取出曹牧也怀中的两份合婚庚帖,小心放至他掌中,悄然退去。
      长安白雪落地成泪,陵前红梅迎风泣血,曹牧也身上白衣,掌中红笺。天地皆沉默,万物皆苍白,唯剩几处或陈旧或鲜艳的红,陪伴着此地长眠的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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