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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梦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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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南雪
至宁十七年大雪节气,长安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炉上冒出袅袅的白雾,散发出新鲜又陈旧的药草清香,一室沉寂中,间或可闻炭火哔剥之声。雕花窗棂,明瓦镶嵌,更衬屋外雪色清澈,天光晴明。
榻上公子咳嗽几声,缓缓睁开眼,望着无人的庭院怔仲半晌,久病的嗓音沙哑低沉,“下雪了。”
窗前书案上坐着一人,双腿随意搭在案前的梨木椅上,手边半壶温酒,素来倨傲的神色似也带了些许落寞,“嗯,外头的红梅也开了。”
大雪覆满花叶不扫的庭院,茫茫一片中也无鸟兽也无人迹,荒芜中更显空旷寂寥,唯有几株红梅凌霜而开,满目苍白中鲜艳又热烈,似是冬月里最后一抹不肯褪去的执念。
榻上公子重又昏睡,书案上斜坐的人瞥了他一眼,喝了口酒,跳下书案,走至榻边为他拢了拢锦被。公子的眉宇因病痛而无意识蹙起,唇边笑意却温和,大约又是梦到了昔年往事。
……
“这一枝吗?”曹牧也努力踮脚攀住一枝红梅,艰难地发问。
“不是!还要再往上,上面那个!”矮他一头的孟夕站在几步外,比划着双手急切地指挥。
曹牧也咬牙切齿地往上,奈何身量实在不够,正没奈何处,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轻巧地折下红梅递给孟夕,“这枝么?”
孟夕拍手接过,笑容满面,“谢谢平洲哥哥,就是这枝。”
大他三岁的穆平洲闲闲而立,挑衅地瞧着曹牧也,“还是这么矮。”
曹牧也:“……”
御花园的小太监们奔走而呼:“六皇子和曹家的小公子又打起来了,快去禀告皇后娘娘!”
大年初一,君臣同庆,各朝臣携家眷子女赴宴,酒过三巡后,坐不住的孩童纷纷离席玩耍,当皇帝从容赶来时,穆平洲与曹牧也已是鼻青脸肿,余家的小公子正奋力将两人分开,孟夕则早已同颜家的小姐玩到一处去了。
皇帝哈哈大笑,“平洲,可以啊,今年没被揍趴下?”一手揽过穆平洲,一手抱住曹牧也,“虽说你才六岁,但孤瞧着,长大了必是一员虎将,想不到曹尚书竟有这样出色的儿子。”
穆平洲拉住皇帝的手,“父皇打算什么时候为儿臣赐婚?”
曹牧也亦拽住皇帝的袖子,“臣请陛下为臣赐婚孟家小姐!”
“年年见面,年年掐架的确不是办法,”皇帝故作思考,扬声唤道:“孟小娘子,喜欢哪一个?尽管说来,孤为你做主!”
孟夕早将红梅放在一边,玩弄着颜家小姐打出的剑穗,闻言随口一答:“谁拿得出天下最珍贵的聘礼,我就喜欢谁。”
*身是客
“小姐,您说那曹家小公子疯魔了不成,为了和六皇子较劲,去年和余家小公子学拳,今年和颜家小姐学剑,听说颜丞相还问曹尚书,是否要结个儿女亲家呢。”
孟夕啃着冰糖葫芦,无暇理会婢女的言语,倒是门外偷听的曹牧也火急火燎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孟夕推开门,“你这呆子,又来找我做什么?”
“我爹娘来找你爹娘玩儿,我自然来找你玩儿,”曹牧也盯着孟夕手中的冰糖葫芦,咽了口口水,“请问美丽善良的孟夕,愿意分我一个冰糖葫芦吗?”
“想都别想。”
“就一个。”
孟夕不欲与他纠缠,只得掰下一枚递给他,“就一个。”
“好吃,甜的。”曹牧也一边咀嚼,一边拉着孟夕到花园中,园中已堆起一个奇形怪状的雪人,雪人的身前刻着“最珍贵”三字。曹牧也颇为得意,“你看这个,算不算是天下最珍贵的聘礼?”
孟夕默了片刻,“这是……?”
“我会长高的,会比穆平洲高的,”曹牧也真诚地道:“以后你想要多少红梅,我都可以折给你。”
“所以……?”
“穆平洲他打不过我,以后别人欺负你的话,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孟夕狐疑地看向他,“怕是真的疯魔了。”
曹牧也挠了挠头,“可是我听府上唱戏的姐姐们说,不疯魔不成活,要是我……”话未说完,便被不远处的孟夫人打断,“小夕,牧也,进来挑灯笼了。”
孟夕踢着雪,嘟囔道:“每年元宵都一起过,明明只是邻居而已。”
孟夫人含笑道:“可我却觉得,你和牧也的感情很好呢。”
“我要一只兔子灯,挂在我房间里,”孟夕走了几步,回头叫道:“呆子,还不跟上来,别看那个雪人了!”
曹牧也连忙赶上,“怪不得古人说‘接孟氏之芳邻’,古人诚不欺我!”
……
孟夕睁开眼,坐起身,用了片刻才适应眼前漆黑。宫漏绵长,点滴惊破殿角月,霜阶生凉,重门深锁无尽夜。小宫女凑上前轻问:“皇后娘娘?”
“曹将军凯旋了么?”
小宫女一个哆嗦,谨慎地回道:“娘娘忘了,曹大人已退隐朝堂。娘娘若醒了,奴婢去叫陛下来陪着娘娘,可好?”
“没醒。”孟夕重又缩回被中,所幸余温尚在,“本宫再睡一会儿,兴许能接上方才的旧梦。”
小宫女上前,将一套寻常衣物丢给她,“醒了就是醒了,何必自欺欺人。”
孟夕望着眼前人忽然倨傲的神色,平静地陈述:“是你。”
“是我。”
“做什么?”
“你的心上人不是退隐朝堂,他是快死了。”
*不如水
王朝建立伊始,前朝留下的珠宝名器或充国库,或被瓜分,曹家因此存有一批前朝器物,某日曹牧也去库房取物,不料却撞见一只妖,悠然在库房里飘着,长发披散,容颜男女莫辨。两人对望良久,终是妖先开了口,“你竟不惧,倒是难得。”
曹牧也挠了挠头,“敢问阁下来自何方?”
“我本前朝宝镜,不知沾了哪位弃妃的泪,染了哪位叛军的血,机缘巧合修得人形。”妖的神情颇为倨傲,“今日见你,必有因果,只好勉为其难与你历练一番。”
曹牧也耸了耸肩,“可以,阁下如何称呼?”
“既非人族,何来姓名。”
“《庄子》有言曰‘明镜止水’,你既为明镜,不如唤做‘止水’?”
二人一拍即合。
止水的本相如极淡的水墨,过目即忘,毕竟其真正了得处,乃是幻化他人——从皮相至神态,无一不像,实是明镜本色。止水虽名义上跟着曹牧也,实则白日多在人间游玩,六年的时光,摸清了京城里所有赌坊歌楼。
“你既为明镜,自当‘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怎么总去些风月场所?”
止水抱臂看着曹牧也在庭院中鼓捣种树,神情甚是不屑一顾,“只恨不能如曹尚书一般,将中意的女子皆纳入府中,日日相见。”
曹牧也动作一顿,沉默不语。
“曹家子弟无数,或斗鸡走狗、或寻花问柳,或圈地放贷,无一不是快意人生,纵情享乐,怎么偏生出你这么一个呆子?”止水朝隔壁扭头示意,“巴巴盯着孟家小姐不放,那穆平洲是皇后嫡出,东宫太子,你跟他抢人?”
曹牧也终于抬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止水恨铁不成钢地摆手,“他遍寻天下,终于烧出名动四方的瓷器,眼看明天就要送了,你的聘礼呢?”
曹牧也指了指埋下的树种,“在这里。”
正说间,忽有下人飞奔来报:“公子,陛下,陛下来了!”
曹牧也一愣,赶忙朝正厅走去,未至前院,已闻笑语传来:“曹爱卿不必紧张,孤不过一时兴起,在宫中待得无聊,来你府上蹭一杯茶,早闻曹府景致气派,今日必要好好赏玩一番。”
山石转角处,已隐约可见皇帝面容,周遭围着乌压压一群人,“哎呀,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不想爱卿的府上,连扫地的婢女都这样眉目如画。”
父亲笑着应:“陛下若喜欢,接回宫中便是。”
皇帝又仔细瞧了瞧山石,“这假山的形制,着实别致。”
“陛下有所不知,此山为扬州四块奇石拼成,青绿石笋为春,灰色湖石为夏,褐色黄石为秋,白色雪石为冬……”
“不过去接驾么?”止水走上前,“这皇帝果然如坊间所传,贪玩又好色,和曹尚书真是脾气相投。”
曹牧也却看见,皇帝惯常带笑的神色中,似乎有刹那的皱眉。
是夜,孟夕正欲更衣就寝,却被贴身的婢女拦住,“子时,亭中,曹牧也要见你。”
孟夕愕然侧目,却见婢女已是一张淡如水墨的面容,“你,你是谁?”
“止水。”止水不耐地皱眉,“不然你以为这么多年,是谁翻墙帮你们传书?”
“你是那面镜子?”孟夕放下心来,转又红了脸。
子时,亭中。
孟夕盛装步入中庭,曹牧也已在亭下等待。孟夕攥紧了衣裙,虽说二人总角相知,却因男女有别,已是六年未见,“你这呆……深夜来此,你意欲何为?”
“呆子也好,疯魔也好,随你叫唤,不必这么见外,”曹牧也温和一笑,月光下疏阔明朗,“多年不见,孟夕。”
洁白月光下,孟夕不争气地红了脸。
曹牧也的双手在身侧握成拳,“你信里说,穆平洲明天要将天下最珍贵的聘礼送来。”
“不过一句戏言,谁知你二人竟当真了。”孟夕隐约明白几分,望向曹牧也的眸中渐有星芒浮起,甚至是藏不住的欣喜与期待,“这便是你夤夜前来的原因?”
“孟夕,”曹牧也不敢看她,“我认输。”
“什么?”孟夕的眸色闪动了一瞬。
“于我而言,天下最珍贵的……”曹牧也终于看向孟夕,千言万语却归于云淡风轻一笑,“穆平洲他,他很好。”
“我不信。”孟夕摇头,“你没说完的那句话,才是真的。”
曹牧也转身,几乎是仓皇而逃。
狼狈地回到曹府,却见止水端坐墙头,将一切尽收眼底,“原来这孟家小姐和你一样,也是个呆子。”
曹牧也靠在墙边,缓缓蹲下身,“别说了。”
月上中天,清辉正好,止水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墙头,沉默良久后还是忍不住开口,“曹牧也。”
“怎么?”
“她哭了。”
*起波澜
孟夕执意要嫁曹牧也,孟父爱女心切,遂与曹父主动议婚,曹父早有结亲之意,于是欣然应允,当即请媒提亲,不过几日时间,便交换了合婚庚帖。
某日,孟父拜访过曹家,出门未行几步,却迎头碰见曹牧也,准确地说,碰见搂着两个香艳美姬的曹牧也。
孟父神色惊怒交加,“牧也,你?”
“孟伯父,别来无恙?”曹牧也笑意倨傲不羁,“或者该改口称您孟岳丈了?”
“我原不解,你若对小女有情,怎会无动于衷至今,”孟父颤抖着一双手,仿佛下一刻便要老泪纵横,“谁知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早不是当年之人了。”
“牧也?曹牧也?”怀中一个美人猛然反应过来,娇嗔着锤向男子,“原来公子是曹家的少爷,真真可恨,瞒了妾身这些年。”
“就是,”另一个美人也附和,“今晚可要好好罚你,不醉不归!”
孟父拂袖而去。
承明二十四年,曹孟两家定亲。
承明二十四年,太子穆平洲强退曹孟两家亲事。
承明二十四年,孟氏长女孟夕入东宫,为太子妃。
承明二十五年,帝崩,太子穆平洲即位,改年号为至宁,立孟氏为后,是为至宁元年。
又是一年合宫夜宴,皇帝在大殿与群臣欢饮,曹牧也带着止水在御花园踏雪,园中红梅开遍,如同荒原上的烈火,透出苍凉的美。曹牧也走至一株梅树前,他的身形已足够折下任何一枝红梅,只是折花寄无人罢了。
“也不知你有什么好,”止水随手折下一枝梅,“惹得皇后日日称病,不肯与皇上亲近。”
曹牧也皱眉,“是装病,还是真病?”
“要不说你是呆子,”止水俯身将梅枝插在雪地中,“真真假假,有什么要紧,总之是她不见皇上罢了。”
再行数步,却见梅树下一抹雪青色衣角,衣角绣满繁复凤纹,眼前风雪陡盛,女子的身形一时隐约。孟夕独立梅树前,凌霜怒放的风骨经年依然,人与花,两白头。
孟夕身后的小宫女眼尖发现了曹牧也,清叱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曹牧也自梅树疏影里走出,跪在雪地中行礼,“臣曹牧也,参见皇后。皇后……安好?”
孟夕凝视他半晌,“曹大人安好?”
曹牧也跪在雪中,森寒冷意中忍不住颤抖,“臣安好,扰了娘娘雅兴,还望娘娘恕罪。”
“本宫欲折一枝红梅插瓶,可否劳烦大人?”
“臣愚钝,恐难担此重任。”
孟夕神色不曾变,仍侧首端详红梅,“是么。”
曹牧也张了张口,终于道:“但,既是皇后所命,臣……”
“不必了。”孟夕微微踮脚,折下最高处的一枝梅,“听闻大人向陛下请命,要出征西域?”
“是。”
“西域动乱多年,大人可有胜的把握?”
“没有。”
孟夕抚着梅枝,默然不语。
僵持良久,曹牧也开口道:“雪夜风寒,容易受凉,还望皇后为陛下珍重自身,臣告退。”
孟夕嘴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终是看向止水,止水微微点头,“我知道。”
孟夕转身离去。
曹牧也从雪中站起身,问止水:“你知道什么?”
“你的旧情人约我见面。”止水含笑挑眉,“看来还是我更招女子喜欢。”
“你怎么知道?”
“镜子映照人的皮相,也映照人的心。她既有求于我,我便勉为其难瞧瞧她的心。”
“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才让那些秦楼楚馆的姑娘都倾慕于你?”
“不,”止水大大咧咧走在前头,“是用你的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