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史》徒往

14、绝影·下

　　*意难平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清影终于明白云逸门不入正道的原因。
　　绝影剑法至阴至寒，所习者练至第十重，便会影响经络血脉，每月必有一日真气逆行，阴寒侵骨，痛楚非常。清影拥着皱眉蜷缩的顾反，忽然记起，上月十五，正是她救下顾反的日子。
　　顾反眼中几许自嘲，“阿影如今，可想入我云逸门了？”
　　“从来有舍才有得，若绝影剑法果然高明，自然需要些代价，只是，”清影心疼地看向他，“我对自己下不了狠手。”
　　“阿影可知道穆怀明？”
　　清影微微一颤，“穆将军？”
　　“什么将军，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顾反目光轻蔑，“地方官员不报饥荒，只报动荡，天子不闻百姓苦，唯闻百姓乱，每每派穆将军征讨‘贼寇’，岂不可笑？”
　　“被逐出云逸门后，母亲带我回了娘家。那年家乡大旱，田地颗粒无收，百姓交不起赋税，去县衙击鼓鸣冤，却被当做贼寇镇压，此事越闹越大，很快上达天听，穆怀明就来了。”顾反冷笑道：“江湖皆说我狠绝，谁又领教过穆将军的手段？长者处死，少者流放，托他的福，一夕之间，我举目无亲，获罪西行。你若是我，定然也对自己下得了狠手。”
　　“可，我怎么听说，穆将军清名在外，颇得民心？”
　　“若有朝一日，你被定为乱臣贼子，才可得见其中荒唐。”
　　清影的眉目笼上阴霾，“天下要乱。”
　　“天下已经乱了。”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天下如何纷乱，清影与顾反皆不关心，立春后，便开垦了几亩薄田，耕种纺织，倒也幸福美满。
　　又是一年大寒，二人正围炉赏雪，良宵夜话，闲聊起春节的菜式与新衣的样式，不料有人深夜冒雪登门，颇有些不速之客的意味。
　　门外立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含笑道：“姐姐，我来接你回家。”
　　清影一时无言，半晌方问：“爹和哥哥呢？他们可好？”
　　公子的眸色黯淡下去，“爹在宫变时死了，哥哥承了帝位，待到明年春，便是新朝长安元年。”
　　清影回眸望了一眼抱臂倚门的顾反，笑道：“清宇，你回去罢，我在这儿挺好的。”
　　清宇还未答言，身旁的小厮便抢着道：“小姐，穆家如今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在此……”
　　清影厉声道：“住口！”
　　顾反眸色一震，缓缓走上前，一字一顿地问：“穆家？穆怀明？”
　　穆清宇作了一揖见礼，“正是先父。”
　　顾反僵硬地转过头，眼底的落雪一层，又一层，透出荒芜的寒意，“穆清影，你瞒得好啊。”
　　穆清影颤抖着伸手，“顾反。”
　　穆清宇见状，忙护在穆清影身前，“干什么，想打架？”
　　顾反阴沉地望他，蓦地大笑道：“自然想！”
　　庭院中剑光来往，不知过了多少招，两人各自跃开，如两头守卫领地的野兽，片刻蓄力后便再次拔剑相向，剑刃破空处，忽见一抹倩影，穆清宇大惊收剑，在雪地里踉跄数步才稳住，定睛再看时，另一柄剑却已贯穿了女子的腹部，“姐姐！”
　　顾反惊怔不能言，茫然地看向自己双手，似是不能明白这一剑如何刺在了穆清影身上。
　　穆清影跌坐于地，努力抬手牵住顾反的衣袖，“别打了，今天是十五，你吃不消的。”
　　顾反拂开她的手，明明是极简单的动作，却用了许久才完成。
　　“果然，我与你这剑八字不合，不吉……”穆清影兀自凄笑，“夫君，阿影对不起你。”
　　穆清宇忽然醒悟，大怒道：“来人！把这狂徒给我绑了！”
　　穆清影疼得说不出话，战栗着拔出绝影剑，塞至顾反手中，嘴唇无声开合，顾反却看懂她所言。
　　“逃。”

　　*叹人间
　　领头狱卒瞥了一眼牢房，简要交代道：“收拾一下，长公主要来。”
　　狱卒四下环顾，“头儿，有啥可收拾的？”
　　“刑具啊！”领头狱卒简直恨铁不成钢，“长公主身子才有起色，毕竟是姑娘家，若让她受了惊吓，你我都担待不起。”
　　顾反想了片刻，才想起长公主是何人。是了，她兄长承帝位，她自然是长公主。
　　一袭锦绣裙摆映入眼中，顾反抬头，笑意轻蔑，不发一言。
　　盛装之下，她苍白的面色已有了雍容的气度，昔日懵懂的眉眼也添了几分决断，“为什么束手就擒？”
　　“我在等采药的丫头来救我。”
　　穆清影怔仲。
　　顾反哈哈大笑，“罪人不过一个玩笑，长公主倒听愣了。”
　　穆清影抬手便是一个巴掌。
　　“我知道你恨我爹，所以才一直瞒着你，但我自问，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不必这样糟践我，糟践你自己。”
　　顾反噙笑道：“长公主如今，越来越有派头了。”
　　“我无心为我爹辩解，但顾反，你聪明至此，怎就想不明白，乱世本就弱肉强食，彼此倾轧，不是少了一个穆将军便可幸免的，国将不国，何以为家？”穆清影解开他手脚的枷锁，“我爹虽承王命，但还没有眼瞎心盲，他若不想反，以他将军之尊，何须将我娘与我送走？他选择宫变夺权，正是不愿使山河疮痍，百姓流离。”
　　顾反四肢得解，须臾便将穆清影逼至墙角，“长公主如此慈悲，倒叫罪人舍不得下手了。”
　　穆清影轻笑：“这世上，还有你舍不得之事？”
　　顾反咬牙切齿，“没有。”
　　“我已同王兄禀明，赐你将军，征讨诸侯。”
　　顾反仿佛听错，讥讽笑问：“你说什么？”
　　“我要你，为我穆氏打天下，直到河山统一，百姓安居，当然，兵权在你手上，你若愿意与各路诸侯一道，推翻穆氏王权，也随你。”穆清影亦笑，“或者，回你的云逸门，江湖逍遥，我绝不阻拦。”
　　顾反挑眉，“长公主倒是慷慨。”
　　“当年你伤情反复，几次我都要放弃了，甚至想，这样的乱世，不过是求生者苟且偷生，垂死者苟延残喘，若你真的去了，何尝不是解脱呢？”穆清影低头轻笑，“可我又想，一切都会好的，我把你从阎王爷那里要回来，绝不是为了一个更糟糕的人间。”
　　顾反缓缓放开她。
　　“你虽入牢狱，这把剑我仍替你留着，”穆清影从随行的宫女手中接过绝影剑，交还给顾反，“君执绝影，便当绝影，阿影自此与君永诀，明日天涯，再不相问。”
　　顾反接剑，转身。
　　穆清影无声而笑。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终不忘
　　两年后。
　　酒楼中，一群武官打扮的人正推杯换盏，几个有眼色的歌舞伎已盈盈凑上前去，“几位官爷可还尽兴？楼里没什么好酒，官爷若不满意，奴等为官爷唱一支曲，官爷再吃一盏。”
　　一个武将笑道：“你们可认得我？”
　　“奴等眼拙，不认得。”
　　武将又指坐在正中的人，笑问：“那可认得他？”
　　“官爷教我，奴就认得了。”
　　武将哈哈大笑，“快去见过顾将军。”
　　“就是那位平定数郡起义暴动的神武大将军？”歌女震惊，赶忙上前参拜，“将军赫赫战功，奴耳闻已久。”
　　顾反，长安元年入仕，奉命平定王土，四处征战。两年间，杀人如麻，手段狠绝，各路诸侯闻风丧胆，月前本郡被贼子所占，谁知听闻顾反兵临城下，竟吓得当夜弃城逃窜。
　　顾反屡立军功，圣上封其为神武大将军，此番又因讨贼有功，不日将奉诏回京，统领京城戍卫营，守王畿安定——从前的穆将军，如今的先帝，便是担任此职。
　　更具传奇色彩的是，顾反同时是江南云逸门的宗主，云逸门因剑法妖邪，属江湖□□，如此背景之人，竟能拜将封侯，据小道消息，是因顾反与华阳长公主关系匪浅……
　　又一个武将打断了歌女的思绪，不耐道：“拿手什么曲子，快快唱来，唱好了有赏。”
　　歌女忙俯首应诺，挑了首时兴的曲子便唱：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唱到一半，便听顾将军手中的杯盏“咔嚓”一声裂开，歌女花容失色，跪下便要请罪，却见顾将军不紧不慢理了理杯盏碎片，起身道：“唱得挺好。”
　　恰逢小雪，青山白头。顾反拾阶而上，此番路过，终究不肯错过，熟稔于心的小径上，已落满今岁木叶，顾反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人来，小小的身躯，挑着一担子东西，风雪中不知摔了几个跟头。他等她等得心慌，想问她为何一声不吭便下山，最终却是板着脸问她去了哪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庭院的药材早已腐烂破败，散发出极苦的药味。顾反又想起那年大寒，她满载着药草香气，蹲在他身旁，重复了两遍“要救”。
　　如今，又是风雪满山，只是那采药的姑娘，再也不会来了。

　　*胡不归
　　长安二年的大寒格外冷。
　　顾反真气逆行，阴寒侵骨，疼痛时几乎站立不稳，副将见他不适，便自告奋勇去全城巡守，结果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慌张跑回，“将军，燕王收买了禁军，宫中出事了。”
　　顾反立时起身，“调军，备马。”
　　“陛下亲征北疆，朝中无人，若燕王趁虚而入，”副将看了顾反一眼，“不正遂了将军的心意？”
　　顾反停步，“哦？”
　　“当年，属下随家主迎长公主回宫，曾与将军有一面之缘。属下以为，将军并不想守穆氏的江山。”
　　“自然不想。”顾反冷笑，已提剑上马。
　　副将紧随其后，“不管将军怎么想，为了长公主，也务必剿灭燕王一党。”
　　“长公主与我，有什么相干。”
　　“将军当真不知道，长公主为何与你恩断义绝吗？”副将咬牙，“那一夜，将军用名震天下的绝影剑，亲手了结了自己的骨肉！”

　　长公主殿内，穆清影被绑于正中绘彩的柱子上，几个士兵执着矛戟分列两侧，端的是千刀万剐的架势。燕王好整以暇地看着来人，笑道：“看来传闻不虚，将军果然先来看公主。”
　　“是我猜到燕王会在此地等我，”顾反亦笑，坦然坐在一旁的椅中，“若我协助燕王登基，燕王打算给我什么好处？”
　　身后的副将立时拔剑，“顾反！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顾反眼神冰冷，“顾某乃江湖中人，只讲强弱，不讲善恶。”
　　燕王神色一喜，“将军想要什么好处，不妨说来。”
　　“眼下想不到别的，只一件，”顾反的剑锋指向穆清影，“让我亲手杀了她。”
　　燕王抬手以示请便，顾反上前几步，绝影剑抵上女子的咽喉，“阿影，若早知今日，当初可还会救我？”
　　穆清影脸色苍白，却定定望着他，笑道：“要救。”
　　顾反显然很受用，又凑近几步，意欲亲吻她的额头。
　　不过眨眼的瞬间，绝影剑便转了剑锋，连出手的招式都来不及看清，近前的兵士便一一倒下，燕王大惊，扬声呼唤左右，殿内一时刀光剑影，鲜血四溅。
　　副将尚在怔愣，便听顾反厉声道：“谋反禁军，一个不留！”副将如梦初醒，凛然应命，率殿外军队杀出。
　　云逸门绝影剑法本就阴寒妖邪，传至顾反，更是招招夺命。百十精兵强将，不过半柱香便血染殿前，顾反立于一殿的尸首旁，衣上血痕斑驳，凄厉如地狱的恶鬼。
　　斩断缚住穆清影的绳子，顾反再也支撑不住，亦倒在血泊中。穆清影泪流满面地跪在他身旁，顾反却极为平静，“你信我么？”
　　穆清影俯身抱住他，“我一直都信你。”
　　“我那副将说，我不想守穆氏的江山。”
　　穆清影紧紧环住他，“你自然不想，你守这江山，并非为了穆氏。”
　　“我是为了，一个采药的丫头。”血沫从口角涌出，顾反的眼底却渐有光亮，“我也想看看，她口中那个，更好的人间。”
　　穆清影泣不成声。
　　“我那副将还说，我杀死了自己的骨肉。”顾反浑身战栗，眼中满是无助凄惶，“为什么不告诉我？”
　　真气逆行却强自用剑，本就是强弩之末，穆清影见他脸色青白，神情狂乱，忙道：“我们改日再说此事，好不好？”
　　顾反冷得牙关打颤，目光却是灼人的痛苦，绝望地抓住穆清影的手腕，“你不肯原谅我，你不肯原谅我，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穆清影沉默良久，终于俯身贴上他的侧颜，“夫君，带阿影走吧。”

　　*归去来
　　燕王宫变，华阳长公主殉国。
　　顾反护卫不力，赐罢官还乡。

　　四季温暖的江南，山隐隐，水迢迢，白鹤自烟雨中从容掠过，飞渡山云湖澜，落在一处山庄别院，院中闲花流水，树影扶疏。
　　满庭药草清芬，有一孩童正拾药闻香，“所以陛下怎么知道公主没死呢？”
　　“公主留了字条呀，”女子眉眼弯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孩童费解地挠了挠头。
　　“‘孤帆’谐音顾反，‘远影’便是华阳公主。”
　　“那陛下看懂了吗？”
　　女子起身迎向行来的男子，“若看不懂，怎会让你爹爹罢官还乡呢？”
　　顾反抚上女子的脸颊，“今晚吃烤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