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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绝影·上 ...

  •   *白满川
      大雪满山,烈风呼啸,一个本就荒芜的冬天。
      少女背着药筐,深一脚浅一脚地狼狈而行,双手与脸颊都被冻得通红,单薄瘦小的身躯如一叶踉跄的孤舟,随时会被风雪吞没。少女缩着脖子低头赶路,不料脚下的白雪中,忽然出现一缕殷红,细细蔓延的血迹如月老手中从不靠谱的红线,冥冥中竟是不请自来。
      少女抬起头,眼前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人,只有一个锦袍公子与一个家仆好端端立在一旁,家仆拱手回道:“少主,弟兄们都没了,只有那东西还有口气,属下去补一刀。”
      少女顺着家仆的目光,才发现“那东西”正倒在自己前方,一双眼强自撑着,血泊中透出阴冷和轻蔑,即使在冬天,仍能让人再产生几个哆嗦。
      锦袍公子发现了少女,作揖而笑,“吓着姑娘了?”
      少女连忙摆手,脸上是见惯不怪的淡定,“乱世里死人是常事,何况是乱世的江湖。”
      公子走近几步,指着“那东西”解释道:“此人为江南云逸门宗主顾反,云逸门本非正道,此人更是恶事做尽,故而江湖中人,皆是得而诛之。”
      “江南云逸门,名字如此诗意,不像……”少女低头看了一眼那人,又打了一个哆嗦道:“很像是做坏事的。”说罢蹲下身,在药筐中翻找,“我记得今天采挖了一些骨碎补和两面针,正好能用。”
      公子瞧着少女从筐中取出药杵和药臼,搓了搓双手便开始捣药的阵仗,不敢置信,“姑娘要救他?”
      少女点点头,“要救。”
      “此人阴险诡谲,杀人如麻,姑娘若救了他,只怕殃及自身。”
      少女仍是说:“要救。”
      一旁的家仆怒道:“他杀了我们无数弟兄,早就该死了,你个丫头片子胡搅些什么!”
      “《礼记》有云,‘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公子是正道之人,必然也懂得这些道理。”少女一边说,一边将药碎敷在那人伤口处。
      公子摇头叹息,“姑娘医者仁心,却不知此人心肠歹毒,对恶人施善,又与作恶何异?”
      “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善人或恶人。”少女抬头,眸色一片摄人的洁白,“人生天地间,皆有亲朋,皆有情钟,任何性命,都不可放弃。”
      公子哂笑,“那,姑娘只有自求多福了。”
      少女目送二人走远,脱下外袍,将顾反半拖半拽到袍子上,背起药筐,拉着袍子在雪地里艰难跋涉起来,行了十几步,便又是跳脚又是呵手,声音都冻得发颤,“你们江湖人士,非要约在大寒的节气打架么?等春暖花开再厮杀不行么,那时候拳脚都活动得开。”
      顾反直直盯着雪地中的剑,少女叹一口气,折回去拾起,插回剑鞘,见其上纹有篆书“绝影”二字,免不了再打一个哆嗦,“我叫清影,你这剑叫‘绝影’,不吉,大大的不吉。”
      将剑放在顾反手边,少女继续拖着袍子前行,气喘吁吁道:“其实,冬天打架,也,挺好,雪地里,好搬运……”

      *晶莹雪
      正道公子说得没错,顾反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拧断了清影的胳膊。
      彼时清影正端着一碗药汤进门,忽被推至墙上,一双手雷霆般扼住她,药汤泼了一身,清影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挣扎,结果便听到左胳膊清脆的脱臼声。
      “谁派你来的?”
      清影涨红了面皮,“没人,我就是想救你。”
      顾反冷冷一笑,松开手道:“美人计我见得多了,这样拙劣的倒是少见。”
      清影忍痛将脱臼的胳膊归位,“诚然我是个美人,只是壮士这‘拙劣’二字从何说起?”
      顾反脸色变了一变,“壮士?”
      “你们江湖中人,不称壮士,称侠士么?”清影心平气和地同他道:“侠士看人的眼光透彻,看自己的眼光却不透彻,自古美人配英雄,可侠士这样凶神恶煞,若我是侠士的仇家,绝不会用美人计。”
      顾反抱臂而笑,“依你之意,用何计为妙?”
      “三十六计中,‘美人计’为第六套,第三十一计,是处于败军态势之计谋,仇家既然自觉落于下风,不如用最后一策,走为上计呀。”清影话音未落,顾反便一个趔趄倒入她怀中,清影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咬牙切齿,“昨天才捡回来,今天就有力气动手,还以为你是铁打的,原来是演苦肉计呢?”
      费力将他搬回床上,清影方去擦拭衣裙上的药渍,“我守了几个时辰煎的汤药,就这样被你浪费了。”
      顾反目光冰冷,充耳不闻。
      清影将炭盆挪近,又替他盖好被子,威胁道:“既打翻了,便不会再煎第二遍,你若再这样闹事,索性就多躺几天,反正群山之中,只有我一人住,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
      山中小屋不过一居室,顾反既占了床榻,清影也不好将病人赶走,只得在另一角打了地铺,可怜半夜便被冻醒,辗转间,听得屋那头的顾反突兀发问:“你姓清?”
      “清影是我的名。”清影裹紧了被子,“乱世战祸频出,爹爹担心家眷安危,把我和我娘送到这深山老林,说是等太平了,就接我们回家。”
      “你娘呢?”
      “有一天,我娘下山采买,正碰上流民作乱,在集市上□□烧,然后……就死了。”清影闭上眼,“我在家等了两天,下山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顾反沉默。
      “我昨天看见你的时候,就想起我娘,她当时……是不是也这样倒在地上,无望地等待死亡呢?”
      “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岂不闻药王孙思邈尚有三不救:恶棍不救,妖邪不救,害人者不救?”
      “曾有恶虎伏跪求医,药王为其医治后,恶虎便不复伤害人畜,为药王守林,出入相伴,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顾反冷冷道:“姑娘若要劝我向善,便免了。”
      清影摇头,“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君臣之礼是善,可圣上昏庸,朝纲废弛,那么听命君王还是善吗?各路豪杰揭竿起义,为河山统一是善,可为此战火不休,生灵涂炭,这还是善吗?”
      “姑娘语出惊人,颇有入我云逸门的天资。”
      “江南云逸门,江南……”清影又将被子裹紧些,嘟囔道:“听闻江南四季温暖,也好。”

      *寂寞林
      顾反伤重,加之天气严寒,其间反复了几次高烧,清影采的药有限,只得下山去买,顺道又选了些滋补的食材。挑着担子正在街角休息,忽听身旁几个躲雪的汉子聊起了云逸门。
      “……听说没死,被一个采药的姑娘救了。”
      “哪家的姑娘,这样缺心眼,救了顾反,有她苦吃的,哈哈哈哈。”
      清影望了一回天。
      “想当年,老宗主死得早,顾家几个老东西想坐头把交椅,将那孤儿寡母硬生生赶出去,谁想到,老宗主早就把绝影剑谱留给儿子了,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可不是,十年之后,那顾反提着绝影剑,一夜杀尽顾家七十口,把门户清理了干净,手段之狠辣,啧啧啧。”
      “那采药姑娘若没伺候好,绝影剑出鞘,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哈哈,此言不差,顾反的绝影为天下第一快剑,下手最是狠绝。”
      清影几个哆嗦,“不吉,大大的不吉。”赶忙挑起担子,转头冲入风雪中。
      深山路滑霜重,待清影到家,活像一只移动的雪人,蓬头垢面地冲进屋中取暖,顾反皱了眉质问她:“去哪里的?”
      清影抬手欲触他额头,转觉自己双手太过寒凉,便收回手道:“你高烧不退,我这几日采的药也不够,只好下山去买一些,还买了肉和炭,今晚给你炖鸡汤。”踌躇了半晌,又道:“你伤势严重,而我是个半路出家的,等开春雪化了,你身体好点,我就送你下山,寻个正经医馆。”
      清影眉睫上的雪渐渐化开,肿胀通红的面颊和双手也缓缓复原,顾反的目光从她蓬乱的头发移到满是泥污的衣裙,不问也知路上摔了多少次。“你没说实话。”
      清影被他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忍不住咳了一声,“那个,我爹留的银钱实在不多了,药和食物一天比一天贵,我快养不起你了。”
      “还有呢?”
      “我算了算,我和你的绝影剑八字相冲,不太吉利。”
      顾反眯起眼睛,“你怕我。”
      “诚然,我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但我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姑娘家,”清影自认还算坦然,“我不求侠士报恩,但求侠士饶命。”
      顾反哈哈大笑。
      “有什么可笑的?”清影待手暖了,方去探他的额头,又把了一回脉,“眼前人生死一线时,慈悲是本能,过后嘛,就未必了。”
      顾反睨着她,眸中透出寒意,“你可知绝影为何是天下第一快剑?”
      “想是,贵派创制这套剑法的老祖宗,是个急性子?”
      “我五岁那年,与父亲秋猎,遇上仇家埋伏,父亲杀了十二人,正与最后一人僵持,看见一旁站着的我,便命我拔剑。”顾反看向绝影剑,“我第一次见到死人,怕极了,握着剑不敢刺下去,便是那犹豫的刹那,父亲被杀死了。”
      “所以,绝影剑是到你手里,才成为天下第一快剑?”
      顾反捏住清影的下颌,笑道:“只有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才会把慈悲当本能。”

      *终身误
      顾反意外地勤快。
      修养了十日的功夫,便已能如常行走坐卧,清影本欲就此将他送下山去,谁知如今每日醒来,院里的柴已劈好,缸里的水已盛满,锅里的饭菜正香,壶里热水,房中暖炭,简直是幸福得不知今夕何夕。
      自然,顾反做这些不是为她,是为了他自己,所以锅里香喷喷的饭菜,清影只有看的份——而且必要等顾反吃饱喝足,她才能用自家厨房为自己做饭。一来二去,清影逐渐认识到自己与顾反的厨艺简直是云泥之别,于是经受了几日的美食煎熬后,终于低声下气地同他商量:“顾侠士,您看,您方便把昨晚烤鱼的秘方告诉我吗,除夕夜祭祖的时候,我做一道烤鱼给我娘,也不枉她养我这些年。”
      顾反冷峻的眉目少见地纠结半晌,“除夕夜?”
      “是啊,今天是腊月廿六,”清影更加卖力地挤了几滴泪,“我娘去了以后,这山中便只剩我一人,独自过春节,独自过元宵,独自过中秋……”
      顾反点头,“那今年,我同你一起。”
      清影期期艾艾,“烤鱼……”
      顾反甚是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不教。”
      不教便不教罢,好在顾反让清影带他下山买鱼,至少说明他是打算一展身手的。更加贴心的是,顾反堂堂七尺男儿,主动承了挑担子的重任,清影忍住手舞足蹈的冲动,尽量显得低眉顺眼。
      然而未出集市,便听外头喧哗起来,不知是哪个村哪个县的流民,乌压压涌进来,见东西便抢,顺手用镰刀锄头等农具划开阻碍的人群,血肉横飞的场景让清影有些胆寒,正发怵间,顾反已握住她手腕,“跟我走。”
      偏生有几个流氓拦住两人去路,上上下下打量清影一番,“小娘子,弃了你相公,跟哥几个如何,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清影往顾反身后缩了缩,“我不吃辣,我相公也不吃辣。”
      顾反放下担子,抱臂挑眉望向来人,“动手吧。”
      “贪图美色,罪不至死。”清影小心拽了拽他袖口,“别,别拔剑。”
      “拔剑?”顾反诧异地望她一眼,“那不是脏了我的剑?”
      几人显然不知道面前的少年乃是名震江湖的云逸门宗主,于是操着各色农具齐齐招呼而来。清影重新挑起担子,跟着顾反,还算冷静地出了集市,假装听不见身后几十人的哀嚎,笑盈盈道:“相公果然留了他们性命。”
      “伤没好,使不上力气。”顾反一手接过她的担子,“你再乱叫,现在便把你扔回去。”
      除夕之夜,顾反破天荒允许清影与她同席,终于尝到垂涎已久的美食,清影一顿饭吃得甚是眉眼弯弯。顾反却仍是神色清冷,饭毕便去练剑,毫无留恋温情之意。
      清影孤身在屋室发怔良久,终于起身去后山寻顾反,隔着数十步远,便有些不敢上前。顾反执剑立于断崖边,周遭是烟雪云岚,头顶是孤月疏星,山下有焰火升空,他的背影也随之忽明忽暗,透出料峭的清寒。
      清影不由看得痴了。
      仿佛是心有灵犀,远处的顾反转过身来。
      漫天烟花次第绽放,清影的面容也染上了许多明亮,她看不清顾反的神色,只大着胆子走上前叫他:“顾反。”
      “嗯。”
      “你愿不愿意娶我?”
      顾反神色变了变,“说,说什么胡话。”
      清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是我唐突了,我怕你接受不了,本想慢慢同你说,结果一激动就口不择言了。”清影清了清嗓子,“是这样,我盘算了一番,第一,虽然我的厨艺不如你,但你若愿意教我,我一定诚心诚意地学,第二,你是江湖中人,难免打打杀杀的,若受伤了,我可以替你采药,替你医治,给你炖鸡汤,做烤鱼,第三……”
      顾反一把拉过她,“第三,安静点。”
      清影猝不及防被他抱住,惊喜道:“你答应了?”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子,自己给自己说亲。”
      清影抱住他不撒手,“聘礼都不收你的,很划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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