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史》徒往

12、流离·下

　　*识君迟
　　白缈初见穆清宇，只觉一身明晃晃的龙袍配上各色佩玉，活像一只锦鸡。本以为是他盛装的缘故，不想日常的服饰皆跳脱扎眼，五光十色甚是鲜艳。
　　后来听宫人说，当今皇帝贪恋美色，凡有些脸面的臣下，都逃不过将女儿送进宫的命运。皇帝则是来者不拒，昨日赖在曹美人宫里不走，今日早朝后忙忙赶去给孟才人赔罪，明日又兴冲冲去皇后宫中探望，是以宫里的皇子滚雪球一般出生，当然，宫外的皇子也偶有发现，皇帝究竟欠了多少风流债，实在是说不清的难题，于是穆清宇在白缈眼中，从锦鸡一跃成为四处开屏的孔雀。
　　再后来，白缈才明白这满纸的风流债，不过是满腹的阴谋计。当王权多方受制，方兴未艾之时，联姻是唯一的选择，本质上说，与青楼姑娘左右逢源没有什么差别。
　　某年深秋霜降，她于宫外白马寺论道归来，经过乾清大殿，忽然听见殿内正说到南诏。
　　南诏各部族作乱，国主国师皆被杀，白蛮大巫趁乱上位，密谋数日进犯中原之事。穆清宇拿着奏折啧啧感叹：“孤与那大巫师，当真是心有灵犀，南诏要反，孤要打，却都少个撕破脸的理由，师出无名。”
　　阿长心生一计，“陛下，南诏圣女尚在宫中。”
　　“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圣女既为琉璃所化，自是世上第一干净无暇，倘若……”
　　“国师已死，大巫师向来反对圣女联姻，倘若孤一时兴起，玷污了她，南诏必不肯善罢甘休。而孤只要宣称，是圣女行为无端，魅惑于孤，则可撇得一干二净。”
　　“陛下英明。”
　　“英明？孤倒觉得是小人之计。”
　　“非常之期，当用非常之法，”阿长一声叹息，“南诏将圣女送来，便是摆明了不顾其生死。南诏都不在乎的东西，陛下何故怜惜？”
　　是夜，穆清宇只身造访圣女殿。
　　白缈端坐莲台，眉目少见的明艳，更显国色无双，鬓边一朵素白桃花，仍有幽微清香。穆清宇双眸亮起，称赞道：“这白桃很是衬你，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阿缈可解？”
　　“不解。”
　　“南诏素来以风花雪月闻名九州，何谓风花雪月，阿缈可解？”
　　“此为我族少女头饰，垂下的穗子是下关风，艳丽的花饰是上关花，帽顶的洁白是苍山雪，弯弯的造型是洱海月。”
　　“你若戴上必是倾城。”穆清宇望着她笑，“孤听说，白蛮的男子，终生只娶一人为妻，遇上心爱的姑娘，必要在人前为她唱一次情歌，阿缈喜欢这样的么？”
　　白缈阖眸沉默。
　　“阿缈，孤……我这一生，同你何其相似。”穆清宇望向殿外冷月孤星，眼中映满萧瑟落叶，“你守你的南诏，我守我的长安，在命运的轮盘上，我们一无所有，只能以自身为筹码，抛却尊严，舍弃情感，看似高台之上，万众朝拜，实则摇摇欲坠，徘徊不安。”
　　“没有人问过我穆清宇想要什么，我也不敢问自己。”穆清宇凝视着白缈，眼中是求而不得的痛苦，是飞蛾扑火的决绝，“也没有人问过你白缈，在这样的寒夜，单衣赤足会不会很冷？”

　　*正堪悲
　　数年前，南诏崇圣寺千寻塔顶夜放佛光，众人一番周折取下，发现竟是一块佛宝琉璃，从此日夜供奉。供奉之法颇为诡谲，需用血泪为祭，以昭自身清白虔诚，不料某日琉璃忽化人形，诸多信徒亲眼所见，于是当即跪拜叩首，尊其为南诏圣女。
　　军帐中，穆清宇一身戎装，支颐而笑，“竟真的是琉璃所化？孤还以为是南诏国师的诳语。”
　　“陛下，家父曾言，琉璃生于海外四洲，须弥山南，若非历劫修业，佛宝绝无现世之理。”余山海横剑拱手，“即便现世，也不会凭空化生，必有前因。”
　　穆清宇尚未答言，阿长已慌张从帐外跑进，“陛下，陛下……”
　　穆清宇神色不变，“崇圣寺没围住？”
　　“谨遵陛下旨意，南诏残部皆困于崇圣寺，只是，”阿长凑近耳语，“因圣女向陛下称臣，大巫师将其关入欢喜佛殿内，此刻正率族人祭天，欲焚其殿。”
　　穆清宇勃然变色。
　　欢喜佛正面端坐，与怀中女子相拥。二者赤身裸体，紧相依偎，以求身心合一，修得大自在、大欢喜之境界。中原人以其姿态污秽，甚少在寺中供奉，南诏民风虽淳，也只将其殿建于极偏僻的一角，殿内肮脏不堪，从无香火。
　　白缈跪于正中蒲团，闭眸叩拜，身影仍皎洁似苍山冰雪。
　　“南诏白缈，与穆氏皇帝私通苟且，本已不洁，两军列阵，又于阵前屈膝降敌，乱我军心。天理昭彰，因果有常，焚此恶女，永堕阿鼻！”大巫手执火炬，面目凄厉，族人神色仓皇，缄口不言。
　　昨日万众膜拜，今日千夫所指。殿中火起，白缈犹自岿然，四下静谧无声，只闻焦木噼啪作响。得血泪而化人，她因南诏而生，最终，当为南诏而死。
　　“阿缈——！”

　　白缈初见穆清宇，他笑吟吟问她，一个女孩子家，为何穿得这样朴素单薄——宫中十年，每逢秋冬，他总不厌其烦关心她的冷暖，而她早在化生之时，就已不辨世间冷暖。
　　世人尊她为圣，他却始终视她为寻常女子。白缈说不清是何时破了戒，动了心，也许是在他唤她“阿缈”的那一刻，也许是在离别那夜，她对着佛前宝镜细点胭脂，轻扫眉黛的那一刻，也许是在千寻塔下，他越过众人飞奔而来的那一刻。
　　昨夜月色温柔，群星环绕，他在塔顶唱了一夜的情歌，她做了一个梦。
　　又是密雪满中庭，落雪绵长，似是谁隐秘的心事。他身披大氅，踏雪而来，随意坐在她身旁，笑吟吟问道：“阿缈，怎么又穿得这样单薄？”
　　风吹过，白雪飞扬得忘乎所以，她牵住他的手，“穆清宇，我好冷。”

　　*何所期
　　“阿缈——！”
　　有身影如疾风飞掠，越过殿前沉默的众人。
　　南诏族人惊怔了一瞬，才猛然醒悟，原来昨夜亵渎圣女的那人，和今日仓皇奔来的是同一人。有人起身欲拦，却被大巫一声喝断：“由他去！”
　　殿内殿外已是一片火海，火海中，欢喜佛眉目含笑，紧拥怀中女子，佛座下一抹白影长跪，火光中摇曳得如同稍纵即逝的云雪。穆清宇撞入殿中，一把捏住白缈的双肩，“你疯了！”
　　“南诏予我一身血肉，如今悉数奉还，再不相欠。”
　　穆清宇跪坐在她身边，神色近乎乞求，“孤没有动过你，阿缈，你疯了。”
　　“以当日时局，吾皇为何没有动我？”
　　“孤不过想，从心所欲一次。”
　　“阿缈亦是如此想。”
　　那夜霜降，穆清宇对她道：“孤没有吾父之勇，亦没有吾兄之谋，但孤不想利用心爱的女人成全自己，阿缈，留在我身边。”
　　晨光破晓，她不辞而别，千里赴南诏，言说已被穆氏皇帝玷污清白，一个月后，南诏借此起兵。
　　穆清宇怔怔不能言，“阿缈，你喜欢我吗？”
　　白缈微微而笑，“一生所爱。”
　　那是白缈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鬓边素白桃花衬着佳人玉容，真正是国色流离，穆清宇有刹那的失神，片刻后大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死！”说罢拥她入怀，热烈吻上她的唇，似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
　　殿宇倾颓，佛像金身剥落，有情眉目却仍俯视着脚下众生，一往而深，一往无终地相爱。烈火灼目，于欢喜佛前拥吻的两人却似永恒，与座上神佛姿态相似，刹那间竟如同神迹。
　　“吾皇可知，阿缈因何来到人世？”白缈望向殿中佛像，缓缓道：“吴越之时，范蠡督造‘王者之剑’偶得一石，名之为“蠡”，并作为定情之物送与西施。后来，越国战败，西施前往吴国，将‘蠡’归还，眼泪落于其上，遂有‘流蠡’，即人世的琉璃。”
　　“世人皆知，得琉璃则永无灾病，寿与天齐，却不知何为琉璃。”
　　穆清宇闻之变色，“阿缈？”
　　“流蠡，留蠡，琉璃。琉璃是与爱人永诀之泪，”白缈身形逐渐消散，“凡我所触，皆不朽。”
　　穆清宇伸手，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烈火映入白缈眼中，竟是难掩的光明，“佛界琉璃，焰火所成，今日我功德圆满，就此归去。”
　　“何谓圆满？”
　　“皆空。”

　　火光转盛，南诏族人与赶来的中原兵将皆瞠目僵立，忽闻殿宇中传来一声哀恸的呼号，似承着锥心刺骨之痛，伴着狂风烈火，向九天遥遥而去。刹那间，南诏百花齐盛，日月同辉，漫天大雪。
　　似水云雪纷纷而下，殿上烈火渐息，只余断木颓垣，斑驳佛像。待浓烟散去，一片灰烬瓦砾之中，竟缓缓步出一人。
　　中原兵将群情激荡，叩首山呼，南诏残部惊慌失措，溃不成军。
　　西施为范蠡委身事吴王，以成其功名。白缈为穆清宇舍弃一生清名，以成其王权。
　　穆清宇俯身拾起一朵素白桃花，从此流年无数，冰霜烈火，唯有它与他将永世不朽。

　　*不见君
　　“父皇果然英勇无双，连老天都保佑父皇呢。”年幼的皇子趴在穆清宇膝上，清亮眸色满是憧憬，“风花雪月同时出现的奇景，一定很美吧？”
　　“一般一般，”穆清宇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还是痛快和心上人搂搂抱抱更美。”
　　小皇子认真思考了半天，沮丧地说：“可是我喜欢的宫女姐姐不让我抱。”
　　“不像话！”穆清宇怒道：“喜欢的姑娘要靠自己去争取，想当年，你父皇我为了讨好心爱的姑娘，在大冬天也能种出桃花，这份恒心，这份毅力，你有没有？”
　　小皇子肃然起敬，“冬天种出桃花？”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穆清宇一番感叹，“孤怕她害羞，不肯要，就骗她说是家里人送来的。”
　　“她是谁？是皇后娘娘，还是曹娘娘？”
　　穆清宇神色陶醉，似在追忆，“是南诏圣女，孤的阿缈。”
　　“哦……”小皇子眨了眨眼睛，“怪不得圣女娘娘在宫里住了十年，也没能成为娘娘，原来是父皇没有争取到。”
　　穆清宇愤而转身，小皇子在身后哈哈大笑。阿长跟上穆清宇，小心劝谏道：“陛下，若是教坏了小皇子，许贵妃可要恼的。”
　　“坏不了，孤未登基时，脾气又冲又直，如今不也有模有样了？”
　　阿长见他心情尚可，遂谨慎开口：“陛下，方才工部尚书遣人来问，圣女殿无人居住，已空置两年，是分给新人，还是拆毁，请陛下明示。”
　　穆清宇脚步顿住，沉默半晌道：“孤去看看。对了，帝陵的设计图纸改好了没有，拿来给孤。”
　　圣女殿内仅留的一位宫女阿忆正啃柿子——俗话说“霜降吃灯柿，不会流鼻涕”，是以各宫各院都分了柿子。忽见殿门被推开，又见来者是皇帝，吓得扔了柿子叩头就拜。不料皇帝瞧了瞧滚落在地的柿子，若有所思道：“又是霜降了。”
　　阿忆应道：“是，冬天快来了。”
　　“她是霜降那天来的，也是霜降那天走的。”
　　阿忆不敢作声，惴惴跟在皇帝身后进入大殿。南诏圣女白缈，并非当今皇帝欠下的第一个风流债，也不是最后一个，但阿忆总觉得，白缈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也许是因为白缈容色惊人，也许是因为白缈挑起了中原与南诏的战争。在皇帝为圣女不顾一切冲入火海，又在奇异天象中全身而退之后，白缈的大名一时风靡九州，然而随着新的风月秘闻，这一桩风月终成陈年旧事。
　　皇帝在大殿徘徊良久，又推开了圣女从前居住的禅房，阿忆一颗心登时悬起，只因自己一时惫懒，两年间竟未曾收拾过禅房，倘若龙颜震怒……
　　偷偷瞟一眼沉思往事的皇帝，阿忆却恍惚觉得，皇帝身上这件大氅颇为眼熟，似乎穿了很多年，竟仍是光鲜如新。
　　穆清宇的目光停在镜前一盒胭脂上，“这也是她的东西？”
　　“是，也，也不是，”阿忆战战兢兢地回答，“圣女向来是不用这些东西的，这是在临去那晚，向奴婢借的。”
　　穆清宇无声而笑，“阿缈。”

　　*梦里长
　　承明二十五年，帝后宴饮，却双双中毒暴毙，四海惊动。
　　太子穆平洲临危登基，查明始作俑者为齐王许氏，收其封国，诛其九族，并着手操办先帝丧仪，议定谥号为昭，按其生前遗愿，碑铭无字。
　　穆清宇花了几天的功夫才从帝陵中爬出来。
　　幸亏他生前，不，从前便将一切安排妥当，对帝陵的机关构造亲自监督，了如指掌，才能逃出生天。他虽寿与天齐，却不可能千年万年地做王，终归是要诈死的。
　　只是此番诈死，却颇有些无奈。
　　本欲再等上十年，可惜宴饮之时与皇后饮了同一杯酒，皇后既已中毒身亡，他也没有不亡的道理。
　　昭帝陵前，果然立着一块无字碑铭。

　　“无字碑？”阿长震惊，“陛下收南诏，定律法，平诸侯，可书之功业不下百件，为何要立无字碑？”
　　“皇帝之功过，自有史官后人。孤所立之碑，是为穆清宇。”
　　“陛下？”
　　“穆清宇此人，无趣、无成、无事可书。”
　　阿长沉默半晌，“陛下甘愿一生留白？”
　　“留白？留白，”穆清宇反复品味“留白”二字，笑道：“甚好，若真能留白，死亦无憾。”
　　……
　　穆清宇摩挲着袖中一枚白桃，大摇大摆朝车马行走去，有小伙计迎上前，“客官去哪里？”
　　“南诏！”

　　抵达南诏时，正赶上三月街的集市，街上车水马龙，寺里人来人往，唯有欢喜佛殿，灰烬中沉默伫立，仍是两年前的模样。扫地的尼姑抬起头，打量着他的衣衫，笑道：“施主是中原人，想必迷路了，主殿都在前头呢。”
　　穆清宇凝视殿中一地残骸，摇头而笑：“不，我要找的正是这里。”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尼姑忽然合掌诵经，言罢望向穆清宇，“施主有所不知，相传观音每年三月十五至大理传经，故而三月街又名观音市，其时海外仙山次第于南诏显圣，今岁洱海化为无量海，苍山变作须弥山，若施主心诚，或可得见神迹。”
　　穆清宇双手合十，“多谢师父指点迷津，敢问师父法名？”
　　“云书。”尼姑回了一礼，“观音市不过传闻，三月街还是以对歌跳舞、贸易往来为盛，施主切莫认真。”
　　话音未落，眼前的中原公子已朝苍山奔去。
　　佛宝琉璃，须弥山南。
　　未至山南，便听得白蛮小调，悠扬徘徊，缠绵婉转，穆清宇想起从前旧事，不由慢了脚步。
　　你到哪里我也到，你去之处我也去。
　　你到之处提我名，我去之处把你想。
　　今天哥妹喜相遇，分离话莫讲。
　　穆清宇听罢，才惊觉虽是白蛮小调，却是用中原官话唱出，而且此调为女子应答之曲，先前却不曾听见男子求爱之曲。
　　转过山南，便见一少女着南诏服饰，赤足在清溪中踏歌：
　　本该是修成正果，不曾想人世牵绊，
　　三魂七魄不圆满，归来重结百岁欢。
　　白缈抬首而笑，“穆清宇，你送我的桃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