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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流离·上 ...

  •   *忆旧容
      正月初五,大理,南诏国。
      葛根会是部落的大日子,集市游人如蚁,小吃琳琅,寺庙梵音清圆,香烟如霞。苍山之下,洱海之畔,崇圣寺巍峨绵延,在风霜中安卧了数百年。
      寺中建有三塔,正中主塔名唤千寻塔,高两百尺有余,砖石浮雕皆出自剑川名家之手。塔下跪伏数百信徒,神色虔诚,口中祝祷,月光下乌压压一片,状颇诡异。塔顶端坐一白衣少女,仰望如坐月中,仿佛苍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冰雪。
      他揣着酒,提着三弦,风一般掠过朝拜叩首的人群,朝塔中奔去。周遭众人皆愕然且愤怒,纷纷起身拦住这个亵渎圣女的狂徒,不想那狂徒身法迅捷,甚至醉酒似的有些飘飘然,须臾便至塔中,一边拉着三弦一边唱着小调,循着木梯一层层而上。
      阿小妹,弦子弹到你门前
      隔路远有情尼,不怕路远来到你门前
      阿妹呀,你给晓得我想你
      有心相交就开腔,给是答应一小声
      阿哥把你来挂牵
      几个信徒见他越登越高,一是追不上,二是怕对圣女不敬,是以皆不敢往上,只得冲这个公然挑逗圣女的浪子高声咒骂。待他终于爬上二百余尺的千寻塔,才发现并无通往塔顶的通道,不晓得圣女是如何翻出去的。
      他在最高层坐下,望着塔顶的砖石道:“爬那么高,不累么?”
      冷寂月光照亮一室尘埃,寒意沁骨。
      他一口气饮尽带来的酒,大笑着摔碎了酒壶,“好酒!好酒!”

      *惊初见
      “不是说进贡美人吗,怎么画的是个佛像?”
      “陛下,这是南诏的圣女,据传是琉璃所化的凡胎,以千百信徒的血泪养成,天生神力。”
      “琉璃,佛教七宝之一,焰火所成,消灾辟邪,又名五色石,为补天之灵物。”穆清宇将画轴挂起,笑道:“你同南诏的大巫商量一下,能不能让圣女变回原形?否则孤同曹美人不好交代。”
      南诏国白蛮、乌蛮等部族本就不睦,此番为争圣女做部族的大巫后更是大打出手,死伤惨重,又逢中原改朝换代,国内一片动乱,欲脱离中原辖制。南诏国师为求苟全,连夜派人绑了圣女送往中原,美其名曰同中原诸高僧参禅论道,一来向新王示好,二来避免部族内斗。
      良辰吉日,穆清宇朝服冠冕,于宫门前铺开红毯数丈,亲迎圣女车驾。内侍阿长候在一旁,“陛下为了异域美人大张旗鼓,可是动了纳妃的心思?”
      “孤迎的不是美人,是南诏。”穆清宇带着惯常笑意,眼中却是无波,“想来孤的好色美名已传到南诏了,如此殷勤送上这所谓的圣女,摆明是任君采撷。”
      “国师必是盼着陛下与南诏联姻。”
      “南诏素来不臣,屡犯中原,联姻不过换一时之苟且,终难长治久安。”穆清宇拂了拂衣袖,“辜负国师美意了。”
      香车花雨,琴瑟鼓簧,仪仗已遥遥在望,街边百姓万人空巷,观者如堵。穆清宇挑眉一笑,“霜降节气,倒难为他们找这些花瓣。”
      待至宫门前,萧瑟秋风一时急促,轻纱帘幕飞扬间,端坐的女子已赤足步出,踏过满地落花,刹那间仿佛寒月映远山,冰雪满长安,青丝不束,纯白衣裙,确是无双绝色。“南诏白缈,参见穆氏皇帝。”
      “既然远道而来,便当入乡随俗,从今往后,你是孤的臣下,当称一声‘吾皇’。”穆清宇抬手示意她平身,“你一个女孩子家,连珠翠都没有,太不像话了,南诏已经这样穷了么,一块白布便拿来裁衣,好歹绣些纹饰。再者,眼看要入冬,竟让你赤足而行,冷不冷?”
      左右皆低头忍笑,阿长生怕这好色帝王再说出什么不妥帖的话,忙圆场道:“天色将晚,圣女舟车劳顿,不如先行安歇。”
      “对,孤差点忘了,”穆清宇像是忽然回神,噙着笑道:“为助圣女清修,孤命宫人兴建一住所,筑高台,设莲座,燃明灯,宝相经幡、菩提明镜一应俱全,祝圣女早日修成金身,往生极乐。”
      白缈屈身行礼,“谢过吾皇。”

      *寒云外
      “怎样?这一个月来,她有没有以泪洗面?”
      “圣女真乃方外之人,每日或与高僧论道,或打坐静修,全然不顾红尘诸事。”阿长双手合十,“老奴倒是听闻,曹美人得知陛下关心圣女,带了孟才人、许婕妤并十数宫人往圣女那儿去了。”
      穆清宇扶了扶额,拿起龙椅上的大氅,走入凛冽北风之中,“大冷天的,真不想出去。”
      还未踏入正殿,便觉一阵凄清寒凉,殿中无灯,唯有清辉满室。莲台高坐之上的那人,无情眉目,宝相庄严,似是苍枯月色,似是风化壁画,已分不出是人是佛,穆清宇恍惚间竟生出想要朝拜的荒唐感觉。
      “曹美人呢?”
      “走了。”
      “为何不点灯?”
      “月色便很好。”
      少女仍是单薄的净白衣衫,裙裾在烈烈北风中飘舞,如虚空中一袭渺茫轻云。穆清宇缓步走上高台,平视着她问:“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被送来这里?”
      白缈目色无澜,“为求君王垂怜。”
      “那我且问你,何为情?”
      “无常。”
      “何为无常?”
      “虚妄。”
      “虚妄如何?”
      “五蕴皆空。”
      “五蕴皆空如何?”
      “渡一切悲苦。”
      “圣女道法高明,果然适合于菩提树下拈花微笑,却不适合于孤的后宫争奇斗艳,”穆清宇颔首而笑,“方才孤那三位妃子,圣女以为谁更美些?”
      “吾皇所爱便为美。”
      “依孤说,皆不如你,中原有个说法叫做‘国色流离’,形容女子如琉璃般清澈美好,巧了,听闻圣女真身是佛家琉璃?”穆清宇在莲台旁随性一坐,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急躁纨绔的富家公子,“既是佛家至宝,被尊为圣女,应享无上权威,却被几大部族争着讨作婆娘,又被国师千里迢迢进献于孤,可见你过得不快意。”
      “吾皇登天下至高,可又快意?”
      穆清宇把玩着腰间雕龙玉佩,笑得恣意:“孤随父兄诛杀前朝昏君,平定天下,建立新朝,如今大权在握,美人在怀,若能稍亲圣女芳泽,就更加快意了。”
      “吾皇可否放过南诏?”
      “不可,”穆清宇仍是笑吟吟的,“你护不了南诏,南诏也护不了你,所以,阿缈,剩下的日子大可随心而过,你有什么愿望,孤会尽量满足你,比如……”穆清宇上下打量她一瞬,“考不考虑换个厚衣服,或者把鞋穿上?天真的很冷。”
      “谢吾皇美意。”
      “你要是没愿望,孤倒有一愿望。”穆清宇拍拍龙袍上的尘土,站起身道:“孤是天下的王,受万民拥戴,所以圣女下回行礼,倘若能低下高贵的头颅,便更好了——当然,孤从不强迫美人。”

      *空相向
      自穆清宇夜奔千寻塔以后,凭着塔顶俯视所记山川地形,第二日便率部将收了大片南诏国土,围了崇圣寺山门,南诏人退无可退。
      白蛮的大巫将圣女列于阵前,引着一众残部叩拜,“穆氏皇帝,玷污我南诏圣女,罪不可恕。佛祖在上,请示迷津,南诏将誓死追随圣女,愿圣女以琉璃身,下济三道苦……”
      穆清宇望着苍山洱海,高耸山门,叹道:“若无风花雪月,不愿生此南诏,可惜了这样的美景。”
      身旁有一小将道:“世有传闻,琉璃为药师佛转世,得之则永无灾病,寿与天齐,白蛮大巫借此蛊惑人心,实为保全自身,将南诏兴亡皆归咎于圣女,他日若败,亦是圣女神力式微之故。”
      穆清宇侧目,大笑道:“余将军,你这小儿子明察秋毫,他日必为国之良将!”抬手将圣旨抛给他,“读罢。”
      小将余山海接旨,临危受命,纵马阵前倒也从容不迫,朗朗道:“承明二十三年,皇帝诏曰:南诏白缈,蛊惑部族,妖媚君王,罪不容诛。南诏族人,自新朝以来,背盟约,犯边邑,现列其十宗罪,皇天后土,祈请共鉴……”
      穆清宇打了个哈欠, “都念完了?大巫师,可以开战了么?”
      大巫恭敬朝圣女一礼,垂首等待白缈下令。
      穆清宇远远望向白缈,这是他头回见她着南诏盛装,虽仍是一身白,却明艳不可方物。白缈款款行来,他恍惚想起她旧日所言,南诏少女的头饰藏着风花雪月:垂下的穗子是下关风,艳丽的花饰是上关花,帽顶的洁白是苍山雪,弯弯的造型是洱海月。
      她一人,便是南诏的风花雪月。
      穆清宇痴痴注视她,白缈走至阵中,缓缓下跪垂首,是卑微放低的姿态,“南诏白缈,恭祝吾皇万年。”
      低头的刹那,穆清宇看清她鬓边的素白桃花。

      *暮雪时
      皇城下第一场雪时,正是曹贵妃生辰,皇帝罢早朝,设宴席,携一众妃子欢饮至黄昏。
      穆清宇不胜酒力,醉醺醺地扶着阿长醒酒,不觉间已行至圣女殿外,阿长劝道:“陛下,您一身酒气,怕扰了圣女清修。”
      “圣女殿?”他朦胧抬头,脑中浮起一抹清绝白影,只觉邪火三丈高,“我偏要扰她的清修!”
      喝退了阿长,他东倒西歪撞入门中。中庭雪满,菩提树下,她赤足单衣而坐,雪落不沾衣,在她身侧纷纷化去。他一把脱下大氅摔给她,“傻丫头,你冷不冷?”
      白缈拾起大氅,神色却微微一动,“衣上有毒。”
      “有毒?”他醉倒在雪中,仍嬉笑发问:“谁的毒?曹家的?孟家的?许家的?”
      白缈伸手欲扶,又急忙收回,起身去寻阿长,却被他拽住裙裾,“阿缈。”

      丝线淬毒,几不可察,数年间随各式衣物浸入肌理,若非白缈及时发现,不出一载,皇帝便会因幻至癫,终至殒命。阿长对白缈自是千恩万谢,“圣女慈悲为怀,老奴感激不尽,倘若陛下有闪失,老奴,老奴……”
      “少年时随父兄南征北战,父亲死于前朝余孽之手,兄长承父志、建新朝,却被前朝公主所惑,登基十年便弃帝位,他虽为天下至高,却是天下至难。”前朝余孽未平,同战诸侯不服,四夷八方为乱,这江山,早已是风雨飘摇,百孔千疮。
      阿长合掌,“圣女果然琉璃心地。”
      穆清宇支走阿长,笑吟吟问白缈:“为何救我?”
      “为何不救?”
      “放虎归山啊。”穆清宇眨了眨眼,“孤不会放过南诏,救一命而伤百命,怎么看都不划算,阿缈莫不是看上孤了?”
      白缈没有回答,兀自望着寝殿中悬挂的南诏圣女像出神。
      “其实孤也看上你了,你这招欲擒故纵实在高明。正好曹美人晋了贵妃,不如由你来做白美人?”穆清宇盘算一番,“不行,等沈才人生了孩子,孤必要晋她为美人,权且封你为才人罢。”
      穆清宇说到兴起,索性从床上爬起,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木匣子,“你们国师非常忧心你的终身大事,特意遣人给你送礼,孤瞧着很是别致,想不到南诏还能种出这样的花。”
      木匣中安卧一枚素白桃花,如雪如玉,罕见地明净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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