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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应作如是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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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武月在桐芳台住着。有个太医照看体质,其余日日有天南海北的药膳补品。药倒是吃,就是补物武月都不动筷子。端差事的人着急,想往御前诉苦,德加一直压着。到今天晚膳实在过不去,便亲自接了一盅北株雪莲炖燕窝去了桐芳台。
殿门大开,武月同沈昭仪正对弈。
武月着着步步生莲观世音施恩雾霭青色华服,昭仪披着紫青纱斗篷,天色晚霞旖旎,绚丽非凡。德加一时也不敢造声打扰。
“大总管来了呀。”沈昭仪嫣然招呼。沈昭仪是个冷峻的脸模子,笑起来却犹似淅沥绵柔的春雨,同她本性那样柔顺。
“奴才参见两位娘娘。”
瞧见身后的汤盅,沈昭仪也灵光,手挡着嘴,声音也不大不小地对武月说:
“殿下,德加是陛下身边侍候的,他既然来了,必是小喽啰都没辙了。”
武月拽拽衣角,落了一黑子道:
“进补的东西都是空谈,吃下去整日都堵在那里,难受得想吐。”
沈昭仪说:
“那是大监带来的,不谈补用,滋味上,那心思动得也巧,可不是?”
德加微卑后背,说;
“昭仪娘娘抬举了。奴今儿带的真是好东西。北株雪莲,在峭壁上生的。性子温热才能在风雪里绽放,炖着刚摘得十分干净血燕窝,一定半点儿荤腥都不见,只盼着能讨娘娘的凤体康健。前头的差事要办的不妥当,奴才是他们师傅,替他们担罚了。”
“咦,殿下没有要罚,恐怕是真心不对胃口。”沈昭仪身子向皇后,
“不过尝尝吧,真要不喜欢,以后再也不吃就行。”
武月终于不再摸子,将姿势挪挪正,点头示意进膳。
上来有人端水,草粉侍奉净手。
沈昭仪接过盛好的汤碗,奉给皇后。
武月用拇指和中指夹着碗,手心虚托着。慢慢抿了一口,再品了第二口,嚼着第三口,然后放下了,
“这血燕在山崖缝里才有,只是为这几口,就将性命托于峭壁,太不值了。今日也尝了,觉着寻常银耳羹来的也爽快。”
德加说:
“殿下,您母仪天下,是举朝明珠,这些是完全担得起的。对下人的体恤那是您的恩赐,千万不能泛滥,稍稍即可。”
武月说:
“补物的取法都是有违天伦的,我不忍心,虽不能将此强加于人,自己身体力行是易事,也不是端着忍着,就是如此。”
昭仪拍拍手:
“哎呀!这下拨开云雾见青天了,娘娘爱吃甜羹啊,从此以后多做甜羹,就皆大欢喜咯。”
德加也笑笑,对着沈昭仪说,
“娘娘,陛下还想请奴来接昭仪娘娘长寿殿说说话。”
沈昭仪问:
“何时动身?”
德加看天色,确认好了:
“殿下是用膳完了,现在走,合适得很。”
沈昭仪便起身掸灰:
“既是叙话,那也不多情妆奁了。这棋局也太古怪,也想不出下法儿,那就先随您去吧。”
德加拜武偲裳:
“那殿下就好生养息,奴将昭仪娘娘带走一会儿就送回来。”
长寿殿灯火通明。天子用完膳正更衣熏香。沈昭仪在殿里候着被赐一雅座。
雅座是玫瑰檀打的一四方狻猊凳。玫瑰檀紫红深红又浓墨,自散沉木奇香,座上未铺软垫,狻猊兽喜烟好坐,嘴里吞咽吐雾,可见这凳是个养生之用的香蒸笼子。
天子来,免昭仪的礼。昭仪便自发道破了这凳子的玄机。天子说,自是鲜少有此识相,在意这凳子的妙用,那便赐给你吧。
“就赐一个?陛下这是赏是罚倒叫人难分。”
天子座上笑了,
“朕诚心是想赏你,算你机灵吧,这凳子确实是成对的,现如今你宫中人多,你既都想要,那便都拿走罢。”
“那臣妾不客气了。宫中人多也热闹,日子打发地也有趣多了。皇后殿下方才还同臣妾下棋,若不是陛下叫臣妾过来解围,臣妾又要输了。”
“她下棋确实不错,只不过也不轻易同人下便是了,你算入流了。”
“殿下在臣妾眼里才是妙人。这样既有才情,又不恃才傲物,悲天悯人的女子,世上无双啊。”
“是吗。”
沈昭仪都说到这儿了,天子何语气虽嚼不出,倒不如继续心一横,更滔滔不绝:
“是,昨日去陶芦馆听倌人操琴,我说这曲子《楚语》也忒让摸不着头脑的,听了多少遍都不一样。殿下便说,这《楚语》不是什么曲名,而是巴蜀之乐传过来都叫《楚语》,昨日我们碰上的这段,恰巧是模仿蜀地班子的调,唱了一处一外来的游人到蜀道难以攀爬,途中和豺狼虎豹搏斗的段落。臣妾知殿下国公府女,自然才识高人一等,不说殿下平日看书时专心致志,博古通今,赏乐也熟捻至此,叫人钦佩起了。”
此处响起水滴的敲击声,不知是水钟还是何物,应上天子的眼色竟是空洞。待德加听着没声儿,怕有何吩咐,奇怪地走了几步,天子才回了魂道:
“偲裳这样的才学,是长公主亲自教的。姑姑极通音律,这些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不过,”
他语气直往下落,沈昭仪也是头一回听到了皇后的小字,随即天子声音又立了起来,
“咳,不过不知皇后病中这几年,性情如何,琴技是否已经丢了。”
昭仪幽幽地道:
“皇后是您的妻子。她的性子是否如前,全都凭您一句话不是么。”
天子忽得抬眼与她相视。
“好罢,你既有这样的贤心,皇后有一东西在朕这里,今晚便拿回去给她吧。”
天子塌上坐着,侧身从身后屉里拿出一匣,沈昭仪两手托着,匣上封条“景翊元年武氏承”。
“皇后要是想先住着,叨扰了你,就再多照顾着她一些日子吧。朕如今赐你青玉挂,赐号贤,自此便着协理后宫之责,辅佐皇后。”
沈静女先谢恩,又说:
“陛下,您小瞧人了,臣妾不是为了这般功利,臣妾是在尽君臣之道。”
天子往内阁里离去,扬声:
“你怕也是瞧朕了。”
沈静女出了殿,未坐辇,讨了灯笼和婢女华芳在道上走着。
走了一段,华芳道:
“娘娘,陛下今日请的是您说话,您怎的都在说皇后啊。皇后不召待见这几年了,奴婢瞧着陛下的神情,阴晴不定,好像有些可怕。”
“阴晴不定?不是。陛下何时和我有这夜话的意思,这大动地叫我来,是我说书比那艺人还好不成?”
华芳努努嘴:
“奴婢倒是摸不着头脑。”
主仆齐齐跨过高槛,静女回头,瞧着已过了“寰宇门”,说道:
“从小到大了,家里呆过,尚书里也待过,虽不聪慧,天资也不好,眼神还说得过去罢。帝后交情,不是那些座下之辈所言那般冰点。”
“可奴婢听说,皇上皇后直至大婚当日,好像都从未见过呢。陛下在宫里长大,后来又去外祖国了,皇后在道观里养大的,这就复杂着呢。”
沈静女捶捶腿,再问那华芳:
“那你还听了什么,皇后又是怎么的就突然生了病,严重以至于封宫了呢。”
一时华芳是注意盯着四周黑黢黢的巷道,
“老宫人说,是皇后长在道观,眼睛太干净,宫里脏东西多,一下子被冤魂缠身也是有的。可奴婢觉得,这哪里是眼睛太干净,恐怕是眼红的人多,被下了毒手。”
沈静女脚上停了一下,说:
“别多说了。”
“没有,烂在肚子里呢,不敢多说。”
沈静女说:
“这种事儿呢,也是要细细查看的,若那时真是被害的,殿下此次出来,两人间要是渐渐回暖了,那时的人自然还会按捺不住的。”
“娘娘还是先顾自己吧,这一下子得了封号,还要协理后宫。只怕是乔夫人要抓耳挠腮地膈应您了。”
沈静女说:
“那有什么办法,大妞儿养在她那,鸠占鹊巢也好些年了,烈日都有下山的时候的。”
“娘娘做的够多了,只要大人和沈家一切都好,咱们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体己话一说,腿上也不觉得回宫的路难走了。
玫瑰檀狻猊四方凳已送在桐芳台里。武偲裳弯着腰拿着琉璃放大镜在看,沈静女见她较真,便问能看出什么花儿来。
武偲裳说: “能工巧匠,都会费尽脑袋把自己的字号藏在器物里,这凳是薰笼用的吧,你从哪儿得了这宝贝,宫里可做不出这样灵气的东西。”
“向皇上讨的呗,一开始只给一个,我还嫌他小器。”
“还这匣子,又是哪儿来的。”
“皇上说是您的东西,臣妾就是个托儿,一路从长寿殿拿回来,手都要酸了。打开看看就知道什么了。”
武偲裳瞧见封条上自己的名讳,以为是什么贴身旧物,便也没急着打开,让阿云珠端过来就让人往寝殿送去。
沈静女看着阿云珠走开的背影,说道:
“娘娘身边的阿珠丫头倒是个耿耿的直肠子。”
“生死之交了。”武偲裳提议,
“不如你给她取个名儿吧,她也算是我身边人了,阿珠唤起来让旁人不够尊重。”
沈静女应下了,翻书一看,写了给武偲裳看。
武偲裳点头,赞道:
“就这样,这很好。”
桐房台夜里也安静的早,武偲裳卸了发,在镜前启开匣子,阿云珠一旁惊道:
“莫不是敖岸山的古玉!”
武偲裳仔细着双手捧起匣中之物,她有些激动地望向阿云珠,
“这难道皇后之玺?”,
阿云珠点点头。玉是灵气集合的宝物,武偲裳双手物抬在灯下,更是散发着天地精华的光泽呈着乳玉色,上方凸雕一螭虎为钮,四面阴刻祥云。
她翻向底座,未经使用字迹同纹理混在一起无法辨识。她好奇,手直沾了梅脂细细地沿着凸理使字现形,那最终却使她有些错愕,这印上居然是“武月之宝”,不是“皇后之玺”。
武偲裳将匣关上,侧头对阿云珠说:
“好。你以后,不称作阿云珠了,已经要一个新的名字了。”
“殿下请赐。”
武偲裳心中喃喃: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叫‘如是’。”
沈静女这样的情思让武偲裳新颖,像彼此间默契,浑然天成。今日平凡的夜里,不知是得了这块无价之宝,还是这同样无价的交往,让武偲裳心头炕上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