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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化秋风淬红尘 ...

  •   阿云珠很俗,俗就俗在她读书不多,定力也差,不管她此前还是此后,都配不上长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她只绕着她愿意看的书翻来覆去,想来想去,直到都以为这些写的能成自己的能耐。她记着有本书里写过十五月圆时起火最棘手,火必借着圆月越烧越旺,扑也难扑掉。
      七月初十,她因没讨好管事的黄门,和人吵嘴,冲撞了一个婕妤的轿子,给罚了几十鞭,接着连好几天头顶乌云久不散去,她躺着燥得起了满嘴的溃疡。十四时她拖着膀子走动起来。今天是十五,伤不再渗血了,她也下定了决心。
      阴森森的云盖着宫墙间夹缝的小道,阿云珠顶着差事,一跃踏上月台的墙头,她匍曲着身子,等待揽月台寝殿燃起平日夜里看书五道烛光。
      今夜里格外黑,风像是要齐齐撕开伤口,阿云珠抖抖索索,看着蜡烛只恰恰点起了一根,便立即一跃而下,踏着碎步走到宫门西侧,叩了一叩,
      “送娘娘入秋的衣裳来了。”
      好一会儿无人应门,门从里面下了钥。阿云珠就这么举着一些棉衣厚被低低地跪着。
      她为什么跪着,没有人这么跪在这门外过吧,她想着,一直想到终于有人从里面出来。
      那宫女直打着的呵欠,懒懒责怪:
      “都什么时辰了?真的是折腾人。”
      阿云珠正朝里走着,
      “什么时辰不知道自己看么。”
      小宫女那般歪着髻,瞪着浑圆的眼睛,
      “领着什么差事也能顶了姐姐我的嘴?”
      阿云珠觉着她肥肥圆圆,可真是不错的一个冤大头。便对着她当头一撞,小宫女眼冒金星立刻倒在一边。阿云珠便拖着她到了廊下,将她摔在冷冷地石凳子上,
      “今儿真是你倒霉。”
      远远望到里面,阿云珠改了主意,用布扎起掩面。
      她大步流星的,却悄无声息地踩进几个太监的斗局。踢起骰盅,扬脚掀翻了几人的下巴,太监吃痛声萎萎的,又恨得她咬牙猛踹了好几下。
      她还挑着几根针扎在太监的脚筋里头,他们要是痛得打滚,便绞得更狠。
      对着这群寄生虫的惨象,她看了一会儿,也没不舍得。静悄悄地端着步子穿过正殿和天井,绕过液池。深吸一口湿湿的气,慢慢地又匍下身子,跪在殿十尺的熏笼外,扬声通报:
      “奴婢给娘娘送秋衣御寒来了。”
      烛火摇曳了,对应着人好似惊吓地回了身。
      “放下就好了。”
      阿云珠将东西放在步入寝塌的台阶上,她收回手,跪立在那里,木板被她弄得作响。
      那娘娘一直背着,靠在几个枕头上看书。一小刻,
      “你还在?怎么不走。”她问道。
      “娘娘未曾叫奴婢退下。”
      娘娘阖书直起身子,
      “好了好了,退吧。”
      两根蜡烛灭了,那娘娘的影子便微弱了许多。
      阿云珠轻轻地用目光去碰她的面孔,
      “娘娘很像奴婢的一位故人,奴婢觉得亲切。”
      烛苗闻声攒动,声止又噤立。
      “唉,好啦,天真的晚了,我要睡了。”
      娘娘飘也似地踱到帷帐后,不再作声了,自顾梳理着发髻,指甲沾着瓷罐里的细粉敷着脸。
      阿云珠嘴里火辣辣的,都快恨死了,喉中压着呜咽:
      “小月姐姐。”
      娘娘那罐子叩得脆响,
      “胡说八道。外面那些人呢,该是时候过来把你拖出去了。”
      阿云珠一瞬间那么就弱下去了,可终究她咬咬牙,磕着头:
      “晏山那年,一场火,多少天人永隔。我就剩一口气,从阎王那儿抢回来的。从未想过就这样了,找到了,却不能认了,那还有什么可以留恋,不如几年前去了干净!”
      阿云珠言语上尽力一搏,可望着她依旧不为所动,渐渐大肆抽泣起。
      感到泪快要将意识盖过了去时,朦胧里一双手捧着她双颊,气息吐在耳旁,
      “别哭别哭了。不过你是谁,我真好不太认识,可能是我病了,记性坏了。”
      阿云珠立刻甩甩泪水,拽着她的衣袖,
      “不能!你好好看看,听听,仔细看看,我是厄云珠啊,就是你们叫的阿云珠啊。”
      那娘娘立刻端来烛台,阿云珠看到了她,
      “不对!”
      这角缄默总算是被震碎了,
      “阿云珠不长这样来着,匡我呢。”
      “我烧坏了脸,去西边换了皮才能见人的。可我一点也不像吗,那胳膊上的红云胎记假不了的哇,我给你瞧!”
      武月眼里浑是新奇,两手小心地敷上阿云珠的新皮,
      “换脸啊,这般神奇的事难道真的吗?在哪啊,谁,疼不疼?”
      “我求着无量大师兄带我到吐蕃换来的。躺了半年,换好了脸上疼得痒得受不了了,后来大师兄说,只要我活着,就带我回上京。我不能不忍,上京我做梦都要回去。”
      “嗯。”武月静静的,“活着把你送进来,这还不是来送死了。”
      “我为救你啊,你不能在这,你得出去!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武月失笑。
      “我想了很多天了,都想好了。你在这里,逃出去还要问罪,像那晚上,不如烧了,烧了好了,不出去也不得不出去了。”
      “这宫殿在坡上,层层叠障的,哪容易烧,烧的了一室烧不了一宫啊。”武月轻轻的。
      “有法子就成。”阿云珠从胸口拿出一个包裹,
      “这是吐蕃火焰山的火石,轻轻擦地便能起火,通廊里各滚一遭,再抛一些东西,就成了火劫啦。”
      火石焦臭,阿云珠也忍得了放在胸口,这志气确实高涨。
      武月起身:
      “那你且等等,我把的那几屉衣服拾出来,出去了没脸面那是丢人的。”
      黄梨木的大柜里百层罗缎锦绣紧密的压制在一起,昏暗烛光里,那些锦缎料滑顺的丝线纹也不收敛。嫌她臭味重,武月撵她一边,自行收拾,然后又指指那书架子上压在一起的本子,
      “将我这书倒进池子,晾干了以后还能看。”
      液池的倒是水植葱翠,难得不是恶臭扑鼻的死水。阿云珠小心着背后的伤口,搬起书阁拖到池边尽数倒入。
      武月拾起地上的衣服厚被,还算有用的东西。招呼阿云珠: “你注意着点,放完速速脱身,我们寝殿后高处月台见,那怕烧不着能惹人来救。看着,今晚月亮应该还是很亮的。”
      阿云珠愁闷地看着天,
      “今儿乌云密布,厚得揭不开了。”
      “你我既生死团圆,自此别再说这丧气话了。”
      阿云珠吭吭头,一跃歪进西廊,挑了火石爽利地滚地而擦,眼前煞时火线跃起。阿云珠顿时又见四周被靡火的炽热所包围。她念这次不是滔天的死劫,急忙将东廊也料理了。掰了梁上的几根朽木滚了火,进了寝殿围点了四周茜红的幔帐,最后,直直地朝那台中扔了进去。趁着火势最后的当口闯出了寝殿。
      武月披着一件秋衣在高阁上朝她指指天。
      阿云珠抬头,那扰她几日的乌云甘心不飘雨在这时竟默默要揭开了,灰层里散落出澄亮的光线。她望着,月亮已经越来越登场,而她身后越来越滚烫,阿姐的脸也越被照亮。
      她们登上台一同靠近此轮皎皎,底下火苗随着呼喝声愈来愈起。
      长寿殿外内侍遥遥望见月台火星,吓得黄铜盆滚坠在地,磕头在阁外大呼,
      “陛下!月台走水啦!”
      在檀座旁,殿中大监也只得先充耳不闻地研磨。
      夜风袭进来,惹得宣纸翻动,德加亲自去将窗子关了,远远看着那东方一角,同他寻常守夜后朝霞一般。
      天子在座上终是开口了:
      “走水了。”
      德加立刻撒了手,回来,
      “走水事小,那些奴才没大没小的,惊扰了陛下。”
      天子摆摆手:
      “去看看吧,研的磨够用了。”
      “好。”
      在外的内侍见是德加推门出来,赶紧胆颤地小声言语:
      “大监,有人来报那位娘娘,在月台上呆着还活着救出来了,这救出来了到底是放哪儿啊。”
      德加听着,拢手先是走到大殿外,见四下还有许多守夜的,便扬起从插屏里拿出来的柳条,对着那通报的内侍一顿抽。
      末了德加远远地掷开柳条。
      “滚!去拾起来!去花房领差事吧,御前你不必待了。”
      他拂了拂衣襟,
      “还有余下的,都给我记好了,那不是什么娘娘,那是皇后!”
      火烧到半夜,果真毫无退意。
      不知谁说嘴只怕这是困出的怨气,宫人们奔走消息传得忒灵敏。这下聚拢在一起救火,倒有些为做善事散怨气拾柴火焰高,求这祸了了,赶紧多多保佑。
      德加在正德殿候着带着一干人等静候搭救出来的武月。武月披着被子,拾下来的东西先被送了进来,她脸上抹了几道煤灰,衣服捅了几个洞装腔作势。德加感激得涕零,跪下去都抹眼泪起。
      武月不知怎么吩咐,赶紧跟着下去扶他起来。娘娘这般青涩,却有飞来横祸,一想到差点梦中丢了红颜,众人都心生怜悯,都在真心实意地磕头。
      德加及时收了眼泪,脸上仍是悲戚着,指了好多人扶着武月。
      “娘娘受惊,请给太医看看吧。”
      太医抚脉后即要施针,武月道:
      “今夜还好睡得迟些,巧着一小宫女送秋衣说了几句话来发现得早,救了本宫。不管从前她是哪里做事的,以后本宫想带着她在身边。”
      “这是自然的。其余几个原先的宫人,活不成的就活不成了,还活着的恐怕也死罪难免。”
      阖宫里此时仅赶来一个沈昭仪,她带着几件体面的衣衫,供武月更衣。
      昭仪行了请安的大礼,武月朝女子笑笑,最后还说着:
      “掖池里还有许多书本子,当时全丢进去了。”
      “奴才明白。等捞上来,就给殿下送来。”
      火势也是清晨时将宫殿烧得干净时才扑没了,尽多陈设难逃一劫,好在月台前挡着着一潭池子,还存着。禁卫推测起火缘由是几个太监吃酒赌钱,烧炉子吃锅,烂醉着将火盆踢翻了,加着几坛酒,就烧起来了。日出后德加复命,知无不言,天子在檀桌旁站着,还穿着昨傍晚换上的长寿花纹赤墨外衣,他拿起“穷奇弓”来。这弓原并不是摆设啊。
      “送书?送到哪儿啊。”
      天子拉着弦。
      “夜里沈昭仪来了,殿下和她挺投缘的,就去桐芳台歇脚来,奴才一时也不好拦着。”
      天子同德加对视。德加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眉头一展,
      “字难练啊,写了一夜,仅有些许进益。”
      德加顺着回话:
      “陛下对自己太过严苛了,真人若知道了,恐怕要心疼啊。”
      宫仪此时鱼贯进殿布下早膳。
      尚宫一边收拾着残烛,揭开帷幕通风,一边唠叨,陛下又连带着身边人日夜不休。
      帘子拨开,光亮透进来,天子仔细一瞧德加,面如菜色,脚底已然是空泛无力。
      “罢了!你也折腾了一夜,辛苦着了,回去好好歇着,午后再来当值吧。”
      德加望向尚宫道谢,待要全退之时,天子抒了一口长气。
      德加在拐角听到了,赶紧探头回去。不曾见过天子如此疲惫,须臾间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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