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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人生寿促 天长地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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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静女早起同武偲裳洗漱时听她得忽得倒吸凉气连连咳,再看脖颈子通红的,吐气也滚烫,转头想遣如是,哪知这丫头又不在一边。直到早膳吃了一半,才姗姗地抱着一花瓶,还有些喜气地跑进来了。
静女见武偲裳毫不在意,心里来头有些不服,一下子掷碗,声音稀里哗啦,面上还是咪咪笑眼地问:
“姑娘吃过早饭没。”
如是在武偲裳身后,正修着一堆百合蹲着插瓶,头不抬气不虚地嚷:
“吃了!去赶着吃了第一笼豆沙馅儿的寿桃,不是很大,一次性吃了三四个。”
武偲裳听得很兴致勃勃,回身乐得地瞧如是忙活,指导她怎么剪。
只是武偲裳一转头便露出后脖颈红疹一片。静女以为是自个儿眼花了,定睛后,却只敢心里面暗叫。日子特殊,还得稳当地过去。
沈静女和武偲裳喜欢在廊上用饭或下棋,宫门不兴关,总能察觉外头走动的风向。就好比送长寿面的大釜本是要过了她桐芳台的,哪知像被揪着耳朵,掉了头,一干红火的队局促地就进来了。
看那腾腾窜空的蒸汽,信芳好愿望得主子们一块儿扶持相处,日子也似如此。沈静女谢恩祷祝吾皇,神态自持而欢欣。裳后尝过面条,却悻悻而言:
“怎么不好吃,太淡了,还有些苦。”
接着她扩起来说,
“大锅面要鲜还有些法子的,第一用葱姜蒜;第二用干果提;还有是用浇头。葱姜蒜用太多了容易盖了面味,要是用干果,最好是干面,那么炒不好就会油腻腻地在肚子里,也不太容易,这么大锅的汤面,可能得用鱼鲜才再好不过。”
寿面苦辣酸甜赖于受恩主次。信芳今年无上满足,听得皇后嫌弃皇帝寿面不大好吃,怪嗔添了十分可爱。
“有道理,想起来江洲有名菜,爆膳滚虾面,还有各式荤素菜码,码上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静女很殷勤,不过须臾间她松下双颊,发出了严肃的请令,
“如是待会儿就一齐出去吧,去同心馆请吉太医去,今天是大日子,殿下的平安早些请,不要出差错。”
如是自从到皇后底下服侍,凭青眼与武偲裳只是有别先后的同吃同喝。近身主子们的细活,沈静女身边几个老练大宫女把持,晨昏梳洗的条目,都是引以为傲地保管着。洒扫浆洗原有桐芳台的宫人。起初在底层的局中累伤了,而她天性本就疲软,这一下撒脱了包袱,不必要她时甩手出苑赏心乐事,日上三竿,午后犯困,都是些每日例的小活动。
如是拿捏自己庇护渐有造作骄猫的行为,武偲裳早有察。恰好几番捕捉到沈静女的隐忍和推拉,生出好策略。好不巧今天朦胧时睁眼酸痛,后脑痛风异常,呼吸困难。一早怨气浓得很,不容易忍着没把手边什么物件摔烂。就这样涨着脸,浑身除了脚底都是滚烫的,舌尖泛着苦,装着浑然不觉到沈静女终于垮下了脸。
那寿面真是难以入口的吗,也不全是。总归,她得以松下一口气端正地摊在塌上盍眼,静女烧了两个暖炉子给她暖脚心,她拖着唇,懒懒地说:
“你知不知,有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夜里脚心冷睡不着,用花季少女胸口暖的?”
静女回:
“是啊,怎么没想到呢,这暖炉子的碳算啥呀,我去找两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儿来烧烧。”
偲裳笑着又咳起来,沈静女垂着脑袋叹气,
“快好起来,最好立刻就好起来。”
“急什么,就是发热罢了,从前也常常如此,睡上一天就会好了。”
“是天大的事!不说今天万寿加中秋,珍馐如流,夜里千盏孔明,长街花灯齐放,烟礼齐鸣,白夜如昼呐。”
偲裳脸埋在被窝里,闷闷地传出来,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哟,才想起来了!寿礼备了没有。”
武偲裳眨巴,
“以前那块杂豆园子,没烧到的部分就送出去了。本来就无钱置物,每月俸禄好像也只够吃穿用药,就算有剩,估计都被扒光了。”
“阿弥陀佛呐!您是胆子大,福气也大。”
沈静女连连称道,见塌上之人眼皮渐渐严丝合缝,示手让进来的信芳和吉施冲噤声。
吉施冲仔细在诊脉,沈静女退到一旁,没注意就踢翻了香炉灰。香炉倒在她大衣摆上没作出声响,炉灰污没了一大片竹根青色的纱裙。沈静女让信芳照顾这头,悄没声地走出去更衣。出去却见如是仍在廊下捣鼓那瓶百合,一旁更有一大捆连枝橘子。
“主子病了,还不仔细照顾,你这无法无天忒让人摸不着头脑。”
“主子病了,我粗人一个只会添麻烦,加上娘娘一定难受烦闷,这正好好想用鲜花果香让她透透气。”
“你和娘娘朝夕相处,可有头绪是何招致发热。”
“秋天总是不注意就会着凉。”
“娘娘早就穿夹袄的衣裳了,寝殿积的炭灰不少,本宫看倒不是。”
“也不是这样。卫寒不是光靠添衣加瓦的功夫,药也是依附进食而渗的,娘娘总挑素食,想不起吃肉,皮肤捏起薄薄一层,毫无油脂自保。穿衣可御一时,不能一世。”
静女闻言莞尔,听起远方又鸣起号角鼓乐,拖着裙子就进了屋。一会儿,她整好了干净衣衫,端坐着等着诊脉的结果。吉施冲出来,如是举着修枝进殿,信芳老远先向自己摇摇头,沈静女头皮发麻。
“娘娘。皇后殿下是内风发热,又有起疹的现象,才导致浑身红肿和咳喘,殿下现在还好昏睡过去了,不然恐怕是要难受了。”
“到什么程度,要进多少剂药才舒服点。”
“娘娘放心。殿下的体质微臣连月看顾是已有成竹,不过今日病症实属意料之外,但不会伤及殿下精神根本,吃两剂丸药配汤,就会好了。不过殿下昨夜未安眠,恐怕是还需睡上半日。”
“本宫心里有数了。还是请太医暂时在宫里看顾娘娘,大过节的,本宫也想放太医和家人团聚,可是今日特殊,若晚上开宴,上头问下来,娘娘还如此不好,恐怕你我都要有大麻烦。”
吉施冲点点头,安生地拿药方子在宫里搓丸药看羹汤这么一直到天将将抹了一层薄霞,给大梦方醒的武偲裳进药后再诊一脉,才出宫归了家去。
“万华千灯宴”来遣专礼内侍抬辇迎各妃入席开宴。桐芳台这头候着和李禄同辈的徒弟,有些头脸,在廊上还能喝着盅虫草茶。他们抻头抻脑,倒是想望见这年轻传奇的皇后,古怪脾性着实不见鲜,可听她其实模样齐整,扮装梳敛够得上是贵华重雅,今日帝后四目相对到底是何处地,才叫新鲜。
虫草是沈静女自己份例里存着拨下去的。终了再多描几笔眉的功夫,一小丫头跑过来说娘娘起来了,她想着赶着看上一眼,再让厨房另开小灶就奔赴。廊回一转,就见武偲裳一片云乌乌的整髻,细细钗了几件玛瑙翡翠,泱泱穿着水葱绿松竹梅纹锦燕尾大衣,葡萄紫金箔织领里罗裙,和衣对坠着同心流苏结,袖子里露出凤毛一角,抱着镏金手炉,脸蛋和蒸过泡发白了似的,窝在玫瑰檀木的四角兽椅上细细地养目。
偲裳眠中梦多,一合眼此时她疲惫虚弱下做的还是好梦吗,沈静女不禁犹豫,却不及她敏锐直接起身。
“我饿了,多久开席去。”
内侍喝了茶正欲殿外催促,前头听皇后又病了,就遣了一辇来接,桐芳台辇排在亲王藩王贵宾品阶位高者之后。几个来接的还算机灵,跑了一位至前知会德加,皇后大驾之临,被紧压在后。德加眼见御前万事不出大错,有礼部的交接,跑到桐芳台的辇前磕头请安。
“皇后娘娘千岁,让娘娘受委屈了,请娘娘移动贵步,随奴才们上辇直前,不必受这罪。”
眼见武偲裳慢慢掀开帷帐一隙,折出清雅衣角,应允了一声。
德加便指挥四扇左右孔雀羽扇做屏,一人俯伏做垫脚,接武偲裳入了一小轿,悄无声息地直送入“千灯宴”霞晖殿后的恩露宫。
武偲裳打心底只想做什么事都和沈静女抑或是一群人赖在一块儿,于是坐在小轿里就开始忐忑,外看她忐忑之下脸色沉静,眉头平吊,还以为是庄重严肃,更加小心翼翼地迎来服侍。她不知是怎么就踏入一银流金彩的漆墨殿里,殿内又明又暗,四方有题字的纱窗,一桌一凳都不置。她处在中央,前来有人抬上一香炉,提着吊香给她熨整衣服,鲜花汁水替她拭手。身侧四五个人拿着四盘高耸的瓜果点心和茶水,武偲裳趁着喝了几口茶,是德加给她递的汗巾。德加有语要言,武偲裳微收下巴,就瞥见他带来的鱼鳞彩缎。
“前几天江南贡缎给挑了最细的几匹送来,织法要二十几个绣娘绣上两月余才出一匹。份例节礼都是些无聊玩意儿,这些是真配得您的,今晚霞晖殿里是琥珀玳瑁的瓦片,若是能换上,灯火一照打在身上,流光溢彩,斑驳陆离的效果,名副其实的锦上添花啊。”
武偲裳一寒战,手微微缩进袖里的凤毛。陪嫁来的凤毛原是件大气的灰墨狐氅,后来她自己拆成了一件毛毯和贴身的小袄,经年久用,长毛都掉成了绒毛,原有的膻味也都散了,武偲裳爱它,像一只无声忠诚的宠物。
“圣躬安和否。”
“圣躬亲力亲为,偶有疲劳,圣志笃然,还算安稳。”
“圣上烦心的事儿还多吗。”
德加往肚里咽了一下,
“陛下万事缠身,只是陛下话本也不多,烦闷时就是不言语罢了。”
“那也不太好,老没个人与他说,憋坏了。”
“陛下或许,都诉与工笔了罢。”
“哎,”武偲裳伏地行了一大礼,
“吾皇圣安,原吾皇福寿,喜乐,怡然自得。”
“殿下,这不合适吧,这,这得当面说才行呀。”
武偲裳摇摇面孔,
“我还是走了,保重。”
她回身抛下了人群,德加颤巍巍地看着砸在地上的泪珠,感觉到人幽幽踏出了她毫不知处的宫殿。
礼花攀上云层来凋零了。她的勇气是今夜月色的精华,羊肠地消没在了砖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