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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人生寿促 天长地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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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万寿,内廷司务差事的派遣要同流水比速度。可外府政司各四品以上的进宫上表朝贺,衙内的公文一早就停了,各寺仅清早热杂了一会儿,人就都散了充公假回家赶团圆了。
纪葳霆不赶。最近菜色的卖相虽在他刺头里搁着,可市井未必能有几间,赶得上他家节庆成为万家惯例的众星捧月。家里不到晌午要么迟点再下午,恐怕都是空的。纪葳霆把该录归档的案都锁上,剩的寺里好像就他一人,才在大门槛处见到他板正的身体。
一小厮探上来问,
“可是纪公子吗。”
纪葳霆微退了一步,打量着,也不说话,
小厮再施礼,介绍道,“我家夫人遣我来接公子,马车已经在等了。”
石狮拐角处停着一帷缎马车,纪葳霆视见灯上“司马”的字号,颔首:
“劳烦先送我回纪家,我这身是官服,不太妥当。”
小厮有些犹豫,纪葳霆添言:
“家里也并没有什么人,停在后门,去你司马府也应该方便些。”
小厮被说服了,迎迎手送纪葳霆上马车。纪葳霆又回身叮嘱:
“绕开西市,往北方向出再朝南沿着河的那条路人少些。”
纪葳霆进到家里,只剩几个老妈妈的在抹抹擦擦。他打开衣柜翻找着一件衣服,怎么都找不见,把洒扫的小姑娘小红唤了过来,
“小红,有嬷嬷动过我这衣柜没有?”
小红眼骨碌转想,
“公子的东西,那谁敢动呀,那只有二小姐动了呀,前几天她拿了几件衣服去洗了呀,说是公子的衣服要上霉了呀,再不洗就...”
“好了好了,去看看我那件胶青的袍子在哪,快找来。”
小红不高兴:
“我哪里知道什么是胶青啊,上面绣样子没有?”
“不用找了!找到了。”
“哎!老这样子!公子自己的东西可要好好记着呀,不然呢,就让自己个儿媳妇儿替你记着,这老是怪我们头上怎么行咧,哎呀,不过,谁能受得了您老人家呀,那可太矜贵了。”
纪葳霆屏风后衣服都换好了,走出来看见小红居然还在门口自顾叨唠。这个小红,纪葳霆平时能不招就不招,有时无聊了才让她一顿吵扰。
但小姑娘傻兮兮痴愣愣,打些蹬鼻子上脸的嘴瘾,不太值得计较。
“够了啊!我出去一趟。把那花给浇了,你看都快蔫成什么样了!”
“哎?回来吃饭的吗,今天过节要按时回来吃饭呀!”
小红望着纪葳霆急匆匆地背影,这些话都绕在口中,
“穿也不穿的鲜艳点。”
从纪府悠悠的行驶,隔着居户,西市的叫卖隐晦传来,嗅到二条街所酒肆饭馆的蒸汽香烹,一段短暂的廉价脂粉,再等一会儿,轱辘碾压的声音渐渐占据上风,这一切混复的就被抛下了。
车停了。
纪葳霆谨慎地拨开帘子。整个司马府门面连着两边的护墙,呈着“穴”字型,原用酱色的大漆门,换成了四扇铜门。铜门开了两扇,其中一扇大开,一约莫八九岁穿着束脚裤的孩童戴着风帽跨出了槛来,连带着一妇人不知是主动搀着还是被搀着。
那妇人立即撇向了纪葳霆乘坐的马车。
纪葳霆撤了手,知会小厮要下车。
于是见到仆人正给这孩童牵来一只小马驹。小马灰色的鬃毛,茫然地踏着蹄子,可能才离了母亲被牵来消遣。纪葳霆有八九分想要插句话,小马驹受惊可比成年马容易多了,不安全,也十分残忍不人道。可稍稍看那孩童与妇人相配的吊稍眼尾,所视皆贪婪地粘在了马驹局促的体态上,孩童挣开妇人的手,指挥着:“快!快!安上!”,还不忘甩给自己一脸诘问,纪葳霆麻木地向妇人点头致意。妇人回礼,他没有留步。
不得不一惊,过了府门前的天然花岗岩大石屏,一潭静静的碧池,却盛着一大番半截木船遗物,船头翘楚,旌旗飘扬,身后也藏住了烛火通明的主事花厅。
司马府真气氛热烈多了,领着他对穿过主厅的小厮不停地为他拦着人在前面开路。那么些人,要么是两手端着大盘供果,糕饼,要么移着和人一般高的常青树,再有两组踩着梯子将银钿花灯点满烛芯吊上去的,一撮偷偷拜小桌上香的,甚至能有走一路跟着脚下抹一路地的。
司马炀自己的情致,江南人不爱土木花苑的办法,便是不到中庭就已凿渠引流,借着一尊小水轮,产着泉声送向假山叠石,移步换景,水榭上一块匾写“小蓬莱”,转折又是偌大的湿地,三头白鹤振翅休憩。绕过一门,临面十分大一荷池,有几个姑娘伏在岸边整着枯烂的茎,小舟横着攒了小山般的红菱角,对岸靡靡有倌人奏短乐,原来是为着两个脸面漆白的演艺伎正做戏剧,这时小厮问纪葳霆要不要喂喂锦鲤,纪葳霆看着几百条半截山药棍儿大的红鱼,抿抿唇说不必。
他本就不常串门,如今显贵追求如何修宅一无所知,普通北方大宅的格局还是很规矩的,追求四合如意,风调雨顺。新鲜意味接踵而来,他生出一股世外的恍惚,忘了此行的目地,就算忍着打量的目光,也是到了一爬满爬墙虎的院外,才忽然记起,自己是来见亲姐姐来了。
小厮自己退下。纪葳霆独自,此时内心很缓慢,步子倒是很有意识,一脚接着一脚。姐姐正给一坐在小秋千上的女娃娃梳头,抬眼看见他,好像就是碰见了,姐姐立刻护着娃娃向他打招呼,无比熟悉。
“那是小舅舅来啦。”
姐姐发髻不知几时已经雍容地盘在后脑。她脸上的肤色白了很多,也精瘦得凹陷。两颊擦了晕开的腮红,笑后扯出久久才能淡走的纹路。悠悠地走近来,衣服和露水沾过的玫瑰似的,抱着娃娃的手指尖染指剔透,长命锁上宝石折出火花。一切如同夏雷戛然轰鸣在纪葳霆脑中而止。
他的侄女亦是可爱的快脱离婴儿的生物,谁见了都要暖上来。姐姐又请他指导哥儿认字,一晃眼差不多日头就过去了。
纪葳霆悟了,至亲重逢其实未必要大闹一场的,只是否有哪一方的新波浪能将从前都盖过去罢了。
小哥儿背了一首新赋,姐姐听完,给儿子擦擦手喂东西吃。纪葳霆想起从前也给他练完刀擦手的样子。有时他练的两手发抖眼泪直流,还有冻得生病了深思不清之时,姐姐就一勺勺往他嘴里送,他一边止不住泪一边嚼着饭。纪葳霆有一身刺猬样的毛病,都是姐姐惯的。
小哥求姐姐说去看“长脖鸟儿”,姐姐也累了,就让人带小哥,别近了远远的看。
纪葳霆问:
“姐姐,长脖鸟儿是?”
姐姐舒展着手肘,解释来:
“公公不是管着外邦的事儿吗,有地方人给他牵来了一鸟,脖子特长,脑袋上顶着两大眼睛,腿也细长长的,产的蛋和一块墩子那么大。”
纪葳霆了了,
“可不是鸵鸟。那鸟天天要跑要训,司马府还有精力养这。”
“我也初来乍到呀,连他家账本都看不清呢哪里还能知道。公爷异想天开地添物件儿,你姐夫也就跟着和稀泥罢了。”
前头一丫头进来,往姐姐耳边说了一事,姐姐没大起伏,只是说:
“哦。叫那乐班子准备奏起来吧,家里差不多了,待会爷们儿贺寿回来听了好松乏些。还有,婆母那里传饭吃了没有?”
“传了,问您要不要一起吃。”
“有我弟弟呢,黄昏再去请安吧。这里也快传饭,别太素的。”
姐姐转向纪葳霆,
“你嘴巴刁,但是陪姐姐吃饭就忍忍吧,况且府里今天做筵席,菜应该也不差的。”
他说:
“我嘴巴哪有那么刁,自己吃说得过去就行了呗。生意上究竟是不同的,不能亏了前面几辈的刀。”
姐姐摸摸耳垂,
“你从不给我回信,现在也跟我说说家里的事儿。”
“家里,要说事儿也没多少,就是多少上下没个主心骨,疲乏了。”
“还没多大事儿,我听你姐夫说才知道你的出息,在大理寺里呢,老师还是大学士郎若佶,入仕文章写的也好,很有名声呢。”
“这事儿还值得说,我还以为我从小要读书,大家都认了至少我要考个功名回来。”
“你从小那么聪明,小神童一个,心算赶得上那铺上的珠算呢,父亲又看中你,不读读书浪费了。”
“父亲也宠姐姐,教姐姐读书的,平时二姐老酸溜溜,姐姐不能再这样。”
“你不写回信给我,恐怕也是怕二妹妹在家闹吧。我知道她本来就膈应我。当初我没听她小娘劝把她带到江南去寻个人家。后头几年我刚怀了哥儿,你不知她也是私下递过信给我,让我给她那位秀才爷指个差事。我又不知那人品,怎么敢拿我公家的名声给他担保,找人在这圈打听了下,说是个混账羔子那四恶行无一不来,我这事儿压根都没往爷跟前提,就回了她。这下,亲姐妹结了一个个梁子,好不了了。”
“姐姐其实帮帮她又何妨,二姐夫现在更不好了,从前也只是贪玩,现在倒真是烂泥一滩,好在,好在大哥还能做事,家里生意还说得过去。等我丧期过,守过父亲,我肯定不住家里了。”
“他还未重娶?这倒叫我”
“大哥脸面薄,又是个闷葫芦,要这样也是怎样舒服,他也是父亲调教的,斋里的顶梁柱,不能去哪里,住家里好好的也热闹些。”
“其实”
“其实姐姐和大哥并没多深的情谊吧。姐姐心气儿我是知道的,嫁个耍刀粗武夫是挺亏的。家里一波三折也受了好些罪,但哪里就能说完全是错呢,姐姐的日子,恐怕不能过得比如今更好呢。”
纪婷鼻腔里酸涩,不停地搓摩着她弟弟的臂膀,人来人往也不好就哭了,只是酸楚地,
“你又未见你姐夫,怎知他不是一花天酒地的浪荡子,姐姐成日只怕他哪里惹来一本子烂桃花债呢。”
“姐姐既已说了我是神童,我自然不能太逊色。”
饭上了桌,姐弟彼此畅达地吃了一顿饭。碰着姐姐婆母那里送来一尊佛龛,饭毕姐弟俩就一个书卧一个外室分别抄起经来。日下了三刻,昨夜也没睡太好,纪葳霆稍有些迟缓发困。突然外间一阵窸窣,纱里透出一个男影,再来几声轻咳,只能是司马祐华回来了。
纪葳霆醒醒神抄经充耳不闻,夫妻俩说起话来却旁若无人,一时间纪葳霆倒不知怎么照顾自己的出场。
“回来早了些啊,用过饭了没。”
“还没,饿着呢,事情多得要命。”
“倒是见到你妹妹了?”
“没啊,没见着,东西倒是来拿了。阵仗倒是越来越大了,好歹我也是兄长啊,道谢都感觉跌份儿呢。”
“女孩儿不就是爱撒娇,多担待些。”
“没劲。也不见她平日多动了我多少心思供她风光。”
“好啦,能者多劳。”
“哎,你说我回来早,那不得说玺冲小子玩儿马摔了,找了太医院的正回来给他看呐,还好这儿离丝竹近些,不然听他哭喊真是烦。”
“没得空有人告诉我呀。”
“你不知道也好。若是寻常马儿也就算了,那可是名驹西风烈的种,绝世之骑,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哎,忙什么呢,孩子怎么都不在了。”
“都睡中觉呢。今天我弟弟不是来么,没劳碌他抄着经,正在书塌里呢。”
“那真不早说,太失礼了,我得见见。”
忽得那司马祐华就闪到了纪葳霆前,倒真教他吓一跳。
“霆弟!天,今日终于见到了!”
“司马大人,大姐夫,太折煞纪雪了。”
“哎!”司马祐华牵着他出来,领到姐姐面前,“瞧瞧,这俊啊。你真不知棹儿多惦记你,你也有本事的很,我可太想结交你了。”
纪葳霆多年积攒的些许埋怨,这一下子真拿捏不准了。
开朗如他这般,祐华面孔暖暖透着红,两眼甜蜜,纪葳霆一阵不自在看向姐姐。姐姐看戏似也不言语,司马祐华倒是揽着他一阵倾吐,说起这竟然是第一次见,从无照拂,太不像话,祐华指明让纪葳霆说个忙,他须得解决了立立形象。
纪葳霆这下九曲肠子一下捅得纠成一团。
他想了片刻,看向司马祐华,
“那我也不扭捏了。希望姐夫能把三公子今日骑的那匹无辜小马给我带走好了。”
“我看好。”倒是姐姐发话了,
“弟弟说的对,马儿挺可怜的,既舍不得处理了,给真爱护的人,左右马驹长大了也没人认得出了。”
祐华摸摸下巴,也无甚烦恼的样子,点点头答应了,拍拍纪葳霆的双肩,憨憨一笑,
“那你安排安排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以后多来家里走动走动。”
纪葳霆在江南天地的司马家待了大半老天,最后还是急着将小西风烈带走才没坐住。小西风烈不知怎么就把人摔下来了,纪葳霆碰着它,它还十分恭顺地压了压头,稍稍一带就跟着你不疾不徐地晃在这静谧的街角里了。
纪葳霆哈一口气,朝向天边那串筋斗云。
想起一人。提不起坠日。盖不住烟霞。
不知那人此时恐症中是否会怪这无心的吹波,好似正将烟霞的血色倒入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