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校六记》洛者书

5、路口转弯

　　下午练车的时候，夏荇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他早上起太早，中午又没地方睡觉，就坐在马路牙子边眯了一会。

　　虽然头顶有铺天盖地的绿叶遮挡，可到底是六月底了，身上的衣服早就湿了干，干了又湿。等好不容易轮到他上车蹭空调，夏荇只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凉爽得舒展开来，只想瘫坐在车后座不动，连冷野叫他去练车，他都恍惚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可以这么个状态奔驰在路上，不出错才有鬼了。

　　夏荇上午只练了两把，下午人更多了，快两点半才轮上一把。早上冷野教他的口诀他还记得清楚，可真操作起来，却还是一阵手忙脚乱。

　　这还不算，跟上午那位不懂交通规则的大哥一样，临到红绿灯路口，眼看着绿灯快变红灯了，夏荇也很想一踩油门冲过去，因为怕停下再起步容易熄火，又招来冷野一顿臭骂。

　　就刚才夏荇在车后座上坐的那一会，他已经见冷野痛骂了三四个学员，那些人大都学了一星期，竟没一个囫囵个跑下全程来的。所以冷野下午一直板着张脸，像个点燃了引线的炸药桶，动不动就要爆炸一回，夏荇可不想触他的霉头。

　　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离停车线还差一点，绿灯猛然变红，夏荇只得猛踩刹车，却还是半个车头都冲出去了，不尴不尬地停在最前头。

　　大概照顾夏荇新来，冷野也懒得骂他，只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待会敢熄火试试？”

　　夏荇的右脚还算争气，离合控制得不错，倒没熄火，可在停车的时候，却又出了幺蛾子。

　　他还把握不好停车距离，只想着别距离太宽太难看，停车的时候，就使劲打了把方向盘，想尽量往里靠靠，方向盘却被冷野一把按住，往左猛地一推，语气恨铁不成钢：“靠边停车，你别冲着他去啊！有什么仇也要分时候再报不是？”

　　等夏荇停稳车，抽出空来往路边一看，才见中午那说陈昱坏话的小个子男人已经站了起来，脸色很难看，显然夏荇刚才差点撞上的那个人就是他。

　　夏荇不知道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在公报私仇，也没多想，就听冷野在旁边很烦躁地说：

　　“跟你说，靠边停车不是一定要一次性停住，你可以多回几把方向盘调整调整，就像科二的倒库一样。”

　　夏荇听得出，冷野显然在很努力地压抑火气。他也不想惹他生气，可手下没数，方向盘不受控制，他又能怎么办呢？

　　看夏荇抿着嘴唇不说话，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冷野的气顿时消了大半。他本来也不是生夏荇的气，于是一挥手说：

　　“行了，今天轮不到你了，回去吧。”

　　夏荇顿时如蒙大赦。他解了安全带正准备下车，突然有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还没说，虽觉得有点不妥，还是开口问：“对了教练，我想两周之内把驾照拿出来，你看，能行吗？”

　　“急什么？急着去投胎？”冷野只觉一股无名火又蹿了上来，“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这么狂？你看看外面这些人，谁不心急，谁不想快点拿本儿？可练车这事，你越急，就越难出成绩。行不行得问你自己，问我没用！你是不是看你哥拿得快，心急了？你自己说说，你跟他能一样吗？”

　　他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周围人都听见了。此话一出，夏荇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仿佛被戳到了某个痛处，仿佛被当众甩了一耳光。他抬起头，冷冰冰地看了冷野一眼，一言不发，转头就下了车。

　　平生头一遭，他也把车门摔得震天响。

　　其实刚摔上车门，夏荇就后悔了。他知道，现在天气燥热，冷野手下学员那么多，又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当教练真的很辛苦。不光要生气，还有上头压下来的及格率要求，压力那么大，以至于人手一支烟，都得靠着抽烟来解压。

　　可知道又怎么样呢？这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总不能现在回头去跟冷野道歉。

　　说到底，夏荇就是个被娇惯出来的大少爷脾气。他待人矜持礼貌，是因为刻在骨子的教养。但实际上，因为从小拔尖，他早已习惯了世界围着他转，甜言蜜语说尽好话，所以极其骄傲，受不了别人对他冷言冷语，更别说甩脸子破口大骂。

　　尤其受不了，有人说他不如别人，不管这个别人是谁。

　　夏荇心想，陈昱能做到的事，他也一样能做到。

　　打那以后，夏荇身上因天热和赖床而生出的懒劲儿，已然如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他天天起早贪黑，第一个到驾校，最后一个离开练车场地，风雨无阻，拿出备战高考的劲来应付科三，只求一星期后让冷野刮目相看，顺利约考。

　　然而，有些事，不是努力就一定能成功的。老天终究是公平的，夏荇玩得转高考，却偏偏就要在这条小阴沟里翻了船。

　　夏荇一周速成最大的障碍，就是那一天到晚雷打不动的七八个学员。他上午最多上车练三把，下午最多两把，一天七八个小时泡在训练场地，最多只能摸五次方向盘，往往是头一天刚找到感觉就结束了，第二天再练，却怎么都找不到前一天那种感觉。

　　夏荇很烦。可大家都是这样，他也不好意思提换教练的事，只能求到陈昱头上，求他有空的时候带自己出去练练车。交警队不让非教练人员带学员练车，陈昱只好又找了易然，后者倒是答应得很爽快，帮夏荇开了一两次小灶。

　　可即便如此，练一个星期就约考，到底还是太赶了点。

　　“你真的想好了？”

　　“嗯。”夏荇点点头，“冷哥，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我想约考。”

　　“这时候又知道叫哥了？”冷野把一边眉毛挑成了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你说你，早卖个乖多好。现在卖，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思可就太明显了。”

　　他这么说，自然是成心想逗逗夏荇，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喜欢逗这个小孩了。夏荇要是侥幸考过了，再也不来了，冷野还有点失落，觉得自己在这耗着唯一的指望都没了。

　　是的，侥幸。冷野心知肚明，就夏荇现在练的那个熊样儿，除非撞了大运，赶上考官放水，否则能过的希望，最多只有三成。

　　可看少年信誓旦旦的模样，冷野心想，当过状元的人，头顶都有神仙罩着，没准真能撞上大运呢。

　　“先跟着去适应场地，行不行的，先约上再说吧。”他往后懒懒一靠，“这几天好好练啊，别到了考场上给我丢脸。起步，走着。”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冷野眼光毒辣，也证明了夏荇能当上状元，靠的根本不是运气。就算有神仙罩着，驾考显然是车神的辖区，文曲星胳膊没那么长，管不到这里。

　　所以，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科三适应场地的步骤跟科二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考场设在真的大马路上。即使有考试，也照常车来车往，还不时有装石料的大卡车从旁边开过去，弄得开车的人一阵紧张，腿肚子直颤，生怕有大石头掉下来砸破玻璃。

　　他们适应场地找的这个私教，秃顶，大肚子，收费两百一小时，嘴皮子竟然跟冷野一样损，时不时蹦出些“来来来，撞死他” “不敢啊？不敢怎么不知道踩刹车？”“羊癫疯啊，手抖什么？”“方向盘别晃来晃去的，又不是开碰碰车！”之类的精彩言论，把学员损得抬不起头来。

　　夏荇本来还不太习惯冷野的交流方式，现在看来，教练似乎都是这副德行。就夏荇见过的教练里，只有易然没有堕入这摊淤泥中，不得不说，陈昱还真是有眼光。

　　正这么想着，手上又被敲了一下。夏荇这才发现方向盘在自己手下晃来晃去，又开起了碰碰车，那私教直往他那双控不住盘的手上瞅，阴阳怪气地说：“就你这样的，直线行驶绝对过不了关。想都甭想！”

　　那语气斩钉截铁，仿佛死刑宣判，仿佛一个诅咒。

　　他表情不屑一顾，仿佛夏荇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撇嘴时，撇出一口黑乎乎的烂牙。夏荇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忽觉有酸气从胃里直冲上来，让他觉得很难受，直到中场休息也没缓过劲来。

　　他忽然有些怀念冷野，习惯了之后，觉得冷野骂人也骂得敞亮，带劲。不像这里的人，收钱那么贵也就罢了，还自以为高高在上，仿佛掌握着考试的规则和考官的喜好，就能掌握别人的生死一样。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算什么东西？靠考场吃考场的一群小鬼罢了，犯不上跟他们计较。那些教练的话，只需要捡有用的听，等考过之后，潇洒说声拜拜，就跟这里彻底无关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当初深陷局中的时候，谁也无法做到抽身事外。

　　特别是，在诅咒最终应验的情况下。

　　坐在候考室等候叫号的过程中，夏荇的右眼皮没来由跳得厉害。他本来也不迷信这些，奈何应验过好多次，心跳立刻漏了半拍，暗道完了完了，看来今天注定不顺。

　　果然还就是不顺。

　　一辆考试车上四个人，前三个都顺利过关了。到了夏荇，那考官也不知是觉得不能四个都过，还是就看夏荇不顺眼，一个劲给他发刁钻的指令，转过红绿灯路口去，还一直指着前面说他方向偏了。

　　夏荇心里本就有点紧张，给对方这么一呵斥，本来不偏也偏了。随着机器报出一声冷冰冰的“不能直线行驶”，考官立刻就让他停车，原地重新开始。再来一次，依旧如故。

　　最后，考官把夏荇载回上车点，让他自己坐接送车回去。他在考场外的石墩子上安静地坐了一会，打开微信，看到群里那些车友一个个嚷嚷着过了，开始下红包雨，心情更是坠入谷底，也不想再等同伴一起，自己坐公交走了。

　　要说夏荇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挫败感最强的时刻，那无疑就是现在了。

　　他不想看那些人兴高采烈的脸，也不想看他们为了安慰自己强压喜悦，更不想回家。于是关掉手机，随便挑了一站下车，漫无目的地在大马路上闲逛起来。

　　说是闲逛，其实就是憋着口气四处乱走。中途还不小心踩到马路中间横着的一个烂橘子，硬生生绊了一跤，膝盖都摔破了。

　　等夏荇出现冷野面前的时候，饶是冷野这么混不吝的人，都险些吓了一跳。

　　少年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脸庞也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脸上有灰，手上更是灰白一片，牛仔短裤在膝盖处破了两个大洞，洞口血迹斑斑，活像刚刚遭遇了一场车祸。

　　夏荇跟他对了一眼，往旁边站了站，低下头，没说话，自顾自盯着白运动鞋灰扑扑的鞋尖。

　　他其实没想要来这里，只是给两条腿一瘸一拐地带着，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其实这里才是最让他难堪的地方，可冷野的目光里没有讥诮，只有关切，于是，这里就变成了夏荇现在唯一能待得下去的的地方。

　　比起家人，冷野好歹算个生人，现在又没空理他。他在这悄悄待一会，或许也不会显得太尴尬。

　　“今天就练到这，都回去吧。”没成想，冷野很快轰走了还围在车边不肯散去的那四五个学员，随后冲夏荇招招手，“你跟我来。”

　　夏荇不知道冷野要带他去哪，却还是垂着脑袋跟他过去了。地方很快就到了，是他们练车时常用的公厕，设在一处单位大院里，冷野在洗手池前站定，冲少年扬了扬下巴：“手伸过来。”

　　不照镜子，夏荇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狼狈。他轻轻伸过手去，就被冷野拉着按在了水龙头下。

　　夏荇没想到，冷野竟然会就着细细的水流，给他洗手，很快就把手掌间沾上的黑泥搓掉大半。他一个大男人，竟那么温柔细致，连指头缝里都搓得干干净净。洗完一看，还是一双修长干净的书生手。

　　当冷野的手指碰到他右手食指上的厚茧，好奇般轻轻摩挲了几下，夏荇鼻子忽然一酸。仿佛当初胃里涌出的那一股酸气，直到此刻，才终于要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了。

　　洗完手，又简单处理了伤口，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冷野那辆6588混在同样白的一溜教练车里，并不显眼，冷野却还是一眼就找出来了。他走上前去，替夏荇拉开车门：“上车，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夏荇点点头，长腿一迈，很顺从地就坐了上去。随着汽车发动，路两边浓郁的翠绿飞快后移，夏荇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阵止不住的困意，上下眼皮立刻就亲热到分不开家。

　　这点困意被冷野察觉，他冷不丁开口道：

　　“困了就睡一会，到地方我叫你。”

　　昏沉中，夏荇只听见前半句，心里安定下来，然后一闭眼就飞入了梦乡。

　　梦里他从考试车上下来，那考官隔着车窗把身份证递给他，说恭喜他过了。夏荇开心极了，担心这是梦，刚要掐自己一把，结果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目光尽头，海比天更蓝。

　　冷野载他来到了海边，从前玻璃窗往外看去，夕阳西下，晚霞正美。天空颜色奇瑰，像上帝在画布上打翻了调色盘，云朵层层叠叠，仿佛天上漂浮着一座座粉红色的岛屿，艳丽极了。

　　那男人靠窗坐在一边，没抽烟，只夹着一支烟在手里转，敞着窗户，任由海风将额发扬起半边。他半眯着眼，察觉到夏荇醒了，便忽然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考驾照？”

　　夏荇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因为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自然也不知道答案。

　　“磨磨唧唧，有什么话不能痛快说，非要憋着？”冷野随手把烟夹在耳朵上，“先前总得罪人的时候，我就一直想，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随即却话锋一转：“但现在却觉得，管不住有管不住的好，什么都憋在心里，憋死了怎么办？”

　　夏荇侧头看着他，眼神很无辜似的，还夹杂点茫然，像草原上失了群的小羊。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不对，是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学会偷开我爸的车满街转悠了。”冷野随随便便把右手搭在方向盘上，“那时候我学习不好，考高中没考上，只上了个职高。考大学是没希望了，不过我本来也不喜欢学习，就喜欢开车，听我妈说我抓周的时候，别的都不要，就知道抓着个小汽车直乐。所以，我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开车跑遍全中国。”

　　夏荇轻声问：“那你应该做到了吧？”

　　“还没完全做到，不过最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冷野就掰着手指头数，“新疆，川藏，云南，这些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也一直想去新疆，”夏荇低下头，“本来打算，今年暑假就去的。”

　　“所以你想快点考出来，就是想快点去新疆？”冷野终于侧头看他，“想自驾去？”

　　“自驾？”夏荇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想跟团。就算拿出驾照，一时半会，我应该也自驾不了。”

　　“这个好办。”冷野猛地一拍方向盘，不小心碰到喇叭，发出好长一段恼人的鸣笛声，“跟团有什么意思？又赶又累，还不自由。正好我七月底要再去一次，如果你在那之前拿出本儿来，我可以考虑捎上你。不是吹的，在新疆开车，最适合你这种新手。那戈壁滩，连个车影子都看不见，只要会往前开就行了。”

　　“这都七月了，”夏荇却犹豫起来，“还有不到半个月，我……”

　　“怕了？状元郎，之前半个月拿驾照的雄心壮志呢？”

　　夏荇有点羞赧，觉得自己之前的确是太过轻狂了。但同时，他也发现面对科三失利的调侃，心里已经不再那么难受。

　　“其实你练得挺好的，就是欠了点火候。直线行驶很简单，只要一直盯着前面的路，方向就不会歪。”冷野偏头，盯着他的眼睛，“这个原理，就跟你们物理课本里学的那什么参照物，差不多吧。要是你愿意，明天正好我休息，带你来环海路练车，让你体会体会，什么叫开车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