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校六记》洛者书

4、换挡

　　夏荇第一次去练科三的那天，正碰上今年夏天第一场正经八百的暴雨。

　　清晨七点，他坐在教练车的副驾驶上，实在无聊，盯着副驾面前贴着的“教练员、学员训练考试‘12禁’”看了一会。耳机刚切到一首《Young and beautiful》，合着窗外瓢泼大雨，听得夏荇身上怪冷的，就有人拉开驾驶室的车门，收起伞，坐了进来。

　　窗外雨下得那叫一个畅快淋漓，夏荇转头看人，眼神瞬间就定在那了，一时竟没来得及移开。

　　六月以来，驾校里那些教练学员天天曝晒在大太阳下，一个个都成了黑炭。连夏荇都不例外，练科二两个星期，脸黑了好几个度，回家连亲妈都不认得。

　　刚进来这张脸却白，白成了眼前灰蒙天地里唯一的一抹亮色。男人下巴上的胡渣没剃干净，竟不显颓废，进来后看也不看夏荇，嘴角上挑，收伞的动作像收剑入鞘，有几分武侠小说里落拓不羁的侠客味儿。

　　然而，收伞的时候，伞上积水扑了夏荇一头一脸，心中那点异样瞬间消失无踪。

　　他瞅瞅那人，心中暗骂了一句：

　　怎么就没被浇成落汤鸡？

　　骂不作美的老天爷，也骂这个毫不客气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的男人。

　　刚高考完的，谁不想睡一个好觉呢？更何况今天是雨天，多适合睡懒觉啊。

　　要不是之前跟陈昱夸下海口，要两周内拿下科三，他才不来呢。

　　可来是来了，雨这么大，连路边的线都看不清楚，还怎么练车？别是好不容易在六点半前起了床，却白浪费一上午吧。

　　仿佛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顶着大雨，那个叫冷野的教练竟摸出钥匙打起火，挂上档一踩油门，整辆车轰鸣一声，很快开出了驾校的大门。

　　“走吧，小少爷，雨一会就停了。”

　　夏荇不说话，偏头看向窗外，暗暗祈祷他说的是真的。

　　不过，只凭这一句话，夏荇就断定这个科三教练的风格跟教科二的易教练截然不同。

　　易然的教法耐心细致，能把每一步的原理都给他讲透，正对夏荇的脾气，练习又有标准可循。所以他一体育白痴也能不到两周就考出科二，全靠经易然训练后一丝不苟的机械动作。

　　都说科二难，夏荇却没觉得有多难，大抵是找对了师父。

　　不过科三，就不好说了。

　　都说上路考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重视手脚配合能力。经过科二，夏荇对开车虽已有了几分底气，却也知道自己最欠缺的，就是头脑跟身体灵活配合的能力。

　　若说他那脑子是给神仙吹过仙气的，灵光无比；那身体，就是生了锈的铁，寻常人没有赶上他迟钝的。

　　冷野说错了，什么大少爷，经过高中三年惨无人道的摧残，他现在就是一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考试机器。

　　还是快报废的那种。

　　教练车一路往外，雨真就淅淅沥沥地停了，只是窗外景象越来越荒凉，像是跑到了某个城乡结合部。早听陈昱说科三不会在多繁华的地方练，可没想到，比驾校在的那片地方还要荒，简直是郊区。

　　雨差不多完全停住了，夏荇见驾驶座上的男人打开车窗，像憋了很久似的，飞快地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边开车，边悠哉地吞云吐雾。被烟一熏，夏荇心中对他本就为数不多的好感度，顿时又下降几分。

　　“听你哥说，你是今年的高考状元，”冷野叼着烟，拉开了闲聊的架势，“报的哪个大学啊？”

　　夏荇礼貌地答：“北京大学。”

　　冷野惬意地喷了一口烟:“北京哪个大学？”

　　夏荇觉得对方是在故意涮他，声音不由压低了一点下来，却仍是礼貌的：“北大，跟清华对着的那个。”

　　冷野不以为意，只点点头：“高材生啊。”

　　虽然开了窗，可他一抽烟，还是惹得满车都是烟味。烟呛得夏荇咳了几声，便皱起眉头:“冷教练，抽烟对身体不好，你能不能不抽烟？”

　　冷野瞥他一眼，嗤笑一声，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到底也没说，竟真的把烟掐了。很快到了地方，他在路边停住车熄了火，撂下一句：“下车，吃早饭去。”

　　夏荇跟着下了车。他很想说我是吃过饭来的，可冷野没给他这个机会，径直就走向马路对面的煎饼果子摊。远远的，就见小摊旁已经围了一圈人。

　　即使没吃饭，夏荇也不怎么吃路边摊上的东西，觉得不卫生。冷野不在，他也不好往车上坐，只得站在路边等。

　　等冷野吃完了煎饼，又抽了根消食烟，慢悠悠溜达着走回来的时候，白色的教练车边已经排了一长溜的人。少说也有七八个，都是等着练车的学员。

　　他老远就见夏荇站在车边，穿着白T恤，牛仔裤，长胳膊长腿，跟株长在水里的小白杨似的，在人群里格外挺拔醒目。被雨淋湿的心情突然就大好起来，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十八岁的少年哪怕模样再平凡，也总是好看的。更何况夏荇的相貌并不平凡，就是那小身板瞧着忒瘦弱，一看就是个欠练的。

　　冷野忽然就跃跃欲试。

　　既然欠练，那就练吧。

　　夏荇还没意识到真正的噩梦即将到来，仍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看公路在眼前延伸出去老远。路边排开一长溜的白车，都是秋名山驾校的科三教练车，举目望去，没一个外来的。

　　这让夏荇想起在来的路上，也看见不少马路边停着一溜其他驾校的车，驾校彼此间泾渭分明，谁也不会占了谁的地方去。

　　感情在大马路上练车也兴划片儿。

　　身边那些学员里有之前就相熟的，很快彼此寒暄起来。有些家远的，或者起不了那么早的，早上不会去驾校跟教练车，都是自己坐公交车来。今早下暴雨，他们不知还能不能练车，都窝在家里等教练的消息，只有夏荇自己傻乎乎的，顶着雨跑去驾校，就那么忍了一路的烟味。

　　不过也有好处，因为来得最早，他倒成了今上午第一个练车的人。

　　“上来。”冷野在车里冲男生招手，等他在驾驶座上坐定后，指了指旁边那根黑带子，“上车第一件事，先扣安全带。”

　　夏荇依言扣好安全带，抬起头来，就见冷野一摆手，指着反光镜上挂着的白条，上面有碳黑的十个大字。夏荇来时没看到有这张字条，应该是冷野刚挂上的：“今天第一天，你先记好这上车下车的十字口诀，看见没？先自己念一遍。”

　　夏荇就照着读了一遍：“打挂鸣松看，拉摘回熄挂。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冷野就冲后座一个年轻女人招呼，“来，你给新来的解释解释。”

　　“哦。”那女人推推眼镜，一板一眼地给他解释起来，“前五个字说的是上车后的步骤，打火，挂档，按喇叭，松手刹，看看左右后视镜，确定周围没人没车过来之后才能松离合起步。后五个说的是下车前的步骤，在路边停稳车后先拉手刹，摘档，回转向灯，熄火，再挂档。”

　　这话挺绕，夏荇听得糊涂。等冷野教他照口诀做了一遍，他才算摸到点门道，忙又对照着具体动作在心里默念几遍。

　　见夏荇念得认真无比，就像在学校背课文，冷野心有点痒痒。他想起他自己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最爱揪前排好学生的小辫子。可眼前这是个小子，不像小女生有辫子可揪。

　　冷野不由清了清嗓子，把脑子里那些歪念头都清出去，正色问：“这玩意挺简单的，懂了吗？自己多念叨几遍，往后不许错啊。易哥教过你挂挡没有？”

　　“会挂一档和倒档。”夏荇点点头，毫不掩饰内心惊讶，“易教练比你大？”

　　冷野嗤笑一声：“怎么，看不出来我其实很年轻吗？”

　　夏荇干笑了两声，右手按上换挡器，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冷野却盯住了他，左手轻巧落在驾驶座靠背上，跟夏荇的后脑勺近在咫尺：“说起来，我跟陈昱也就差个几岁。来，叫声哥哥听，往后哥哥罩着你。”

　　夏荇抿抿唇，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心里嘀咕，这不是占人便宜吗？

　　冷野却心情大好的样子，顺手就摸了把他的脑袋：“乖。走，哥带你感受速度去！”

　　冷野口中的“感受速度”是个什么意思，没亲身经历前，夏荇还真是想象不出来。他有阵子特别迷《速度与激情》，连带着对赛车也很是向往，却不料，跟着冷野飙车竟然是这种要命的感觉。

　　他握着方向盘狂奔在路上。眼看车速快飙到一百二了，窗外风声呼啸而过，尖锐有如哨鸣，夏荇却来不及感受鼓膜的震颤，只白着脸咬牙问：“教练，还踩油门吗？”

　　“接着踩！全当坐一次云霄飞车！”冷野全身倾过来，右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就在夏荇右手的上面。狂风中，夏荇隐约听见他在耳边吼道：“怎么样，爽不爽？”

　　少年嘴唇蠕动了一下，吐出的字眼含糊不清。冷野眼看着要撒手，车头立刻失控，迅速偏向一边。夏荇惊慌失措地看过去，就见他挑了挑眉，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

　　“别看我，看路！大声点！爽不爽！”

　　“爽。”夏荇死死抓着方向盘，发狠般大叫：“爽！”

　　冷野哈哈大笑，伸手覆在夏荇右手背上，帮他把方向盘往回拨了一点。车身立刻回到正轨，往后哪怕飙到一百五，都没有再偏过一点方向。

　　天地间仿佛什么都不剩了，只有眼前的那条路，和手上叠着的这只手。

　　夏荇紧紧盯着不断逼近的前路，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脱缰感觉，仿佛世上再没有可以束缚他，可以阻挡他的东西。

　　疯一把，既然如此，就疯这一把。

　　从教练车上下来的时候，夏荇腿都有点软了。冷野似乎看出来了，叫他坐到后座去，近距离旁观其他比他早来的学员是如何练车的，也好尽快熟悉科三的路数。

　　连续旁观了几个，夏荇发现，冷野这个好开玩笑的毛病，还真不是只针对他一个人的。

　　“变道。”换了后排那年轻女人练车，冷野往后一靠，又开始敞着窗户抽烟，烟雾随风袅袅的飘到窗外，也不妨碍他发布命令：“掉头。”

　　那姑娘依言进行了某项操作，冷野往窗外弹了弹烟灰，终于舍得扭头看她。

　　“别踩油门，”他幽幽地说，“否则这车马上会以时速一百公里发生侧翻，轰！”

　　他描述的场景实在太过骇人，姑娘缩了下脖子，就听冷野一声暴喝：“先踩刹车，再踩离合，说了多少遍，怎么就记不住呢！”

　　之后换了一个男的上来，他很快又挑出毛病：

　　“三挡挂成一档，感谢你给新来的学员进行了一次错误的示范。”

　　那小个子男人一上来就出了错，大概太过紧张，开到路口时正碰到绿灯变红灯，竟忘了要及时踩刹车，想强冲过去。却被冷野强制踩停，直接在路口熄了火。

　　“大哥，你知不知道交通规则？知不知道什么叫‘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啊！”

　　那学员给他像训孙子一样训，脸都憋红了，等把车开回原地，一言不发就解开安全带下去了，车门摔得震天响。冷野倒不在意他的态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见已经十一点了，不由回过身来，冲夏荇笑嘻嘻道：“走，哥带你吃午饭去。”

　　算上夏荇，今上午一共来了九个学员。能吃午饭的镇中心离这里不近，走个来回就要大半个钟头，头上还得顶着火热的大太阳，浑身衣裳非给汗湿透了不可。

　　因此，谁都想跟着教练车去吃饭。可车上空座只有四个，最后，除了第一天报到的夏荇按惯例坐车，其余三个座，都被男士们发扬风格让给女士了。

　　只有先前那小个子男人不甘不愿的样子，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再蹭上车。

　　最后跳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生，看上去和冷野很熟的样子，一屁股坐上副驾驶，低头捋了捋身下乱七八糟的垫子，语气还很委屈：“上面都是褶子，教练。”

　　“什么？”冷野刚换到驾驶座上坐定，闻言掏掏耳朵，“脸上都是褶子的教练，那得多老啊？你咒谁呢？”

　　那女孩嘻嘻哈哈跟他斗了几句嘴，很快就缩回座上玩手机了。从练车场地到饭馆的路走着是远，可如果开车去，不到十分钟就到地方了。冷野把他们放在一条商业街口，撂下句“想跟车的早点过来”，转脸就把车开走了，留下夏荇跟三个异性面面相觑。

　　其中两个相熟的年轻女子很快结伴走了，只剩下敢跟冷野斗嘴的那个。夏荇一看，不能让女孩先开口，忙抢先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夏荇，今天第一次来练科三，对这里还不太熟。你们中午一般都在哪吃饭？”

　　“我叫李冉。”李冉大大方方，一甩辫子，“走，咱们一块啊。这边有快餐，拉面，还有烧烤，你想吃什么？”

　　“快餐吧。”

　　冷野很会挑时间休息，十一点还不到饭点，连快餐店里人都不多。夏荇打好饭菜找了座位，就跟李冉互加了微信，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科三经验。

　　夏天练车果然是一种折磨，才来了不到半天，夏荇就想回家吹空调，他巴不得快点过关，快点结束这桩苦差事。

　　经过交流，夏荇得知李冉之前挂过一次，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熟门熟路。李冉说了些科三需要注意的地方，夏荇都在心里一一记下了，还跟她一起痛骂了几句那考试时故意误导她的考官。

　　饭快吃完的时候，他拿起手机，见陈昱在微信上问他今天感觉如何，便回了个哭脸过去，然后开始面无表情地刷朋友圈。

　　第一条，正好是陈昱刚刚更新的动态。

　　“冬日的热拿铁，夏日的冰汽水，都不及你甜”，配一张他手上举着冰镇橘子水的照片。

　　夏荇都不知道他表哥谈起恋爱来竟然是这样的人，被土味情话雷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险些酸倒牙。那照片对面还有一瓶橘子水，夏荇不用看都知道对面的人是谁。

　　他很想装没看见这条动态，可是刚回复了陈昱，不好装，便随手点了个赞。很快，上面又浮出一条动态，竟是对面的李冉也给那瓶橘子水点了个赞。

　　还是李冉先惊叫的：“你也认识陈昱？”

　　“他是我哥，”夏荇有点尴尬，扯了扯嘴角，“表哥。”

　　“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李冉忙握了握他的手，“我跟你们一家真是有缘。哦，我和陈昱一起练过科二，都是跟易……易教练学的。”

　　夏荇微笑着点点头，等李冉接下来的话。

　　果然，李冉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那你知不知道，他……他跟易教练在一起了。”

　　知道。当然知道，他高考完跟易然学车，还是陈昱介绍的呢。陈昱坚持每天接送他去驾校，就是为了工作日也能多见易然几面，多跟易然待一会，夏荇都没见过他那放荡不羁的表哥这么黏一个人。

　　然而，还没等夏荇想好该怎么说，就感觉有人往这边投来轻蔑的一眼。他装作不经意般扭头看过去，只见是上午刚被冷野训过的小个子男人，对面坐着早上那个年轻女子，看着倒像是一对。他们一路走过来的，这才刚刚坐下开始吃饭。

　　李冉不明所以，等夏荇回过头来，还小声跟他介绍：“要说咱们驾校促成的姻缘还真不少，像那边那俩，就是学车时候认识，进而发展成情侣的，听说都快谈婚论嫁了。”

　　夏荇不说话了，低头扒了几口饭，就听那边小个子像突然来了劲头，开始跟女朋友高谈阔论：

　　“要说学员间成了的，的确是不少。可学员跟教练在一起，那可真是闻所未闻，还是俩男的。我说，别是被灌了迷魂药吧？”

　　夏荇摔了筷子，狠狠一握拳头，李冉话里也再没好气：“你哥揍过他，我亲眼看见的。没想到他还是不长记性。”

　　夏荇不愿再听下去，怕自己也压不住火，站起身来：“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