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问鱼沉不沉

10、第十章

　　报到的那天早上是个极好的晴天。

　　恒高是江城唯一一所初高中合办的学校，因为高中部招生规模不大，所以大半的占地面积都划给了初中部。

　　走进校门，拐过左手边的百年榕树就是初中部的教学楼，光荣榜上张贴着新入学的学子名单，光荣榜前拥挤的水泄不通。

　　“黎筱！”

　　她在人群中听见了迟念念的声音，踮着脚在榕树旁的石墩上朝她挥手。

　　“从这儿走！”

　　她指了指入口小超市后边儿那条泥泞的过道，虽然狭小，但确实有人从那通行。

　　黎筱点头，紧跟在傅泽身后又朝着人流的反方向移动。

　　“我们学校抠门，挣那么多该掏的是一毛也不掏，还非得招这么多学生，成片成片的涌进来，高中部在地势高的那块儿本来就吃亏，大门又只有这么芝麻点大，螃蟹来都挤不进去。”

　　迟念念吐槽，费劲的挤出往初中部的人群。

　　高中部的校区在进校门左手边的上坡往前，一条分叉向小操场，另一条直走向教学楼，沿着上坡继续向前就是高中部的宿舍楼和食堂。可用面积还不及初中部一个操场大。

　　“你以后要有来不及的时候就往这走，从这儿逃课也方便。”

　　小路面上都是石块，两侧生满了杂草，迟念念轻车熟路的走在最前头，替她拨开草丛。

　　“你开了条小路出来逃课？”傅泽皱眉，走在最末端，可迟念念的话是听的一清二楚。

　　他当然不会理解，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安分守己的坐在课堂里完成老师规划好的每分每秒，连课间十分钟都安排的满满当当。

　　“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你自己脑子不灵光还不允许别人另辟蹊径了？””她越上最后一阶石头：“偶尔逃个一两次课咯，我们教导主任整人花样多，时不时就抓人晨读跑操走队列，他要是今天心情不好一准给你留下来学到半夜，饭都吃不上，不跑就只能在这等着饿死。”

　　“逃课没有人抓吗？”黎筱问。

　　“看运气，有时候会有老师在这儿巡逻，不过被抓住都是小概率事，他们可没那个闲工夫，拿一个人工资干两份事。”她领着身后的两人拐进上坡的道，“我们这儿可不比你们大城市那样成片成片的好学生，教育资源好，环境好，学生素质也高，会学习的虽然也有，但是极少部分。”

　　“坏学生他们没法抓，好学生又不可能逃学，只要能保证升学率，不整出什么幺蛾子，他们干什么都行。还有就是像乔衍那样不经常来上学但成绩好的，人家有底气，次次当第一，学校根本就不管……”

　　初秋里还带着挥洒不去的夏末躁动，穿过教学楼门口的那片被树林遮盖的小路，日头落在身上，还是带着些温度，将脖子后闷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黎筱问：“乔衍平常都不来学校吗？”

　　“当然了，他在我们学校可出名了，整天不是被这个骚扰就是被那个围观，多糟心啊，在教室里像猴子一样被参观就算了，走在路上还到处是讨论他的声音，换做是我我也不来。”

　　“是挺难受的。”乔衍的声音吓的迟念念一激灵，他快步迈上斜坡，直到和众人并肩，睡眼惺忪的吸了吸鼻子，拉好卫衣外套的帽子后熟练的接过陈帆手里的书包：“太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

　　黎筱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出名的？”

　　陈帆答：“我衍哥哥这张魔鬼般俊俏的脸庞难道不足以撼动整座恒高吗！”

　　黎筱认真想了想，他的用词好像不是很恰当，魔鬼般俊俏的脸庞……究竟是魔鬼还是俊俏？她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木讷的开口：“好，不错。”

　　“小姑娘真有眼光，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难。”乔衍的声音里覆盖上一层厚重的鼻音，像感冒，又像刚睡醒，不过黎筱对这点并不是很好奇。

　　唯有迟念念惊讶的打量他的外衣，这秋还没彻底降临，夏末能悟出汗的季节，他居然穿得住外套：“几天不见，你这身体素质有待提高啊。”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入秋了，凉。”乔衍耷拉着眼皮，淡淡瞥了眼上衣单薄的黎筱，她上衣的面料看起来没自己内搭一半厚：“要感冒。”

　　“我带外套了。”傅泽推了把眼镜，一眼了然他意有所指，所以从背包里摸了件略有些厚重的棕色格子衫递到黎筱面前：“穿上。”

　　“不冷。”黎筱一把推开：“不用。”

　　迟念念啧了一声，看不惯他管着黎筱的样子，推开他递来的外套，拉起黎筱的手拐进左边的楼梯：“你管的可真多，男妈妈。”

　　傅泽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就算理解能力再不济，这么简单的三个字拼在一起，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骂他呢。

　　见黎筱拒绝了傅泽的外套，乔衍在人群后扬唇笑意明显，文理科的教室不在一个方向，所以他和赵柯拐上右手道的楼梯，临抬腿前又好心似的后退，提醒了傅泽一句：“办公室从左边上，四楼，在四班教室旁边，班主任姓陈，耳东陈，陈科增，桌上有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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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手的楼道沿墙，高中部教学楼最靠近校门的那面墙，围栏外就是车道，从这间教室的方向刚好能看见依地势而起，修在二楼的操场。上到四层是一条开阔的过道，依次排列着三班四班和办公室，正对面的走廊是五班和六班，夹着一条楼梯，旁边就是厕所和直饮水机。

　　四楼没有一班和二班。

　　“六个班级为什么只有四个教室？”

　　接近办公室后门，黎筱终于发问，她记得开学前迟念念说过，今年是高中部复办的第二年，新教学楼也是才修好的，所以当初他们这届招的人特别少。

　　“一班和二班是文理科的尖子班，优胜劣汰，上学期开始就和我们不在一个等级了，他们的教室在三楼。”迟念念甩着手里的钥匙圈，路过办公室的窗外时，突然被一声厚重的粗嗓喊下。

　　“迟念念！”

　　她拧了拧眉，认出那道雄浑声音的主人，立马调转方向，毕恭毕敬的扒上窗檐上奉上笑脸：“胡主任早啊，一个暑假不见您还是那么英俊潇洒神采飞扬……”

　　“马上要成年的人了，正经点。”窗边戴眼镜的男人合上手里的档案册，抬眸扫了一眼，接着端起桌上印着“恒高三十周年校庆”字样的蓝色花纹水杯，打断她的话：“替我到三楼去接杯热水。”

　　迟念念疑惑，但还是乖巧的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四楼的水不能喝吗？”

　　男人清了清嗓子，从手机里抬起眼看她：“四楼水压表坏了热水上不来，是被谁拍坏的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不用，是她。不知道为什么高中部用的是抽水式饮水台，一根管子的水道连通整栋楼，压力不够时热水根本上不到四楼。

　　“当然不需要！只要您一声令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没有异议！为人民教师服务是我应该做的。”她笑眯眯的接过水杯阿谀奉承拍胡全的马屁，将身后的黎筱拽到跟前：“这是我们新来的转校生，我给您领来了。”

　　他的视线循声落到黎筱身上，上下打量一圈：“新同学你也认识？”

　　迟念念解释：“她就住乔衍家隔壁，邻居，都是好朋友。”

　　胡全了然的哦了一声：“你就是黎筱？”

　　他问道。

　　虽然并不意外教导主任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他那语气却像是听说了自己很久的样子，悠长的飘过她耳边。令人感到恐惧的就是不知道在此之前听说的有关自己的事情究竟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她不想烦恼那么多，点了点头。

　　“听说你想转学文科？”胡全催促池念念下楼，开门见山的问话：“我看过你高一的成绩单，文科基础确实比较好，可现在已经高三了，你比别人少学了一个学期的内容，现在想要再读文我不能保证你以后会学的怎么样，而且你家长的意思是你之前是理科生，也希望你以后能走理科的路。”

　　“胡主任。”乔衍从窗外探进脑袋，双手并在身前撑在窗台上：“您那天可是好好的答应我了说会满足人小姑娘的要求，怎么事到临头还出尔反尔了？”

　　胡全并不意外他的到来。

　　“这不是反不反的问题，这是原则和规矩，你知道她落了多少进度吗？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文理分科这种关系到她未来的大事可不是你和我随便两句话就能决定的。”他的语气有些严肃：“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要先征求她家长的意见，等和她家长商量过后才能做决定。”

　　“家长的话又不是圣旨，我倒是觉得她有权利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他晃晃身子，朝主任挑了挑眉，看起来终于有些精气神了：“人要是对理科没兴趣的话就是再聪明也学不好，到最后一样白搭。”

　　“那你怎么知道她就能学好文科？”

　　他伸出手指在窗台上敲了敲，“因为我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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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全在他的话音落地后沉默了几秒，语重心长的，像是想教会他什么：“你要这样的话那我也说我相信她能学好理科，信任是这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没有任何依靠的东西，最容易转瞬即逝。”

　　乔衍无所谓：“存在过就够了。”

　　他才不在乎给予信任过后得到的结果，从一开始就将期望抬的太高，那样只会得到更多的失望，他追求的只有信任为脆弱内心带来的力量，虽然渺小，却振聋发聩。

　　“你还是太年轻了，也就你们小年轻爱听这些酸话。”胡全叹一口气，过来人有过来人的想法。

　　乔衍笑道，眼神在他的办公桌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胡全手边的那一叠文件上：“要不您找一份上学期期末的文综卷给她考考，万一比二班人还要高呢。”

　　胡全盘着手里的小叶紫檀，深思熟虑后坐直起身，推开面前的教案开始翻找试卷，妥协般的开口：“试试吧。”

　　一码归一码，写张已经成为过去式的试卷总不可能违规。

　　黎筱喜形于色，虽然不知道有几成的把握留下，但这至少是一次突破，直面内心欲望而不妥协的进步。
　　她看向靠在身后圆柱上一言不发的傅泽，有些压迫的情绪回荡在长廊上，但很快被乔衍兴致勃勃的语气扫荡的一干二净。他的眼底闪着暗暗的光，两人对视的第三秒，他站直起身：“我去报到了。”

　　像是默许了一般，没有过多的反应，二话不说走进办公室，他驻足在一班班主任的办公桌前，静静等待着他翻阅名册。

　　“不过我事先声明，这张试卷最后的成绩仅供参考，就算你考的不错也不代表你就能进文科班，具体情况我还是需要和你家长沟通。”胡全抽出文件底部的试卷，泄愤似的抛进乔衍怀里：“去找你们班长来给她监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地方报到，课本到时候你去替他们俩领回来。”

　　迟念念捧着茶杯出现，还不知所以然，驻足在乔衍身后，听话只听一半：“这么早就要领课本了？”

　　没人搭理她。

　　“得嘞主任，今早结束前一定给您交卷。”乔衍笑呵呵的点头，从窗台外伸手拽着黎筱的背包带把她往门边领。

　　“等等。”他转身到一半，又被胡全喊下：“黎筱的课本先不用领了，还没决定好要去哪个班，之后我再找人替她拿。”

　　“这是闹哪出啊主任。”他朝黎筱使了个出门的眼色，接过迟念念手里的水杯从窗外递上办公桌：“怎么就没决定了，不是说好了文一吗？”

　　胡全被他气的够呛，皱着眉急切的嘟囔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只好由着他胡闹。

　　他笑了笑，仗着胡全没有发火，使坏的从笔筒里摸走一支笔塞进黎筱手里，转身被探头凑热闹的迟念念挡着去路。

　　乔衍无语的歪头揣手和她对峙：“还看呢，林姐都进教室讲十分钟话了。”

　　“我又不怕她，开学的事情都是班委忙活，少我一个平民无所谓。”迟念念凑上前，盯着乔衍手里的试卷又起点子了：“你们这考什么试啊？我也能监考啊，我来监考，你顺便帮我把书也领一下呗。”

　　乔衍抿唇，侧身向胡全告状：“主任……”

　　他还真管。

　　“还指望别人给你领书，你要真觉得闲着没事儿干就到体育馆把你们教室的课本都给我拎回来，替你们班女生省点力气，卖个人情给她们，说不定还能念你一点儿好不至于天天来招惹你。”他放下杯子的声响震醒了整间办公室，杯盖撞在杯壁后清脆的合上：“这都高三了你们能不能让我这个老头也省省心？”

　　“……”迟念念瞪向乔衍，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您怎么这样啊主任，是她们要找我麻烦难不成我还得咬牙受下来了？这世上就没……”

　　“嘶——”

　　她话没说完，突然被乔衍手里的试卷抽了一道手臂，像打蚊子一样敞亮的巴掌声，不疼，但抽的胳膊直冒热气儿。她吃痛的搓了搓手臂上发烫的位置，还没来得及破口，乔衍轻咳两声，背过身，她意会的扭头接过他的视线向前方游去——林清正气压低沉的站在不远处的门外看向这边的热闹。

　　迟念念被那一眼严肃吓的心惊，马上拉起笑脸快步朝四班门口奔去：“林姐姐！好久不见啊，一个暑假不见，你还是……”

　　一模一样的话术，连语气都没变。
　　“走了。”

　　直到乔衍招呼的声音在耳边重新响起，黎筱才收回停留在林清身上模糊的视线。

　　她留了一头干练的短发，脸上没什么妆，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眼尾微微上扬了一些弧度，所以不做表情时看起来有些严肃。

　　“那是林清，四班的班主任，国外回来的研究生，以后碰见她小心点打招呼，她可不好惹。”

　　乔衍在她跟前细细叮嘱，她似是听进去了，只一味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下楼，从厕所旁的楼道往下，左手边是一班和一间空教室，右手边是二班。

　　已经过了报到的时间，走廊上几乎没什么闲逛的身影，教室里有几声吵杂越出窗沿，停留在地面阳光驻足的瓷砖块里。围栏外的一株桂花树枝伸进了墙面，已经淅淅沥沥的有些淡黄色的花骨朵开始绽放了。

　　“隔壁的空教室有些旧了，你找张稳一点的桌椅，我去喊人。”

　　他把手里的试卷递给黎筱，她接下了，但对面始终不松手思考了片刻，又说：“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和你一块进去。”

　　她收好试卷，点了点头。

　　“乔衍，谢谢。”

　　那是她第一次正视乔衍和他道谢。

　　“不要说谢谢。”乔衍回头瞥她：“我就爱多管闲事。”

　　“谢谢。”

　　她仍旧执拗的道谢，想要万无一失的没有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