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怀狸

8、公主X内侍

　　谢衎久久凝望着那两人，如水月光下，一个高大威武，一个风姿卓然，连影子都那样相配。

　　他握紧了手中的披风，然后垂眸，退后一步，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高大的樟树下。

　　树影窸窸窣窣，他的心仿佛随着那树叶缓缓颤动，连带起一股隐秘的，密密麻麻的痛，几乎要将他腐蚀。

　　他捂住胸腔，剑眉皱成一团，薄唇微抿，最终只是清清淡淡地望了一眼远处，然后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他将披风递给公主的侍女岁和，只说自己没有找到公主，然后匆匆回了房间。

　　谢衎一向将情绪掩藏得极好，以至于岁和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脸色如此苍白。

　　谢衎回到住处，便仿佛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做些什么缓解那股难受，也没人教过他，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

　　他打了一盆凉水，冲洗过后便径直颓然躺下，那种密密麻麻的痛在凉水刺激之后终于减轻了几分。

　　他闭上眼睛，任由发丝上的水滴往下滴，划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进入衣襟，激起一丝凉意。

　　谢衎并不觉得冷，甚至身体慢慢热了起来。

　　他的意识迫切地想要逃离现实，因此他很快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他很少回忆起过去。

　　因为过去的一切始于美好，却终于残忍。

　　五岁那年，谢衎还是陈留谢家的第七子，在家中是最小的那个，也是最调皮，最让谢夫人操心的那个，几位兄长都宠着他。

　　那时和几位兄长比起来，他文不成武不就，兄长们却自豪道：“阿焱就算什么都不学也无妨，有我们几个兄长在，没人能欺负阿焱。”

　　每当这时候，谢夫人就会无奈地笑着，数落几个年长的儿子太惯着弟弟。

　　谢衎那时候就跑上去给他娘捶背，滑头地不得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谢衎很快就在一种“谢家人不是无能之辈”的自豪中成长起来。

　　他天生早慧，之前只是不用心学，后来教学的夫子，武学的师傅，都说谢衎是个好苗子，将来是个帅才。

　　受父亲和兄长的影响，谢衎始终觉得保家卫国就是一个男儿终生的理想，他因此更加勤勉，无数次想到自己随着父亲上战场那一天，多么威风凛凛，他要做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直到六岁那年的冬日，他如往常一样从府外学堂回来，看到谢府被一群穿着黑甲，杀气腾腾的铁甲军包围起来。

　　府门口，他往日如神明一般雄伟的父亲，此刻披头散发，戴着枷锁，被人推搡着前进，血从父亲的裤腿里溢出，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脚印。

　　他看见他的六个兄长跟在父亲后面，身上穿着囚衣，往日的意气风发再也不可见，有的只是被压垮的背脊，脸上因为沾了血迹，面目难以分辨。

　　曾经冲锋陷阵，守卫边陲的大英雄，以一种几乎丧失尊严的方式，在全城百姓的注目礼下走向断头台。

　　那是谢衎第一次直视死亡。

　　他哭喊着，却被人捂住嘴巴，那人告诉他：“你是谢家最后一丝希望，被人发现，我们都要死。”

　　于是，谢衎死死咬着那人的手，在悲愤的眼泪模糊视线之前，他看见令人眩晕的烈日下，刀起又落，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天空，那些他生命中最亲密，最敬仰的亲人，最后留下的，只有地上的头颅。

　　那七双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每一双都在流泪，似乎都在呼唤他的名字。

　　谢衎浑身血液逆流，但一个孩子的愤怒，也只是愤怒而已。

　　他听见那些人窃窃私语，谈论着叛国，谈论着生死。

　　那一刻，他恨自己无用，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他在六岁那年，以最惨烈决绝的方式失去了所有亲人。

　　最后一个留在他身边的人，在父亲给的盘缠用完之后，也离他而去。

　　他和野狗抢过吃食，与乞丐一同和衣而眠，也曾为了一个包子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直到最后，他机缘巧合之下顶替了一位姓谢的孤儿，凭借着相似的身形和外貌，他入了宫，做了内侍，也见到了那个害死他全家，却至今安然无恙的人，楚王。

　　谢衎算计好了一切，马厩被鞭打，故意的失误，一切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可是他没想到，唯一的意外，会是合璧。

　　那个小小的，被楚王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见到他的狼狈之后，用澄澈的目光看着他，没有露出一丝鄙夷，只是仰头问她的父王“父王，合璧可以换一个愿望吗？”

　　谢衎就这样与楚王的贴身近侍失之交臂，却意外地被合璧所救。

　　但小公主似乎很是善忘，在救完他后就抛之脑后。

　　直到那次替她捡风筝，谢衎才以一种全新的，不那么狼狈的形象见到她。

　　起初，他只是想利用合璧获得楚王的信任，但后来，守护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里，埋藏的是虚幻的魅影，唯一随着岁月增长逐渐清晰的，却只有合璧的身影。

　　他曾经无数次在寒月如水的夜里仰望星空，一闪一闪的星光像是父兄威严又慈爱的脸庞，每当那种时候，谢衎心底就会升起怨恨，迷惘，和无穷无尽的自厌。

　　他不断告诉自己，获得公主的信任，借机接近楚王，一举将其刺杀才是正途。

　　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当那个只比他小几岁，粉妆玉砌的小公主朝他跑过来，他面对她澄澈如天山之雪的眼睛，却没办法欺骗她，狠心让她失去唯一的倚靠。

　　对于谢衎来说，合璧是他人生的相反面，是他嫉妒，珍视，求而不得也舍不得毁灭的一面。

　　面对合璧的时候，他会记起自己的恶，自己的仇，却也会记得那些过往的美好，所剩不多的温暖。

　　合璧拥有的爱其实并不多，可她却毫不吝啬地给予他人。

　　谢衎就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挣扎着，如大海捞针般寻找着为父兄平反的证据，但最后他终于发现，这件事无法和平解决。

　　楚王不会认错，因为君王不会有错。

　　他想要在不伤害合璧的前提下杀死楚王，一命换一命，本身就是无解的难题。

　　但他体内流着谢家的血，肩上担着谢家一千余口的性命，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他一直未曾行动，只是担心，倘若自己成功，合璧会同时失去最爱她的父皇，和她最信任的内侍。

　　而合璧曾经说：“谢衎，只要你和父王在，我永远都不会害怕。”

　　他不想让她害怕。

　　赵洪章会保护她，让她不再害怕吗？

　　会关心疼爱她一生，白首不离吗？

　　强迫自己想这些，谢衎心如刀绞，可是在极端的痛苦之后，理智告诉他，这才是对的。

　　一个内侍，只能陪她度过懵懂无知的少女时期而已。

　　而一个男人，才能陪伴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