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怀狸

3、公主X内侍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嘉立十二年的冬至日，合璧宫里的红梅含羞待放，她自幼喜欢红梅，楚王宠爱她，宫院里移栽的都是名贵的品种，花期比普通的梅花还要长一些。

　　楚人很是重视冬至，即便是平民百姓，这个节日也要杀牛宰羊祭祖，以求来年平安和顺。

　　合璧一大早就起身，她穿了一件明红色的缂丝袄裙，外头披着狐狸毛披风，衬得她肌肤胜雪，十二岁的合璧已经长开，有了少女的线条，纤腰不盈一握，容貌更加出众。

　　但她没有谢衎长得快，如今她要看谢衎，得仰着头才能勉强看到他的下颚。

　　谢衎的面容变得更加深邃，尤其一双眼睛，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显得更加沉稳内敛。

　　但合璧已经习惯她喋喋不休地说，谢衎安静地听，偶尔他会轻轻应一声。

　　合璧亲自摘了几枝初绽的红梅，拿定窑白瓷瓶装了，艳丽配清淡，恰到好处，美到极致。

　　她知道冬至这日宫里有夜宴，楚宫上下都十分忙碌，谢衎也不例外，他被调度去父王宫里准备夜宴，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这会儿父王应当在西郊祭天，她那几个皇兄弟也跟随着，祭天这样庄重肃穆的事，向来是不允许女人在场的。

　　合璧有些无聊，恰好瞧见自己宫里的几个小宫女都在做五色缕，互相赠送，以求来年平平安安，她也来了兴致，索性虚心向她们求教起来，不多时竟也歪歪斜斜做出几个来。

　　她挑了两个模样过得去的收在香囊里。

　　谢衎回来的时候，雪正纷纷下起来，一树红梅下，少女玉手正在拨弄红梅上的雪，发髻间的步摇被风缓缓吹动，她似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回首望他，就在那一刹那，明媚又清丽的笑便撞入谢衎的眼。

　　仿佛万籁俱寂，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回响着。

　　合璧见到他时，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笑，飞快朝他奔来，她微微喘|息着，莹白的面庞上晕上一抹红。

　　“谢衎，你回来啦。”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谢衎才从那恍若梦境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他轻轻应了一声。

　　“谢衎，你回来的正是时候，院里的红梅今早就开了，我挑了两枝，正打算送你呢。”

　　谢衎朝她行礼，声音如玉石般清润，“谢公主赏赐。”

　　合璧见他比往日疏远，有些不高兴，但她知道他向来刻板守规矩，因此并没有责怪，只是笑嘻嘻地从荷包里拿出那只五色缕，轻快地说道：“谢衎，你伸手。”

　　谢衎愣了一瞬，手却已经不听使唤地伸了过去，快到他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他只好垂眸，看着少女小心翼翼地替他系好五色缕，一边糯糯道：“谢衎，这是五色缕，她们说系上五色缕，来年就会平安顺遂。”

　　谢衎望着手腕处那枚五色缕，眼底划过一丝暗流，有什么炽热不安的东西占据了他所有的情绪。

　　最后，他只低声说道：“多谢公主。”

　　谢衎情绪一向不外露，但合璧确定，他此刻是高兴的。

　　合璧正想问他今日在父王那当差累不累，这边忽然来了个小内侍告诉她父王已经祭天回来，请她去父王宫里用膳。

　　合璧应着，匆匆随小内侍去了，只嘱咐谢衎记得取走那瓶红梅好生照看。

　　谢衎并未立刻离开，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过宫门，直到化作一个小小的点，再也看不见。

　　他下意识握紧了那枚五色缕。

　　“谢衎，方才我都瞧见了，公主千金之躯，竟然为你做五色缕，公主单纯不经事，但你却是知道轻重。”

　　年老的内侍从角落走出来，声音虽然浑浊，却掷地有声。

　　谢衎认得这位梁内侍是公主宫里的老人，其他内侍都很敬重他。

　　梁内侍身躯已有些佝偻，目光却炯炯有神，他深深叹了口气，“谢衎，人得认命，但凡你是哪位世家的庶出公子，你也还有机会，可咱们都是没了根的人，有些东西，就注定是痴心妄想。”

　　“公主如今未经人事，见过的人少，自然对你多几分关注，可是将来有一天，她总会懂的，残缺的你，要如何面对她？”

　　梁内侍说完，接着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谢衎已然面色惨白，他低着头，望着手上色彩鲜艳的五色缕，忽然由衷地生出一股自厌。

　　他如渠沟中的污泥，只有残缺破败的身体，以及一眼可以望见尽头的人生。

　　他这样的人，没有爱的权利，连恨也不该有。

　　他曾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可最终却是无解。

　　倘若他还是谢家的第七子，彼时的他已入阴曹地府，根本无缘与她相见。

　　但苟且偷生的他活下来，与她相遇，却连奢望都不配拥有。

　　这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无论哪一种假设，都没有他奢望的结果。

　　谢衎忽然低沉笑了一声，然后嘴角慢慢僵硬，化作无尽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