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怀狸

16、公主X内侍

　　五月春盛，万象一新，楚宫上下忙碌异常，赵国与楚国联姻，结秦晋之好，这是王上登基以来头一件涉及邦交的盛事。

　　钦天监算好了日子，与赵国商议之后，定了五月初五这日。

　　这天早晨，合璧由太妃帮衬着梳妆，穿嫁衣，她像个木偶，嫁衣用料华贵，是用冰蚕丝制成的，华美非常，太妃说当年楚王与王后的婚服也不过如此。

　　合璧却全然没有新嫁娘的喜悦之情，她面色沉静，仿佛即将启程去往千里迢迢赵国的不是她。

　　她只是静静看着宫院角落那树红梅，遗憾自己无法将它带走。

　　赵国地处南端，四季如春，红梅凌寒才能盛开，在赵国，看不到红梅开放。

　　她看到这树红梅，想起当年新雪时分，她送给谢衎一株红梅，谢衎却没收。

　　后来合璧才知道，某人心口不一，他将那株红梅照顾得很好，硬生生多开了三天的花，丝毫不见枯萎。

　　合璧垂眸想着往事，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直到岁和红着眼眶道：“公主，吉时到，该出阁了。”

　　太妃替合璧戴上伶仃作响的凤冠，替她盖上红盖头，尽她所能为这位善良的公主祈福，“愿公主与夫君举案齐眉，白首与共，一生平安顺遂。老身只能送公主到这了。长路遥遥，来日方长，公主珍重。”

　　合璧微微颔首，凤冠上的珠串随之微微晃动，她今日上了红妆，更显妩媚娇俏，眉眼仿佛山水画中清清浅浅一笔，带着仙气，却又魅惑人心。

　　合璧在众人簇拥下上了與撵，喜乐奏响，送她上路。

　　风声渐渐大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离故都越来越遥远。

　　这座生养她的都城，伴她度过了珍贵的少女时期，藏着她此生都不可能忘记的人，在离别的最后一刻，合璧忽然有些恐慌与不舍。

　　这恐慌与不舍促使她掀了盖头，悄悄透过珠帘望着逐渐变小远去的故都，天街小雨润如酥，都城处在风雨之中，飘摇破碎的柳絮随风飞舞，不知会落到谁家。

　　原来这就是痛。

　　是离别之痛。

　　斩断过去之痛。

　　成长之痛。

　　合璧的视线逐渐模糊。

　　在十五岁这年，她失去了父王，也失去了陪伴她的谢衎，她终于还是独身一人前往异乡，为异客，为游魂。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直到再也看不见都城的风光，合璧才重新盖上盖头，一路遥遥无期，直到傍晚时分，合璧才在邺城关卡处短暂休息片刻。

　　邺城地处偏僻，并非要道，留守邺城的都是从沙场退下来的老将。

　　合璧并没有摆公主的架子，她换了普通的衣衫，同侍女们一处取水，凉爽的泉水滋润了她干涸的口腔，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几个侍女都不太睡得着，即将远离家乡，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再回来，少女们的心情总是伤感的。

　　合璧同侍女们围在一起，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翻涌的浓云一会儿穿过星子，一会儿又隐藏到星子后面，她仰头听着老婆婆说邺城的往事。

　　“邺城啊，曾经也发生过一件大事啊。”

　　“早在十多年前，当时镇守北境的谢无端将军就曾经率领军队来到这里，替君王除去流窜的蛮夷人。”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这位传闻中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同人们口中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人都说，他相貌丑陋，长得像个夜叉，徒手能取人性命，一声吼叫震天响。可是我见到的谢将军，外表儒雅，仪表堂堂，他管理军队极为严苛，不许将士取百姓的一草一木。”

　　合璧听得入神，她眼前似乎浮现出当时的场景。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谢家几位小将军，他们各个威武挺拔，正气浩然，就连年纪最小的谢七，也能徒手替我拎两桶水，不喊一声累。”

　　“可惜啊。这样的谢家，后来却被传出通敌叛国，意图谋反。那一日，邺城百姓都被责令不许外出，谢将军一家便被押回京都，接受审判，被斩首示众。从那以后，陈留谢家就没落了。”

　　老婆婆说到这里，带了几分伤感。

　　合璧没有出声，却握紧了手。

　　原来，小少年时的谢衎，和谢将军一样，和他的父兄一样，是一个助人为乐的小将军。

　　她眼前仿佛出现小谢衎稚嫩却正直的脸。

　　可是转眼间，小少年就躲在重重人群里，被人捂着嘴，眼睁睁地看着父兄的头颅落地。

　　少年哭得绝望又愤恨，却没人替他讨回公道。

　　合璧的心揪成一团，无法呼吸。

　　她像是一个旁观者，目睹了他所有的痛苦与不甘，可是却无能为力。

　　她救不了他。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被命运支配的痛感将她笼罩，她抱紧自己的膝盖，仰望头顶的星空。

　　从没有这样想做一个平凡人。

　　他不是谢家小将军，她也不是公主合璧。

　　他们只是红尘中一对普通人。

　　会为了生计而犯愁，在田埂辛勤劳作，可是日子充实平淡，父母双全，家庭和睦，男婚女嫁，顺其自然。

　　她想着这些，理智却告诉她，要面对现实，要坚强，要勇敢。

　　要好好走接下来的每一步。

　　她不是只有一个人，她的背后，是近千人的和亲队伍，这些人舍弃家人，随她远行，和她休戚与共。

　　合璧便在极度的疲乏和梦幻中沉沉睡去。

　　天亮时分，雄鸡鸣叫，炊烟四起，送嫁的军士们草草用过早膳，便听从吩咐启程开拔了。

　　合璧没什么胃口，她换了简单的衣衫，拆掉珠翠，轻装上阵。

　　路途遥遥，赶了十多天的路，才堪堪走到草原地带。

　　碧绿的草原茫茫无际，风吹草低见牛羊，如同一片碧绿的海域翻涌着波浪。

　　合璧从没见过海，但料想，大海也不过如此吧。

　　过了这草原，便到了大楚的边境玉马关，那是无数英雄埋骨之地，也是陈留谢家曾经驻守的地方。

　　他们已经离世，可是这里的百姓却还记得他们。

　　合璧走过这一路，仿佛是在走过谢衎的从前。

　　他从前，也一定跟随父兄在此处安营扎寨，见过这里美丽绝伦的风光。

　　这种奇异的追随感让合璧再也感觉不到疲惫，就好像走过他曾经走过的路，就能让她更了解他一点，就好像他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到了夜间，草原百姓很是热情，在这里，没有世俗偏见与约束，人可以释放天性，与天地同乐。

　　篝火燃起，活泼悠扬的民乐随风潜入深蓝色的夜幕，人们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喝酥酒，吃烤肉，有年轻的姑娘大大方方向心上人献上一枝花，在众人的吆喝声中与心上人拥抱，跳上一支舞，红透了脸颊。

　　合璧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样自由自在的地方。

　　世外桃源，人们最初就该是这样生活着的。

　　可她却没有了能够同乐的人。

　　因为合璧的身份，随行的军士众多，草原百姓没有强求她们一同宴饮。

　　合璧就在营寨处看着狂欢的人群。

　　一直到深夜，她才在恍惚中入睡，朦胧中，她听见呼啸的风声，飒踏的马蹄声，和那人轻轻的呼唤声。

　　“楚合璧。”

　　“楚合璧。”

　　只有在梦里，他才会缠绵悱恻叫她的名字。

　　第二日合璧醒来继续赶路，军士们经过小半月的奔波都显得有些疲惫不堪，可为了在吉日之前赶到赵国，他们不得不加快脚程。

　　到达玉马关的时候，正逢风雨大作，泥水顺着山路喷流而下，唯一通行的几座桥梁也被冲塌，众人只好在白马关停下，向朝廷奏报。

　　合璧既来之则安之，丝毫不觉得着急。

　　虽然条件艰苦，但她却觉得，这是在宫里从没有过的安稳。

　　粗茶淡饭，平淡生活，已经是最幸福的注解。

　　只是合璧没想到，她没等来朝廷的奏报，却等来了赵国与楚国在边境开战的消息。

　　消息传到她这里时，赵国大军距离玉马关已经不足十里。

　　玉马关虽然重兵防守，可是却没有足够的粮草，若要撑到国都来援，恐怕不太可能。

　　合璧从不是天真的人，楚国与赵国联姻，并非真的想要做亲家，结成联盟，而只是两边对于父王去世后朝局不稳，缓兵之计而已，一旦开战，没人会管她这个公主的死活，最大的价值，不过是被两家当做互相攻击的筹码。

　　她的未来，晦暗看不到头。

　　合璧不确定，她那位贪生怕死的皇兄是否会派兵援助，也许他会彻底割舍白马关的军士，割地赔钱保平安。

　　苦的只是黎民百姓。

　　合璧手中只有前来送亲的一千内侍宫女，伴一千军士，且这些军士都只是普通的禁军，并没有上过战场。

　　情况不容乐观。

　　没等合璧想好对策，赵国的大军便压境了，赵国先锋赵成于阵前挑衅，欲引白马关守将出战。

　　合璧虽是女子，却是唯一一个身份足够号令白马关将领，安稳人心的皇室之人。

　　她没有打过仗，可却也读过兵书。

　　此刻赵军气势正盛，汹汹而来，而白马关守军气势颓靡，未战已有退却之意，若此时出战，楚军必败。

　　白马关易守难攻，赵国若要强攻，也要花费一段时日，此刻的上上策，只有严以待阵，引而不发，等到日落午后，赵军疲乏之时再与之交战。

　　危急之时，也只有遵循此法，楚军死马当活马医，无论赵军如何叫骂，楚军都充耳不闻，只一味守城，过了午后，赵军嗓子冒烟，安营扎寨准备暂歇，楚军忽然大开城门，厮杀起来。

　　战鼓擂，硝烟起。

　　首战出其不意，打了个平手，合璧并未恋战，见好就收，仍旧退而守城。

　　如此□□七日，白马关的军士也大半伤亡，而派往朝廷请求援军的使臣却迟迟不归。

　　合璧知道，倘若朝廷有意救下白马关，接到消息后定然会立刻派兵前来驰援。

　　可使臣归来后，却连连摇头。

　　合璧就知道，她那位皇兄投鼠忌器，不敢与赵国打，决定舍出白马关了。

　　城墙破败，赵军采用火攻，傍晚时分，城中却不见炊烟，因为赵军的粮草没了。

　　合璧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些被火箭烧伤的士兵仍在奋力顽抗，看着全城百姓竭尽所能援助士兵，抵御外敌，她的眼底渐渐湿润了。

　　她不再允许自己懦弱，抹干眼泪后，她也随后院的妇孺去做晚饭，将能够吃的东西全部整理出来，能够用来做武器的石块铁板菜刀都一一分发给妇孺。

　　朝廷放弃了她们，可是她们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到了最后一夜，弹尽粮绝，楚军已经连水都没了。

　　孩子们嘴唇干裂，窝在母亲怀中，却出奇地乖巧，没有哭闹。

　　合璧将水囊里最后一滴水分给孩子们，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下，低下头，感到深深的羞耻。

　　是身为皇室之人，为这个堕落肮脏没有骨气的楚国皇室而感到羞辱。

　　她终于不得不艰难地说出真相，大楚抛弃了他们，也抛弃了白马关。

　　众人之前的干劲仿佛一瞬间消失殆尽，垂头丧气。

　　有人痛骂皇室，有人怀疑朝廷暗藏私心，有人痛哭流涕，哀叹时运不济。

　　合璧就站在那里，沉默地仿佛一尊雕塑。

　　一言不发。

　　她根本没有脸面辩解。

　　也无法允诺他们，一定能活着走出去。